第61章

溫晏然看了池儀一眼,後者再一次把地上的陶駕給攙回了座位上頭。

陶駕第一次就坐時姿態恭敬,等第二回 就坐,就很有點破罐子破摔的味道,他幾乎是癱在椅子上,有氣無力地看著天子,一副哀莫大於心死的模樣。

光看對方的狀態,溫晏然就覺得自己今日的表現頗有幾分昏君的風采——在這一點上,沉寂已久的係統跟她保持了一致的想法,倘若溫晏然能看到log日誌的話,就會發現,上頭總算出現了一條“預備充能”的語句。

溫晏然也曉得,陶駕會如此表現,自然是因為對方意識到了,如果作為皇帝的自己決意要前往上興關的話,光憑他一人之力,根本無法阻攔。

——早在她有意興兵的時候,遊戲麵板上出現了一個[禦駕親征]的新功能,後頭還標注了一行小字“僅在個人威信高於80時可強製開啟”。

威信意味著掌控力,溫晏然當然知曉,以朝臣們持重的性情,根本不會有多少人同意自己離開建平,但她握有中部軍權,剛除了泉陵侯,又收了南邊諸郡,威勢赫赫,大臣們根本無力抗拒,換做剛登基那會,就算她有著天子名分,也絕對會被大臣給按死在建平。

溫晏然笑了一笑:“朕想請陶卿隨行,自然是有用到陶卿的地方。”接著又狀似隨意地問了問陶駕府中晚輩的情況。

陶駕聞言麵色有些發白——忠直如宋氏,在覺得天子無德的情況下,都不會想要小輩出仕,何況陶氏已經遊離在官場邊緣十多年了,哪怕他自己確實願意不計生死,也會想要保全子女,免得對方因為戰事而喪命。

然而陶駕又不能不答。

天子今天既然過來,就不會真的對陶氏的情況一無所知,之所以開口詢問,隻怕僅僅為後頭的話做鋪墊。

因為家道中落的關係,陶氏下一輩中的孩子其實不多,算得上有勇有謀的也隻有陶駕本人的兩個侄子而已,不過在這個年頭,人們聚族而居,侄子跟親子的差距不大,叔侄之間也完全可以稱一句父子。

溫晏然微微頷首,又掃了眼房間內的禁軍。

不算鍾知微跟池儀兩人的話,今日本有十六位禁軍好手隨著天子微服出行,其中一半人守在書房外,一半人護衛在屋中,此刻接到天子示意,都從書房中退下,同時將房間的門窗打開,好讓裏麵的人能看到外頭的情形,與此同時自己也站到了遠處,免得不小心聽到皇帝跟陶駕交談的內容。

還留在書房之內的,就隻有鍾知微跟池儀二人。

溫晏然緩緩道:“朕自知於兵事上並無什麽可堪稱道之處,是以到底該如何跟西夷打這一仗,還要與陶卿細細商議。”

陶駕之所以認命,其實不過是為天子威勢所迫,內心其實並不情願,不過他自戰敗閑置以來,在人情世故上也大有提升,想著不若先做出些順服的姿態來,得到皇帝的信重,借此掌權,等事態當真惡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時,再奮力一搏,將天子帶回建平。

他想到此處,向著溫晏然拱手一禮:“臣願為陛下分憂。”

穿著鴉青長衫的天子頓了一下,麵上露出幾分似笑非笑的神氣:“好,那就有勞陶卿。”

身為天子近臣,池儀當然明白溫晏然此刻的想法——陶駕的思路是好的,但是前後態度轉換過快,單從演技上看,此人果然已經脫離朝堂太久了……

溫晏然之所以打算親征西夷,其實也有自己的考慮。

她雖然看過評論區有關西夷叛亂的劇透,可惜這裏的不穩定因素太多,所以很難把握住事情的真正的起始點,想要完全掌握住主動權的話,倒不如選擇先下手為強。

而且她登基還不滿一年,西夷這邊反叛的勢頭再怎麽猛烈,別人也隻會覺得是先帝在造孽,倘若溫晏然真是因此才敗光了家業,那些氣運之子們也隻會把亡國的主要過錯歸結到叛亂上頭,並找理由幫溫晏然開脫,沒辦法滿足《昏君攻略》的終極要求。

