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被軟禁起來的褚歲十分無聊。

典無惡這邊想要招攬褚歲為己用,平時不會缺她吃穿,但也就是如此了,對於一個標準的大周士人,除了衣食外,自然存在著一定的精神追求,然而此地根本沒有可供她抒發心臆的書籍跟紙張,不過就算有,褚歲也無法放心使用,她擔憂典無惡等人會用自己的字跡文章,去欺瞞朝廷。

一念至此,褚歲又在心中自嘲,當初被強請過來的時候,她身邊那些文稿便落在了庾高等人手裏,若是要用這些東西哄騙世人,這會子恐怕早已使用過了。

褚歲正在發呆的時候,忽然看見外麵有一點燈火正在靠近。

有資格前來軟禁褚歲之地的人不多,門被推開後,走進來的果然是庾高,他向褚歲拱了拱手,客氣問候:“褚君在此住得如何?”

褚歲扯出一抹冷笑:“庾君過來,便是詢問此事麽?”

庾高笑了笑,雙手籠在袖中,一派閑談姿態:“足下昔日也曾出入建平,可知如今那位天子的秉性?”

“……”

不是懶得搭理也不是故意隱瞞,實在是這個問題的答案,褚歲確實不知道。

作為褚氏嫡脈,褚歲當然在建平待過一段時間,昔日與宗室中人也有些往來,然而那個時候,還是皇九女的溫晏然一直沒什麽存在感,單從往日情景看,對方應該是低調內斂的性格,結果一朝登基之後,又表現得如此鋒銳果敢,實在是令人難以置信。

庾高:“當今天子心機深沉,繼位之前,一直不曾以真麵目示人,登基之後,又攬權於一身,有那樣一位多疑而心狠的皇帝,對朝中大臣而言,實在不算好事。”

多疑而心狠算是許多人對溫晏然的共同評價——褚歲當初離開南地的時候,是在玄陽子死訊傳來之後,對方到底是一位很有名氣的道人,連溫謹明都不曾待他無禮,便是換做厲帝一朝,玄陽子就算無法得到天子信重,也能混點恩賜到手,結果一碰上溫晏然,居然直接被斬殺於董侯府邸之內,現在想來,委實有些出人意料。

“庾君已然舉事,此刻已是悔之晚矣,那皇帝心狠與否,於足下而言,都已經無妨了。”

庾高能聽出褚歲話裏的暗諷之意。

對方說得沒錯,橫平縣這邊的人如今已經是叛賊,若是最後勝利的是建平的小皇帝,此地自典無惡以下,大多都得被砍掉腦袋,其中像庾高之類的要緊人物,除了自己身死之外,依照國家法度,全族都會被棄市,確實不用太把溫晏然的性格放在心上。

庾高笑:“褚君覺得在下是在為自己擔心麽?”微微搖頭,“足下如今滯留於東地,遲遲不歸,依照小皇帝的性格,多半已經對褚君的族人生了狠毒之心了。”

褚歲養氣功夫固然不差,但聽到這句話時,麵色也不禁變了一變。

庾高細察她神色的變化,又道:“令叔父對泉陵侯忠心耿耿,如今投效偽帝,不過是權宜之計而言……”

他話未說完便被打斷,褚歲不耐道:“陛下是否為偽帝,旁人不曉得,你我難道也不知道嗎?”

庾高聞言,收斂了麵上的笑意,淡淡道:“所謂真偽,那自然是勝者為真,敗者為偽。”接著道,“莫非足下當真不希望東地成事麽?若是小皇帝贏了,褚氏一族多半得被論罪下獄,連通孺子都得慘遭不幸,反倒是大將軍得了江山後,就算是為了故作姿態,也會優容足下的家人。”

褚歲聽到這些話,麵上閃過一絲複雜之色,隨後默然不語。

——大周以忠孝治天下,忠君的概念讓褚歲不能期待反賊奪下江山,但作為士人,她又實在無法平靜麵對全家被殺的結局。

半晌後,褚歲才道:“贏的是陛下也好,是典無惡也好,於我等而言,其實都並無區別了。”

皇帝贏了,褚氏固然會有糟糕的下場,但若是典無惡贏了,他們也沒法真的投效此人。

對還有一些士族操守的褚歲而言,忠於溫氏其他人,跟忠於一個叛賊之間,自然存在著顯著差別。

庾高忽然眯了眯眼,道:“於足下來說並無區別,與令叔父而言,也並無區別麽?”

