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陽春三月,草長鶯飛。

此刻距離東部叛亂平定已經過去了將近三個月,北邊因為並非戰事所在之地,一直相對安穩,尤其是武徵郡這邊,因為溫鴻多年經營,甚至算得上安定富庶。

自從當日宋南樓帶兵離開後,溫鴻就一直留心東邊的情況,近來風聲漸平,他慢慢打聽得,在戰事結束後,朝廷很快頒布了各種封賞,其中陶駕本人已經是車騎將軍,再高一點的大將軍職位按朝廷慣例絕不輕許,所以在官職上已經是升無可升,至於爵位,又早早封了撫澤侯,皇帝這次便隻給他增加了封邑,同時賜赤金十萬斤——這個時代的赤金其實指的是黃銅——並賞賜了陶駕宅邸跟官田,又蔭封了他族中晚輩。

剩下的將領多為年輕人,比如宋南樓、陳明跟師諸和,如今都還不到二十歲,東地叛亂後暫未封侯,各自收到賞金五萬斤,還得了三品的勳職。

——當日鍾知微在平定西夷後,是直接封了曲安侯的,對比這些人的封賞,有人認為天子更偏向於有禁軍背景的將領,也有人認為,天子隻是格外信重鍾知微,畢竟這位內衛統領數度救駕,最終量變引起質變,成為皇帝的心腹之臣。

朝廷因為平叛之事喜氣洋洋,北地這邊的感受卻十分複雜——若是叛亂遲遲不能平息,中樞肯定會召集地方官吏來平叛,那溫鴻等人大可以趁著此機會,刷刷聲望攢攢兵權,為割據地方作準備,卻沒料到天子從頭到尾都沒有啟用中部以外的勢力,一通操作後,反而導致中樞那邊的權威得到了加強。

戰事平定後,因為宋南樓曾經到武徵郡借糧的緣故,溫晏然還特地寫信過來,言辭友善地勉勵了溫鴻幾句——作為一個走忠臣路線的宗親,溫鴻此前一直在為天下大亂積攢名望,就算如今這世間的亂象突然中斷,他也不能突然掉頭,改換到奸臣的跑道上,隻得捏著鼻子忍下所有,恭恭敬敬地向皇帝表示那都是他應該做的。

畢竟作為一個忠臣,在知道宋南樓帶兵越境並強行征糧的目的是為了讓天下早日安定,那麽就算溫鴻在這個過程中受了些委屈,也不能跳起來與對方計較,反而在要天子裝模作樣說批評宋南樓的時候,趕緊寫信去努力勸阻。

對於溫鴻的思想覺悟,皇帝深表感動,還特地下旨讚揚了溫鴻跟宋南樓兩人忠心為國。

溫·宗室忠臣·鴻:“……”

無法對皇帝闡明真實想法的溫鴻,把所有力氣都花在了打聽情報跟分析天下的未來走勢上頭。

既然主公遭到了打擊,做下屬的自然應該努力為上官解憂,武徵郡的吏員們調動情報網搜集訊息,很快就有了初步成果。

私室當中,幕僚們正在向主公匯報消息:

“……那位小宋將軍已經回到了前營,而溫循也回到後營。”

溫鴻一擺手,有些不耐:“不必多言,我自然知道他回了前營。”

——因為皇帝的緣故,在短時間內,他是不想聽到跟宋南樓有關的消息了。

幕僚們拱了拱手,跳過宋南樓,開始重點產生南地問題:“溫循回去了,那蕭西馳自然也得回衝長郡……”

說到這裏,溫鴻反應了過來:“既然溫蕭二人都在南地為將,那她二人之間情形如何?”

不怪溫鴻好奇,實在是因為溫循與蕭西馳兩人都握有兵權,她們職責類似,轄區又有交互,平日裏難免會有摩擦,甚至可以說,曆代後營統帥,本來就有製約本地邊營的意味在,邊營想要擴大影響力,而後營則需要進行遏製。

幕僚搖頭:“如今倒是沒有明確的消息傳出。”

張並山嗤笑一聲:“蕭西馳此人過於顧慮慶邑,溫循又是宗室出身,本來也難打起來。”頓了下,若有所思,“區區一個邊人,倒是很得小皇帝信重。”

放在這個時代,溫晏然對蕭西馳的委任確實顯得十分不可思議——慶邑部的來源比較複雜,他們本來跟烏流離的比較近,是後來朝廷擔心北地邊人勢力太大,才被遷至此地,然後才在南地安定下來,隨著時間逐漸過去,整個部族的生活方式也無限向中原靠攏,從部族首領一脈開始,部族中人連姓氏都改成了中原風格。