所以溫晏然下定決心必然要收服西夷,隻有她真正掌握了大周的權柄,才能成為在任何角度都無可推脫的敗家第一責任人。

除此之外,《昏君攻略》遊戲麵板還更新了一個[戰爭沙盤]的新選項,溫晏然打開看了一下,發現跟之前在評論區看到的截圖存在顯著區別,大量內容都被刪除,不管是功能還是界麵,用簡陋來形容都屬於含蓄。

溫晏然想,反正她的終極目標隻是當一個昏君,削減版的[戰爭沙盤]就是削減版的罷,局部戰爭湊合著能用,等到最後烽煙四起兵敗如山倒的時候,她可以放棄掙紮,直接躺平等GG就行。

完全版的[戰爭沙盤]能看到敵我雙方的行軍路線,這個簡版的[戰爭沙盤]則隻能看到己方的行軍路線,至於能不能把握到敵方的動態,則取決於前哨跟間諜的工作能力,除此之外,簡版的[戰爭沙盤]還會顯示出當前糧草供應情況,兵卒數量以及士氣高低,整體功能相當於一個能隨身攜帶的軍隊文員,就算數據有限,也能有效提升玩家對整體情勢的把控能力。

有了[戰爭沙盤]的功能後,溫晏然對親征的底氣也更充足了一些,她在來陶駕府上之前,就已經構思了大致的攻擊方案。

兵書有雲,“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溫晏然想,既然評論區提示說“團結友愛西夷人”,那就是在暗示自己,可以想辦法分化這些人,當了大半年皇帝的溫晏然有理由相信,對於西夷那邊的地方首領而言,現階段的團結友愛一定是建立在共同利益的基礎上的,那隻要讓他們產生利益上的糾紛,所謂的聯合,就能不攻自破。

——溫晏然並不知道,如果把她的思路放到評論區的話,就是一個標準的“如何根據錯誤的論據,合情合理地推論出正確答案”的典型事例……

溫晏然看著陶駕,不疾不徐道:“陶卿昔日敗於西夷,此事天下皆知,西夷諸部也必然不曾忘卻……”

聽到皇帝提起自己以前戰敗之事的時候,陶駕感到心中有愧痛之意陣陣傳來,他本以為天子是想借此敲打自己,然而隨著敘述的漸漸深入,他理解了皇帝對西夷的計劃後,卻發現事情並非如此。

陶駕感覺自己的心髒像是被架在了火堆上炙烤——的確,按照對方的安排,他自己的確是最適合去充當前線大將的人選,而且若能成功執行的話,一戰平定西夷諸部,也並非完全不可能做到。

若是西夷無憂,建州便可騰出手來,從容收拾北東兩地,而且西夷本地人大多驍勇善戰,正可為皇帝所用。

天子年少鋒銳,既有膽識,又有謀略,而且極富決斷之力,陶駕恍然間有些明悟,為什麽鍾知微等人會如此心甘情願地為對方驅使。

戌時左右,外頭的行人早已各自歸家,沉沉的夜色籠罩在建平上方,像是一片看不見盡頭的紗幔。

僅僅一個晚上的功夫,情緒也不知在沮喪,悲憤,驚愕,喜悅中來回切換了多少次的陶駕,此刻終於徹底穩定了下來,他看著坐在正中間的少年人,再次從座位上站起身,鄭重俯身參拜:“微臣陶駕,願為陛下平定西夷。”

話音方落,一直被溫晏然所忽略的遊戲麵板瞬間便重新平靜下來,在她看不見的log日誌裏,那行“預備充能”的記錄後頭,又連續刷新了好幾行的“充能失敗”。

因為結束了談話,所以總算能騰出手檢查一下遊戲係統的溫晏然微微揚眉——剛剛還以為麵板又要更新了,原來隻是她的錯覺而已?

