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被送至京城的,除了陳故達本人的人頭之外,還有洛南國中的重寶,以及他們國中的貴人,名義自然是到建州“友好交流”,不過明眼人一看便知,那隻是過來充當人質。

殿上群臣見狀,一時間都屏息凝氣,尤其是從北地來的人——北地人口多,士族也多,各種勢力盤根錯節,皇帝繼位後,一直不曾對此地下手,他們本來以為天子是心中忌憚,擔心當真開戰後,會使得國本動搖,今天看見懷仁將軍的壯舉,背上一時間爬滿了冷汗。

這位小皇帝絲毫不怕事,有能耐,也有魄力,換做先帝時期,洛南一地肯上表求冊封,已經算是一件大喜事,如今分明有歸順之意,卻還是被天子被找了個由頭,將其國中執政如殺雞宰羊一般輕易處死,然後梟首示眾。

天子笑了一聲,讚許道:“懷仁將軍深得朕意。”

此番征討洛南之戰,實在是贏得輕巧至極,眾人皆知,皇帝連後營兵馬都未曾調動,僅僅出動了衝長一部,就將對方折騰了個天翻地覆。

其實洛南也不算微末小國,在南濱那邊,反而稱得上是比較大的一股實力,眾人在心中琢磨了一下洛南的國力,覺得皇帝此舉已經不是殺雞儆猴,而是在殺猴儆猴。

她能短短數月內打敗洛南,自然能在短短數月能打敗旁的國家。

烏流部使者悄悄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慶幸部族首領行事姑且算是謹慎,不管私下怎麽做,明麵上從未跟大周撕破臉,決定等輪到自己出列時,一定多說幾句歌功頌德的話,免得讓小皇帝覺得他們不夠恭敬,再派人過來攻打。

蕭西馳的使者退下後,禮官再度唱名,另一位南地使者走上殿來,稟告當地的祥瑞事件:

“……從開津河中挖出古碑,上頭刻有篆文,寫著‘光耀昭明,神靈嘉祥’八個大字……”

昭明乃是天子親自定下的年號,如今居然出現在古代碑文上頭,落在不懂地方官吏討好天子手法的人耳中,多半會以為是大周國運昌隆。

此人說得情真意切,若非溫晏然早知大周氣數將盡,說不定當真會心中動搖。

使者說完後,恭恭敬敬地再拜而退,宋文述多看了此人幾眼,他想了起來,此人方才提到的那條河道,也是運河預定的必經之地之一,此時提起,難免讓人想到皇帝從東邊大肆征發民力的事情。

對於皇帝要修運河之事,朝中固然無人出言反對,卻也不是人人都真心認同,不少老成持重的大臣都認為,如今天下間的亂象漸漸平複,正是該輕徭薄賦,讓百姓們好好修生養息個幾年,天子有進取心是好的,但也不宜操之過急,隻怕之前的戰事的勝利讓皇帝養成了好大喜功的性子,豈不把大好局麵毀於一旦?

其中最要緊的一點自然是大肆征發青壯,必定會造成糧食減產,再加上那麽多張役者的嘴要吃飯,也需要消耗大量的糧食,如此一來,已經安定下去的地方,也會再度動**起來。

宋文述心中思緒萬千,隻是麵上不顯,反正皇帝也應允了,先修一段看看情況,若是情況果然不好,他再上諫也不遲。

又上來了幾人之後,終於輪到了青州的使者。

青州位於大周南部,是後營所在之地,使者出列後,恭恭敬敬地匯報道:“今年後營將士奉陛下之令,在南地開荒挖渠,使得闔境豐收,每畝收稻穀二石三鬥……”

話音未落,許多人已經齊齊失色,連宋文述這等穩重的老臣,都險些揪斷了自己的胡子。

在這裏,石同時具有重量單位跟容量單位兩個意義,按照現在的標準計算,一石約等於93到94斤,而在正常情況下,南邊稻穀的畝產在一石八鬥左右。

也就是說,今年南地糧食增產了約莫三成。

禦座之上,溫晏然目光微凝——開荒也罷了,但為什麽說是奉她的命令?她有說過讓後營這麽幹嗎?