慶邑跟許多南地部族一樣,一直有心中原化,然而中原這邊卻堅持對邊地少民的排擠不肯動搖,導致兩邊嫌隙越來越深,最後到了難以調和的地步,慶邑部上一代首領還曾翻盤過,隻是朝廷並不是特別在意那些人的想法,在中樞看來,南地邊民力量太小,要是打仗的話,簡直是朝夕可滅。

——其實如果不是蕭西馳本人過分強悍,慶邑一部大約也的確成不了什麽大氣候,蕭西馳本可以像王遊那般在南地割據,隻是她格外在意族人,各個支線劇情中,都是直到這世道真的敗壞到了再也無法偏安一隅的地步,這才如出柙猛虎一般,通過戰鬥來拚力爭取族人活命的機會時,最終使南地為之震動。

一位幕僚分析:“小皇帝讓蕭西馳統管衝長邊營,萬一養虎為患可如何是好?”

另一位幕僚道:“蕭西馳此人很有城府,直到現在也沒有露出絲毫反叛的跡象。小皇帝此前特地派人前去護衛泉陵侯的子女,隻是典無惡手下遊俠太過厲害,發覺無法將人劫走,便打算直接滅口,被派去護衛的禁軍也因此重傷,還是蕭西馳本人出手,才將來者盡數斬殺。”

聽到這裏,張並山忽然開口斬釘截鐵道:“既然如此,蕭西馳此人定有不臣之心!”

其他幕僚麵色茫然,溫鴻則道:“願聞其詳。”

張並山冷笑:“泉陵侯的後人,對典無惡或許有用,但對那小皇帝而言,又有什麽用處?她之所以派禁軍過去,而禁軍又恰好在抵擋遊俠時‘重傷’,那所謂的保護,顯然隻是做做樣子,根本目的隻是順勢把溫謹明的後人滅口而已。”

溫鴻聞言,露出思忖之色。

想要爭皇位的人,什麽手段用不出來,如今隻是順勢把敵人的遺孤滅口而已,反而顯得正常。

張並山:“隻是蕭西馳希望日後泉陵侯的後人能再舉叛旗,與朝廷相爭,這才出手保了兩人一命。”

有人提出反對意見:“當時東地正在打仗,蕭西馳若是當真心懷反意,隻要不去用心壓製南地,建平便會頭疼萬分,又何必如此迂回?”

麵對同僚非常有道理的質疑,張並山很快給出了乍聽似乎沒什麽毛病但跟現實情況完全背道而馳的回複:“蕭西馳久在建平,這一類充作質子的人,大多都容易疑神疑鬼,當日小皇帝派她節製南地的消息,連主公都覺得不可思議,蕭西馳自己也必定會有所不安,她擔心小皇帝隻是借機試探慶邑,所以不敢不用心。”

簡而言之,就是對蕭西馳而言,壓製南地是特地做給小皇帝看的,留下泉陵侯兒女性命的行為並借此埋下一顆不安定種子的行為,才是她真正的目的。

溫鴻聽了張並山的話,越想越覺得有道理,感慨:“若無張君,我當真不知如何是好!”

——到了現在張並山還能保持住“算無遺策”的錯誤評價,也多虧了他不是在溫晏然身邊幹活……

除了東南兩地的消息外,溫鴻還在打聽官學的事情,他手下人千方百計,不知灑下多少錢,才總算得到了基本太學那邊新出的教材。

那些教材表麵都印了天子的賜名——“小學經典選集”。

有人疑惑過給鄉學的教材名字裏為什麽會有“小學”兩個字,而天子的回複是,既然京中的學校叫太學,那地方上麵對童蒙的學校就應該叫小學,這才能夠在名稱上顯得畫風一致。

溫鴻看過裏麵的內容,卻並不太過在意,教材中選擇的篇目當然都十分經典,而且字句辭藻都不晦澀,適合用來啟蒙,不過考慮到這份教材是太學博士的手筆,那也沒什麽出奇之處。

唯一一點讓他稍微在意的,是教材所用的紙張格外柔滑且具有韌性。

這些新紙是少府那邊弄出來的東西,建平中人稱之為宮紙。

仔細想一想,少府琢磨這種東西也並不奇怪。

產品一向是跟需求掛鉤的,早年間造紙術的革新也是從宮廷開始,畢竟現在造紙的成本高,紙張算是奢侈品,而有機會用到的這些東西的,都以朝廷為核心的那一圈人,如今也是因為皇帝有了新的要求,少府才做出了調整。

張並山搖頭:“主公請再看這一本。”

溫鴻看著第二本《小學經典選集》,忽然意識到一件事——這本書跟之前那本書的字跡居然完全一模一樣。

人寫東西的狀態會受到環境影響,縱然書本上的字是同一個人書寫的,也不至於字字句句毫無差別,能出現這種情況,顯然是建平那邊出現了某些他們還不清楚的情況。

張並山低聲:“據說朝廷這些日子已經得書萬冊。”