……

正常來說,要是皇帝親自駕臨某大臣府中談論正事,結果不小心聊到宵禁時刻,然後順勢在對方府中下榻,也算一件美談,溫晏然本也打算這麽做,但四麵環顧一番,迅速意識到,陶駕此人家道中落得非常寫實,於是果斷告辭。

戌時是宵禁時分,對溫晏然一行人而言,僅僅是驅車在外頭行走不算問題,畢竟她自己當場就能開一份夜行的文書,問題是太啟跟天桴兩邊的宮門都已落鎖,無法在不暴露皇帝身份的情況下敲開。

考慮到明日還要上朝,就算現在這份工作沒有打卡要求,溫晏然也無意遲到,問了問池儀有哪家大臣府邸離宮城比較近,索性過去借住一晚。

池儀首先排除了袁言時跟宋侍中。

這兩位的府邸離宮城的確不遠,居住條件也勉強湊合,但池儀相信,天子從進門到就寢之前,必定能聽到兩位大臣臨場發揮的以“皇帝不好隨便離宮”為中心的千字諫言,斟酌許久,建議道:“其實陸侯的府邸離宮城頗近,而且陸侯此人學兼文武,性情嚴密謹慎……”

溫晏然想了想:“陸侯……是陸良承陸卿罷?”

池儀:“正是魯定侯。”

溫晏然知道此人,在評論區裏,對方的評價是“好高騖遠陸良承”,也因此一直都有點想把人拎出來出仕。

——她並不知道,陸良承之所以能得到好高騖遠的評價,主要是在各種支線劇情裏,他多次重複過那句“家母臨終有言,陸氏一族往後當以務實為要,決不能再像往日那般好高騖遠”,因為這句話出現的次數過於頻繁,玩家們毫不猶豫地就把話裏那四個字跟陸良承的名字做了一個緊密關聯。

陸良承家中先祖是因功得到的爵位,其家族綿延至今,在大周也算是數得上的世家,上一代的魯定侯是陸良承之母,不幸因病早逝,又因為族中名士過多,許多長輩放浪形骸,很少回家,導致陸氏一族嫡脈中子嗣不豐,陸良承不得已早早繼承了爵位,幸而家風溫厚,旁支不僅不侵占主脈財產,反而多有扶助,陸良承本人似乎也很耐得住性子,沒有急著出仕,一直在家中閉門讀書,身上隻有新帝登基時得到的一個虛封。

如今已是宵禁時分,陸良承得到管家稟報,說是禁軍的鍾統領上門叨擾,想要與友人一道借助一宿。

陸良承雖然與鍾知微並無往來,但都為大周的臣子,也不會將人拒之於門外,隨意道:“請鍾統領進來……”一語未盡,忽然放下書卷,站起身,“不,還是我親自去迎她。”

他反應極快——如果真的是鍾知微及其友人的話,又怎麽會來陸家借宿?隻有遇見了統領府難以招待的客人,才找到魯定侯府這邊。

陸良承向外快步行去,管事在邊上小聲匯報,說那些人是從西邊過來的。

——城西那邊並無什麽大人物居住,所以那些人不是來自城西,而是去了城西一趟,直到此刻才歸來城中。

陸良承步下不停,低聲吩咐道:“你去嚴令家人,此事誰也不許多言。”

他既然能被池儀稱一句嚴密謹慎,自然是一個能守得住秘密,不會把皇帝來訪之事到處亂說的人。

陸良承到門口的時候,鍾知微等人已經進來,後者率先開口,幹咳了兩聲,勉強道:“溫君……溫君家有門禁,想來在府上暫歇一夜。”

陸良承躬身:“……貴客臨門,自然蓬蓽生輝。”

連姓氏都沒改,他覺得天子此行在身份的掩藏,顯然隻能取決於雙方的演技跟默契……

陸府仆役眾多,而且訓練有素,此刻已經將上房騰出,供來客居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