珠旒很好地擋住了天子的神情,沒讓大臣們看出她麵上一閃而逝的困惑之色。

幸好青州使者除了羅列數據外,還說了大量的溢美之詞,也讓溫晏然慢慢聽明白了,後營那邊為什麽說是奉她的命令。

當初溫循等人聽她的話去收拾釘螺,為了能充分殺滅這些小動物,直接燒掉了沼澤上的雜草來製造高溫,同時為了避免死灰複燃,還挖了溝渠,將沼澤中的積水排空,如此一來,原先隻能閑置的地方,自然可以被用來莊稼。

等今年收獲的時候,他們又發現了一件事,曾經燒過雜草的地方,莊稼的長勢比其它地方更好。

大周早已經開始使用草木灰,隻是原先大多是用草木灰來洗衣服,用來種田的反倒不多,溫晏然私下研究了一段時日,才意識到症結所在——如今常有的農家肥都是人畜的糞便漚製的,而糞便發酵時呈弱酸性,草木灰則是堿性,兩者若是混合在一起使用,反而會導致肥力降低,而南邊那塊地方,因為要杜絕吸血蟲的蟲卵四下散播,對各種五穀輪回之物都做了銷毀處理,反而凸顯出了草木灰本身的效果。

溫晏然:“……”

南邊發生了這麽大的事情,係統居然也不提醒她。

溫晏然鬱鬱地想,南邊的增產問題她已然無法阻擋,不過眼下開出的荒地都屬於官田,她打算將其中一些田地授予平民,並在這些土地上推行攤丁入畝的措施,如此一來,肯定會與當地豪強產生矛盾,再配合上運河的事情,不怕自己引不起南地的反感。

溫晏然在腦海中思考了一下後續的工作安排,覺得眼下的情況雖然可以補救,但自己多半又得繼續加班了……

殿中的大臣們跟皇帝的感想自然完全不同,糧食增產乃是一件大好事,他們已經從東地的叛亂中體會到了民不聊生的可怖之處,自然希望天下能夠繼續安穩下去。

坐在宋文述身後的王齊師暗自忖度,覺得陛下實在是天命所歸,若非如此,她的運氣又怎麽會如此之好?

等南邊的好消息依次被匯報完後,便輪到了東邊。

大戰之後容易出現盜匪,不過還未造成太大的禍患,就被師諸和等人派兵招撫了一大半,剩餘的頑固份子,也都遭到了他們的無情剿滅。

——師諸和為人謙遜,遞上奏表的時候,通常會將許多功勞推讓給身邊的副將,他之前帶兵平叛的時候也常這麽做,隻是當今天子慧眼如炬,事後總會賜下與他真實功勞相當的獎勵。

東地使者一個個上來,終於輪到了承州這邊。

使者出列上殿,先行了一禮,才道:“今年叛亂既平,生產重興,田中之粟畝產近三石……”

話音未落,殿中的驚歎之聲便四下響起,顯然是許多大臣的心情已經震驚到了難以壓抑的地步。

在往年,就算是好年景,東邊一畝田也不過能收獲兩石粟米而已。

“能夠增產若此,皆因陛下下令,原價買下東地的馬草,又不曾派人征收。”

溫晏然聽到這裏,不由微微揚眉,心中一片雪亮——對方提示到了這份上,她當然反應過來,常見的馬草比如紫花苜蓿等都是豆科植物,而豆科植物的根部有根瘤菌,能起到固氮的作用。

農作物需要的肥料大約分為三類,氮肥,鉀肥以及磷肥,之前的草木灰就是鉀肥,豆科植物則是氮肥,又被稱作綠肥。

溫晏然深吸一口氣,然後徐徐吐出,安靜地待在禦座上,默默平複了一下自己的心情。

馬草生長快,種植糧食之前,提前種一季豆科植物作為肥料,能有效提高糧食的產量,正常情況下應該能提升二三成,如今直接提升五成,也跟東地之前時局太壞,百姓受到影響無法按時耕作有關。

