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那些慶邑族人翻身上馬後,麵上那種猶在夢中的神色還未褪去,他們剛準備出發,卻又回身看了眼蕭西馳,忍不住喊了一聲:“主公!”

蕭西馳點了點頭,然後轉向溫晏然的位置,欠身為禮:“陛下明察秋毫,此間內情,想來已經盡知。”忽然撩開衣擺下跪,道,“蕭某進京多年,空耗月餼(xì),分明寸功未立,卻蒙陛下厚待,今日即將天各一方,請陛下容臣暫留於此,稍盡護衛之責。”

溫晏然笑:“好,有蕭卿相伴,朕必能高枕無憂。”

其餘慶邑族人明白首領的打算,在馬背上行禮作別。

溫晏然望了蕭西馳一眼,後者笑道:“他們都是山林中的猛虎,除非遇見陛下這樣老練的獵人,否則必定能夠全身而退。”

——難怪蕭西馳的名字會被評論區反複提起,對方的確是個文武雙全的人才,僅僅一個照麵,就基本猜到了彼此掌握了多少情況。

溫晏然今天會出現在這裏,倒不是對蕭西馳的動態有多麽清晰地把控,她是猜到了泉陵侯的打算。

自她登基之後,天下君臣名分已定,哪怕自己什麽都不做,人心也會逐步向建平偏移,站在泉陵侯的角度上,溫謹明在沒有名分大義作為旗幟的情況下,決不能聚眾攻擊建平,否則她就算能幹掉溫晏然,事後也會被人群起而攻之。

但溫晏然又不能不死。

泉陵侯最開始選定的決策是以逸待勞,等著小皇帝自己犯錯,慢慢失去人心,或者建平內權臣爭鬥,露出破綻,然而她越是等待,越是發覺建平內部逐漸變得猶如一塊鐵板,難以尋找到下手的機會。

事已至此,想要從物理意義上解決擋在自己麵前的阻礙,溫謹明隻得選擇最後一條路。

她有意趁著春獵,在北苑中製造些混亂,並借機刺殺天子。

禁軍三衛當中,外衛統領一定會留在建平戍守,至於中衛跟內衛這邊,那個小皇帝明顯更加信重鍾知微,個人安危也多由內衛負責,若天子當真遇險,中衛統領就能有足夠的理由,暫時軟禁鍾知微,並接掌北苑的兵馬。

春獵期間,重臣大多集中於北苑之內,是一批天然的高質量人質,溫謹明隻要能成功掌控住兩衛的力量,並借此困住那些重臣,就等於間接控製住了整個建平,那時天子已經身死,她完全可以假裝是事後才趕來,至於過來的理由也現成——建平這邊一直不斷召她入京,之前溫謹明打著生病的借口,不肯動身,但現在她完全可以說因為天氣暖和,病情有好轉,才急急趕了過來,不幸遇見叛亂大事,隻得強支病體,幫著主持大局。

隻要泉陵侯不放棄登基的選擇,那她就一定要除掉皇位最合法的擁有者。

溫晏然站在對手的角度上,思考了很多種除掉自己的辦法,覺得對方若是能把握住禁軍人員調度的機會,在其中安插一個棋子,完全可以大大降低幹掉自己的難度。

她剛穿越的時候,禁軍三衛的統領就不滿員,其中季躍更是距離謀反隻有一線之隔,至於外衛的燕小樓,當時隻是暫代統領之職,是否能轉正還不大好說,充滿了值得泉陵侯下手的空檔。

溫晏然從季躍叛亂一事中確認了鍾知微的陣營,又從田東陽的事件中加深了對燕小樓的了解——倘若他當真是泉陵侯下屬,那在春獵之前,多半會保持著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平穩型工作態度,就算想要獲取溫晏然信任,也未必敢於帶著禁軍衝入董侯府中,主動製造這麽一個適合被免官去職的巨大把柄。

至於羅越那邊,她本來並不確定對方是那邊的人,然而對方的風評引起了溫晏然直覺性的懷疑。

看此人對內官的態度,顯然頗為冷麵無情,但對禁軍中的下屬,又寬和到了堪稱縱容的地步。

雖然同在禁中任職,但內官的權威,向來隱隱高過禁軍一線,前幾代皇帝甚至一向有讓內官充當禁軍統領的舊例,若是羅越對內對外都采取相同的嚴格標準,還算他性格如此,如今卻表現得外嚴而內寬,難免會引起有心人注意。

——經過季躍叛亂一事後,禁軍內部的某些痼疾也跟著暴露了出來,羅越新官上任三把火,但放著最可能遭遇皇帝kpi考核的事件不處理,卻對內官的各類小問題毫不留情,實在有些不合常理。

溫晏然想,對方不用心整肅禁軍,或許是沒打算長久留在任上,所以盡量糊弄為主,收攬人心,至於嚴待內官,則是為了表示自己也是幹了活的,順便借此樹立一下個人威望。

為了摸一摸對方的底細,溫晏然召羅越麵聖,期間也沒忘把鍾知微撈到身邊護駕——她對自己穿越後這具身體的防禦屬性跟血條厚度還是很有數的,而除了記錄以外基本跟背景板同一作用的係統,又沒給她開戰鬥力方麵的金手指……

——那麽多出色的穿越者標配遊戲係統,她怎麽就遇見了一個最雞肋的呢?!

