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短短數日功夫,黃許就感覺自己頭發又白了一堆。

大周近幾代天子都不太具有祖先創業時期的風采,平日一向隻有大臣勸皇帝勤政,然而自從新帝繼位以後,就用自己的實際行動將各部官吏反襯得格外懶散——溫晏然倒也不算是故意的,作為一個習慣了高工作節奏的社畜,這對她而言,已經屬於刻意放慢步調後的狀態,而大周的官吏生活在一個光過年就能得到一個多月的超長假期的職場中,更有許多大臣崇尚無為而治,哪怕是中層人員,也有很多人每天隻過來部台這邊轉上一圈,便直接回家。

黃許原本也是摸魚黨中的一員,不過此次任務是陛下親自下命,又讓禦史台督管,他自然不敢輕忽,一直老老實實地跟部中其他官吏們一塊用心閱覽那數千分試卷——按皇帝的要求,所有試卷最後需要被分成不入流,下品,中品,上品四等,那兩份被皇帝本人看中的卷子他當然也批閱過,其中前者被分在中品內,後者則被分在了下品當中。

“……”

當自己的觀點跟上司產生分歧時,黃許選擇了沉默,不過他雖然想要從態度到實踐都完整遵從皇帝的旨意,卻沒法忽略第一份卷子中修渠方案的難度。

寫卷子的人打算從商河中取水,這條河距離京城雖然不算太遠,但因為受到山勢阻隔,河水無法被引入建平一帶,若想要從這裏開始建造水渠,必定會大動幹戈。黃許到底是世族出身,不希望因為工作失誤而留下惡名,忍不住勸了幾回,卻始終無法改變天子的心意,最終不得不把那兩份試卷的書寫者喊過來考核。

兩位卷子的投遞者分別叫做趙去暑跟辛邊,前者雖然不是世家出身,也是青州大族之子,後者生自於寒門,十歲時有幸拜州中名士為師讀書識字,卻又不愛主流經文,反而喜歡鑽研一下時人眼中的雜學,常被看做異類,這次是因為替老師來建平送信,才在此逗留了幾天。

作為一個但凡是考核就沒拿過高評價的年輕士人,辛邊在投卷的時候,其實並沒對結果報什麽希望,要是工部那邊再來晚一兩日,她就已經動身返鄉。

朝中來使隻負責告知應試時間跟地點,沒有向趙去暑和辛邊泄露更深層次的情報——跟這兩人一塊接到麵試通知的,還有其他卷麵成績被評為上等的投卷者。

他們去工部接受考校的時候,注意到堂中設有一屏風,似乎有貴人在後頭旁觀。

因為黃許本人並未在麵試場所露麵,所以接受考核的士子們頂多以為後麵的人隻是部中的尚書或者侍郎,誰也不曾料到,天子今日居然會親臨此地。

當然他們的誤解也有正確的地方,此時此刻,正常狀況下應該已經回家自娛自樂的黃許,如今還老老實實地坐在溫晏然邊上,預備著著麵前的頂頭上司隨時發問。

黃許注意到,在那些士子回答考核問題時,天子一直聽得都非常認真,麵上常有深思之色,顯然並非真正的外行人士。

這次考核用到的題目是溫晏然讓工部擬定的,而且不是擬了一份,是直接擬了一個題庫,此前沒有把題目固定下來,直到考核當日再從中隨機抽選,盡最大可能避免漏題泄題帶來的不幸後果,從第一個應考者進來到現在,題目已經更換了二十九套。

雖然本次被評為上品的答卷不多,整個考核還是從卯時一直持續到了申中才結束,排除掉那些一被提問就訥訥不能言的渾水摸魚者之後,一共有八十四人通過麵試,溫晏然在旁靜聽,雖然不能完全理解那些具有大周時代風格的工程題目的意思,也能感受到那些人水平絕對算不上差。

趙去暑並不知道自己的方案已經被天子內定,全程侃侃而談,據他所言,自己的計劃雖然耗費大,不過一旦成功,不止對建平城有好處,所引來的河水,還能用於周圍區域的農業灌溉,改善當地的土地質量。

溫晏然笑了下,向身邊人低聲道:“黃卿以為如何?”

黃許站起來,躬身行了半禮,同樣壓低聲音回複:“此次前來工部應試之人多有卓犖奇質者,臣為陛下賀。”

他這句話說得也是真心實意——雖然技術上並不讚同那兩份答卷的觀點,但黃許也能聽出來,此二人功底深厚,確實是下過功夫學習水利知識的人。

溫晏然目光一動,微微頷首道:“朕確實不料世間良工如此之多。”

正常來說,就算是以朝廷的名義張貼告示,也很難一次性聚集如此多的工程方麵的人才,然而南部諸郡已經知道朝廷打算征發大族出身的年輕人去修河渠,他們擔心被征發的人遭到苛待,無論如何也要在工程裏混一個吏職,以便改善一下服役者的工作環境,還有一部分人其實受命於北地——北地是大周的腹心之地,在人才儲備上向來具備優勢,溫鴻在地方經營良久,積累深厚,他信服張並山的說辭,在知曉朝廷那邊打算修水渠的時候,就特地派了許多有本事的工匠過去,免得小皇帝因為工程受阻,沒法把計劃進行到更加勞民傷財的程度。