《小學經典選集》隻有八頁,不過書籍內容再少,能積攢到一萬本,也算一件了不得的事情。

——最開始太學祭酒之所以隻打算印上百本,是為了避免消耗太多人力,但隨著雕版印刷的出現,少府那邊又支援了大量的紙張,便放開膽子,一口氣印了一大批。

也正因為此事,本來作為厲帝時期舊內官的侯鎖,名聲居然慢慢好了起來。

溫鴻思忖片刻,道:“天子這是在扶持內官。”

——作為張並山的主公,他的推斷能力跟自己的心腹幕僚顯然相得益彰。

張並山做了補充:“除此之外,小皇帝還想借此收一收東地人心。”接著道,“然而她已經大大得罪了東地豪強,那些黔首之心,便是收來,又有什麽用處?”

一位幕僚道:“張君所言極是,典無惡伏誅後,那位小皇帝卻還派人收了東地的馬草,顯然是別有所圖。”

張並山聞言一驚:“朝廷派人收了東地的馬草?”

那位幕僚趕緊解釋:“當日典無惡要與朝廷打仗,便令人多種馬草做供給之用,他既然身死,馬草便也沒了用處,當地農人的生計也因此中斷。後來據說是那些小將軍們寫奏折回去,希望皇帝能減免農家稅賦。”

然後不但減免了稅賦,還讓人原價收購所有馬草,但令北地這些人不解的是,小皇帝最後卻沒把馬草帶回來,除掉朝廷軍隊用掉的那一部分外,剩下的基本都直接扔在了地裏。

那位幕僚搖頭:“天子年紀小,隻曉得花錢,買了東西後,又不曉得如何安置,居然隨手一丟。”

——他們並不知道,溫晏然這麽做,其實隻是單純地想要敗一敗國庫而已……

張並山聞言,總算鬆了口氣,向溫鴻道:“此乃大好事,既然小皇帝不用太多馬草,那大約是不會主動掀起戰事的!”

溫鴻也覺得自己的心放下了一些。

自天子登基以來,南地、西地、東地以此平定,而且戰事的解決不但十分迅捷,結局都是大勝,作為一個心懷二意之輩,溫鴻當真覺得驚懼起來。

這個時代的人難免有些迷信,皇帝本人百戰百勝,又因為是天桴宮所選,在即位之初就有天命所歸的說法,溫鴻十分擔心,萬一自己站出來與她作對,說不準會死無葬身之地。

一念至此,溫鴻又甚是慶幸,雖然自己當初的目的是為了讓皇帝大興土木,消耗人力財力,但到底是以討好的名義,往建州送了許多建造河渠需要的材料。

想起此事,溫鴻再度真誠道:“實在是多虧了張君襄助,否則溫某當真不知該如何是好。”

張並山行了一禮,道:“主公恐怕還得再送些木料去建平。”

他打聽到消息,流波渠已經快要落成,但皇帝在東地戰事之後,卻下令將大批人口遷至中原一帶。

——因著拆除鄔堡的關係,豪強大族隱匿的人口被搜出許多,若從官府的數據看,東地在籍的人口數有一百五十多萬戶,平均一戶五到六口人,然而除此之外,當地還有一百多萬戶的隱匿人口。

任何對世道有所了解的人,在了解到隱戶數量後,都會明白,東地不安是必然的,要是安定了才奇怪,隨著地方豪強大量兼並土地人口,穀州承州等地,實在已經到了貧者無立錐之地的地步。

而陡然多出了那麽一大批人的後果就是,雖然東部大量土地被罰沒為官田,也會有人沒有地種。

派人開荒田也是一個辦法,不過短時間內不容易見到成果,事情上報到建平之後,天子很快拍板,既然南地大族被她拎過來挖溝,東地部分降卒,以及負隅頑抗直到最後都不肯拆鄔堡的豪強,也可以照此辦理。

消息傳回東邊,陳明等人也是如釋重負,有些豪族過於頑固,除非舉族誅滅,否則大軍一走,還是會重新起事,把他們派去中部幹活,至少方便了集中管理。

唯有一點讓他們有些在意,東地這邊大約會過去二十萬青壯,然而流波渠已經進入收尾階段,用不上太多人手。

張並山對此的猜測是天子打算營建宮室,不過他也沒把話說死,而是僅僅故作高深地提了一句:“既然要用人,又怎能不消耗物料呢,主公從此時開始準備,等小皇帝需要用時,便可以有備無患。”

溫鴻一直很吃張並山這一套,在給流波渠送石料、向前營兵馬提供草料並上奏折表示自己純屬自願請天子不要責備宋將軍後,繼續本著“讓皇帝放心”跟“忽悠皇帝走上享樂之路”的意圖,再度開始為朝廷的基建事業做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