不過無論如何,兩地糧食增產了那麽多,大周一時半會不會出現大的饑荒。

大殿的角落裏,任飛鴻看著天子,在心中讚歎不已。

她品級低,本來沒資格上殿,不過朝中許多官吏都知道她是皇帝麵前的紅人,是以今日也特地為任飛鴻在乾元殿內安排了一個席位。

任飛鴻的位置離皇帝並不近,她往禦座的方向望去,隻覺天子依舊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模樣——果然,此事也早在皇帝的計劃之中。

她回京之前,曾聽東地人說過今年糧食長勢不錯,當日便忍不住有所懷疑,但又不敢確信,畢竟天子再聰穎,又怎麽會連農事都如此了解?直到今日才終於確定下來。

任飛鴻分析得有理有據——若是東地的事情是巧合,那南地的事情又如何解釋?兩邊都是奉天子的命令行事,又都得到了糧食增產的結果,自然絕不可能隻是運氣。

而且她當日就內遷降卒糧食消耗的問題詢問過皇帝,得到的回複是“並不妨事”,假如皇帝不是已經安排妥當,確定兩地糧食的產量都會上升,又怎麽會毫不在意修建運河的食物消耗?

此前典無惡等人選了承州作為謀反的起始點,自有其緣故,承州良田多,哪怕僅僅是這一塊地方增產,除去正常消耗外,便能得到不少餘糧,朝中大臣們算明白賬後,更是一齊起身,稱誦天子英明神武。

溫晏然:“……?”

這關她什麽事,她怎麽就英明神武了?

溫晏然麵無表情地靠在禦座上,苦中作樂地想,還好自己今日不用站著接受朝賀,不然她能當場給大臣們表演一個心如死灰的平地摔。

大臣們瞧見皇帝此刻依舊是一派端肅的模樣,並沒有因為得到好消息而表現得太過激動,隻覺天子委實穩重。

——所有人都沒考慮過溫晏然不高興的可能,畢竟糧食增產,百姓富庶,是連厲帝都一定會感到喜悅的大好事。

溫晏然看著階下的大臣,忍住了想按太陽穴的動作,反思了一下,覺得會出現這種不幸的情況,還是因為奏折還是批得不夠仔細。

她畢竟是皇帝,每天需要處理的事情太多,很多時候隻是隨口提一句,便由讓下麵人自行辦理,當初東部馬草的事情也是一樣,溫晏然隻想著先讓地方安定下來,方便她收攏權力,所以給了一些寬和的政策,卻沒想到會引起這麽多連鎖反應。

溫晏然雖然遭到了南地跟東地的連環暴擊,幸而西邊跟北邊都沒出什麽幺蛾子,等朝賀的環節終於結束後,便進入到大部分人喜聞樂見的賜宴階段。

宮中禦膳距離現代的烹飪水平,其實還有相當遙遠的距離,但與最開始相比,已經有了明顯的提升,都十分歡暢,唯有天子本人,隻動了幾筷子,似乎有些食不甘味。

溫驚梅注意到這一點,猜測皇帝多半是累得,開口勸了一句:“陛下近來縱然操心國事,也該善自珍重。”

溫晏然聞言,將紛雜思緒按下,笑了笑:“有勞兄長關懷。”讓身邊內官給自己倒了杯葡萄汁,又道,“國師也不飲酒,給他也倒點果子汁。”然後舉起酒樽,跟對方虛碰了一下。

皇帝跟人對飲,底下自然更是觥籌交錯起來。

任飛鴻雖然官位小,分量卻不輕,聽得其他大臣讚揚皇帝天命所歸,所以大周才會五穀豐登的時候,搖了搖頭,道:“不止如此,東南二地穀物豐收,皆是出自上意。”

旁人聞言,頓時恍然大悟——對方是天子近臣,又曾被派去東地平叛,多半也參與了事後的生產恢複工作,連此人都說是出自上意,還有什麽值得懷疑?

更有消息靈通的人表示,他們確實曾經聽聞過,皇帝曾在西雍宮中種植過穀物。

大臣們雖然不知皇帝如何通曉的農事,又是如何做出的安排,不過他們當時也都不曉得皇帝是如何通曉的兵事跟算學,也就不足為怪,想來世上就是有這麽一種人,不但生而知之,還知得格外全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