不過他們派去的那些人的答卷確實都被評為了上品,但具體方案卻沒被選中。

這個結果大大出乎了北地人士的意料——早在那些人才出發前,為了讓他們看起來足夠清白可信,張並山就屢次進行過叮囑,叫那些人才在作答的時候,不許劍走偏鋒,隻能提那些看起來不太花錢,但實施起來很有操作餘地的意見。

等消息傳回到北地的時候,溫鴻及其心腹幕僚們很是沉默了一段時間。

張並山沉思片刻,麵上忽然露出一絲恍然之色,旋即歎氣道:“此事實乃下吏之過,在下不料小皇帝心氣如此年少輕狂,那麽此前的計劃反倒顯得太過求穩了一些。”

溫鴻:“這倒也算好事,皇帝年紀還小,既然是年輕人,難免有些好大喜功,隻要河渠修成,再來些人為小皇帝歌功頌德,倒不怕她不繼續耗費民力。”

另一位幕僚有些憂慮:“可萬一建平那邊修渠失敗了,又該如何?”

溫鴻:“……”

張並山:“……”

這人還真是提了一個很關鍵的問題。

雖然麾下的許多專業人士都被派去建平陣營發光發熱了,但溫鴻這邊到底留了幾個擅長水利建設的士人,他們也就建平那邊的修渠計劃給出了自己的判斷——與其他方案相比,從商水引流的方案顯得太過冒險,具有很高的失敗可能。

幕僚:“年輕人大多好高騖遠,一旦受挫,又容易就此停步不前,小皇帝登基以來,始終順風順水,若是修渠失敗,隻怕旁人再如何哄勸,也不會輕易同意興修水利。”

張並山沉思片刻,道:“既然如此,咱們何妨繼續助她一臂之力?”看一眼同僚們有些不讚成的神色,又補充了幾句,“事情尚未開始時,放棄起來往往最是容易,就像泉陵侯,憑她皇女的身份,縱然不謀求大位,難道今後便沒有富貴日子可過麽?隻是她已經走了那麽多步,就算自己有退卻之意,身邊的臣下也不會容她退卻的,是以無論如何也得去爭上一爭罷了。那小皇帝也是一樣,隻有她覺得自己能夠功成,才不會輕易退縮,咱們如今且助她更上一層,再將梯子慢慢撤去。”

說到這裏,張並山又轉向溫鴻的方向,鄭重行了大禮,誠懇道:“其實修渠所需,不過人力物力,如今既已暗送人力,不妨再明送物力入京,明公乃宗室重臣,一向深具人望,如今以天子修渠為幟,往建平運送石料等物,天下人知曉後,隻會更加稱誦明公的忠心。”

溫鴻聞言,倒也點了點頭。

他也頗有治民理政之能,多年經營之下,家底頗厚,就算往建平那邊輸點血,也不算大問題。

一位幕僚道:“明公德望固高,然而崔氏在此之前便對咱們有些疑慮,如今他們家裏那個崔新靜又去了朝中侍奉,難保不會在天子邊上說明公的惡言。”

隻要皇帝本人心生疑慮,那北地這邊越是示好,反倒越容易遭人忌諱。

張並山哈哈一笑,搖頭:“這便是你不懂了,崔益或許曾瞧出一二分端倪,但憑他泉陵侯故臣的立場,難道能將自己的私心揣度明明白白地告知小皇帝不成?此人自泉陵侯身故後,便存了求死之心,隻是不得不為為家族繼續謀劃而已,既然要為家族謀劃,就要少惹天子疑心,以崔益此人之謹慎持重,死前絕不會無憑無據指責明公的。”

那位幕僚歎服道:“論起識人之明,果然還是要看張長史。”

其實張並山在對崔益的判斷上並不存在太大的偏差,隻是他不知道,有關溫鴻的劇情被評論區提及的時候,在真實性上居然難得一見的有所保障……

……

建平這邊,修新的河渠被命名為流波渠,在決定了要從商水那邊引流後,工部那邊就如何開鑿水渠進行了一些討論,最後由溫晏然親自敲定了使用井渠的那版方案——她以前出門旅遊的時候,曾聽導遊介紹過井渠,跟普通的水渠不同,井渠是通過地下運水,兼具開源跟節流雙重優點,而且既然是走地下,那商水與建平之間就算有山脈阻隔,問題也不大。

既然計劃被敲定,南部那邊也開始往建平運送人力——當地豪強多有人口以千計的大族,就算按四成征發,再去掉負責耕種的那批人手,一個較大的家族也可以提供三百左右的壯丁。

負責管理此事的吏員很快意識到,與征發黔首相比,選擇征發地方豪強大族好處許多,因為大族中的人身體素養高,而且私人物資儲備豐富,路途中的各種折損會更少。

除此之外,那些大族出身的年輕人,許多身邊還有健仆相隨。

溫晏然有些好奇,就讓市監去調查了一下,發現居然這些健仆大部分居然都是自願隨從前往的,吏員們一開始還打算驅逐那些無關人士,發現沒有成效,便隻能隨他們去,好在多出來的人自備了錢糧,不需要額外供給。

畢竟大周崇尚忠義之道,而忠義也不僅是士大夫階級的專利,許多健仆自幼養在豪族家中,免遭饑寒之困,有些甚至能讀書識字,遇見主人家有難,甚至願意為之效死。

此次統共在南部征發了三萬餘人,涉及家族數千,實際抵達的有六萬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