溫晏然記得當日羅越麵聖時的表現,乍看上去沒什麽問題,頂多有些武將式的不擅言辭,但仔細體會的話,卻發現他說得大半都是推脫之語。

她故意在話中留了引子,想看看對方打仗的能耐,但羅越卻一副完全沒聽出來的樣子,隻說讓皇帝看他整肅禁軍的效果——話裏話外都透著一股不希望領導對他的職位進行調動的想法。

溫晏然在穿越前,就是一位有著深厚加班經驗的職場人,迅速領會到了羅越話中的敷衍態度,並將對方放在了自己重點觀察的列表當中。

“蕭卿又是如何發現此人與泉陵侯有所勾連的?”

蕭西馳赧然:“微臣雖閑居於建平內,其實私下也與族中有些聯絡。”

溫晏然微微點頭,這事她倒是能夠猜到——光憑蕭西馳能保持自己對部族中的影響力這一點,對方就多半沒有真的跟家裏斷絕聯絡。

而且蕭西馳武力超群,憑她的本事,在獨自一人的情況下,行動起來反倒更為自如。

“臣在建平多年,對泉陵侯此人的性情,也有些了解。”

蕭西馳深知,溫謹明絕不會放棄對皇位的謀奪,她同樣猜到了泉陵侯想要在禁軍中安插棋子,就偷偷出城,把那位羅越統領攔在中途,並確認了對方的身份。

“真正的羅統領其實已遭滅口,不過此人長著一把大胡子,加上皮膚黝黑,便於遮掩身份。”

溫晏然微微點頭。

其實泉陵侯與王齊師之間沒有什麽私聯,當但她對建平中某些舊臣的想法把握準確,猜到那些大臣多半會調邊營中的將領過去,加上邊地人的生活區域離建州遙遠,在中樞一帶少有親故,適合做手腳。

蕭西馳在窺破此事後,泉陵侯那派就算是落了個把柄在她手中,也奠定了雙方合作的基礎。

對於溫謹明本人來說,她也想借慶邑部人溜走一事引動騷亂,渾水摸魚,順便栽贓陷害,兩邊算是一拍即合。

……

那些先一步出發的慶邑族人在山陘中,遙遙看到了泉陵侯的隊伍。

那位“羅越”統領把守住山陘入口,當然不止是為了放蕭西馳離開,更多的是想讓溫謹明能從容進入北苑。

中間的車架中,一個俊秀的年輕人在穿著玄衣的主君身邊勸道:“殿下萬金之軀,其實不必親至險地……”

溫謹明安撫:“崔卿莫憂,如今麾下精銳皆在此處,那孤在這裏,反倒更為安全一些。”

為了方便控製北苑局勢,她帶了六百多精銳甲士過來——其實溫謹明並非不想多帶些人馬,但山陘中道路狹窄難行,陣勢無法擺開,而且現在中樞勢大,能被抽出來行謀反事的可信兵馬並不太多,又得防著大股人馬移動,被有心人窺破行蹤,所以最後決定隻把最精銳的那批甲士調入北苑。

人數不多,但都是培養多年的高手,可堪大用。

就在此時,有甲士過來回稟:“君侯,前方遇見了慶邑人。”

聽到此事,那位年輕人反倒安心了一些——慶邑人能順利過來,就證明“羅越”那邊沒有問題。

年輕人低聲:“君侯……”

在看見慶邑人的這一刻,對方便已沒有了作為安全信號的利用價值,年輕人這麽說,是在問溫謹明要不要趁機將對方滅口。

若非是忌憚慶邑部,先帝當年也不必把蕭西馳軟禁在建平,他們隻是迫不得已跟對方合作,並非真的想要縱虎歸山。

泉陵侯對於幕僚的請示不置可否,她端坐於車中,揚聲:“來人可是蕭將軍?”

一位慶邑部人在馬背上遙遙拱手:“主公如今並不在此,至於具體在何處,以君侯之明,想來不問可知。”

溫謹明笑了一下,向身側幕僚道:“蕭西馳這是在提防咱們呢。”又道,“她大約就在左近旁觀,若是不肯放她族人離開,此人必定回去通知北苑,跟孤玉石俱焚,她孤身一人行事,中衛那邊反倒阻攔不住。”向車外的將官微微頷首,道,“既然如此,就問問他們身上幹糧可還充足,帶了衣物不曾,要不要更換馬匹,若有什麽需要的,就從隊伍中抽出來給他們,然後放人離開。”

慶邑部那邊倒是客氣,表示不必泉陵侯費心,他們隻求速歸族中。

溫謹明不以為意,讓隊伍稍稍收緊一些,放來人過去,然後繼續往陘口前行。

拐過彎,前方隱隱可以看到出口處火光。

年輕人提醒:“已經到了這裏,該派前哨過去看看。”

溫謹明本來準備點頭,目光忽然一凝,語氣變得急促:“不,後軍改做前軍,速速退出!”

她想到一件事——方才那些慶邑人狀態有些不對。

正常來說,憑著雙方那些表麵的合作關係,那些人出於禮貌,也該隨手拿點禮物,然後在口頭上祝自己這邊馬到功成再告辭,可對方離開的態度過於緊繃急切,並透露出一股想劃清界限的生疏模樣……

溫謹明按住了額頭,再次調整了指示內容:“後軍改做前軍,原地留下一百人,每人打上三根火把,繼續往前走,離開的人隨孤摸黑撤離。”

……

溫晏然又帶著蕭西馳回到了原來的山坡上,借著地利注視對手的動態,她看著遠處還在向前移動的火光,笑道:“泉陵侯生性多疑,這麽近了,卻沒有派前哨過來,顯然是有所察覺,已然知道在這裏等著她的是什麽人。”

蕭西馳沒對皇帝說別人生性多疑的行為做出點評,拱手請命:“臣願帶兵追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