褚歲聞言,身子晃了一晃,麵色陡然間慘白一片。

——她當然知道,褚馥對泉陵侯的忠誠之心有多深刻,對方固然不會願意輔佐反賊,但若是出於為泉陵侯報仇的目的的話……

庾高看褚歲的麵色,心中便有些猜測,兩人到底是舊日同僚,彼此間有些交情,他在心中暗暗歎息了一回,隨即拱手作別。

知道褚馥此人對泉陵侯的忠心不可動搖,對典無惡這邊來說,當然是個好消息。

褚馥如此忠誠之人,突然開始為朝廷辦事,實在是過於不正常,若他隻是想釋小皇帝之疑,完全可以一死了之,現在選擇避走東地,必定是有所圖謀。

典無惡收到庾高試探的結果後,忍不住笑了兩聲:“隻怕那小皇帝根本不曉得褚馥的性情,還以為他當真屈從於自己。”又向身邊幕僚道,“既然褚馥此人有隙可乘,還得勞動諸位,多多費心。”

幕僚們自然應下,商議一番後,決定先派人去試探試探。

翌日清晨,一隊輕騎自橫平縣馳出,披星戴月地趕往穀州。

穀州在東部這塊,算是比較靠西的一個州,如今基本已經被朝廷所收複,典無惡若是想派大軍過去,一定會被從中阻截,但小股部隊的話,還是有可能突破敵人的防禦線的。

這些騎兵趕到半路,就全部換了普通人的衣服,遇見旁人查問,就借口是本地大戶出行,考慮到這個年代有點身家的人出門時確實會帶上不少護衛一道,他們也沒怎麽受到懷疑。

被叛賊們心心念念惦記著的褚馥如今正在穀州一個叫做餘旦城的地方,他被派來之後,本想隨在軍中出一份力,但不久之前,朝廷那邊來了公文,允準他們將新送來的十萬石糧草用來撫恤本地黔首,考慮到東西全落到地方官吏手上容易被層層盤剝,他不得不留下來,等將事情分派清楚後再走。

傍晚時分,忙了一天的褚馥方才抵達自己的臨時居所,一位家仆就過來稟報,說是有一位自稱是他舊友的人前來拜訪。

聽到“舊友”二字,褚馥目光微動,旋即讓家仆將人請上來。

——他是泉陵侯故吏,對方自然以舊友自稱,顯然意有所指。

來人頭上戴著兜帽,看到褚馥後,要求私談,褚馥沉默片刻,才把對方引至私室中,期間府中一應仆役都不得靠近。

最開始,雙方交談的聲音一直比較克製,外人無從得知兩人都說了什麽,等一炷香時間過去,房間裏頭忽然傳出一聲巨響,私室的大門被從內打開,褚馥神色冷厲,毫不客氣地向外一指,用肢體語言將送客之意展露得明明白白。

那位客人見狀,麵上帶起一絲不豫之色,他冷笑兩聲,拂袖而走,但等離開褚馥的府邸之後,卻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在過來之前,庾高等人就分析過,按照褚馥的性格,就算典無惡親自上門,也未必立刻就會同意加入,多少還會端一端架子,想要明白此人的真實想法,便要從他的舉動上分析。

典無惡的幕僚們認為,隻要褚馥不是立刻派人把他們這些東地叛賊給拿下,事情就有了三分妥當,時候若是還願意見他們,那把握便有了五分。

後麵的發展果然不出所料。

過了兩天,東部的說客們再度上門,褚馥雖然態度嚴厲,但一沒攔著他們進自己家,二沒報官把人拿下,雖然話語上不曾落人把柄,但隻看他的舉動,就能猜到此人心裏早就開始舉棋不定。

——典無惡的說客們自然不曉得,早在他們剛來的時候,褚馥便已經傳信出去,跟東部這邊的同僚們溝通情況,他的信一直送到了大軍當中,任飛鴻知道後,還特地抽空返回了餘旦城,與褚馥商議後續做法。

被褚馥所借用的臨時府邸中。

打扮成家仆模樣的任飛鴻笑道:“……其實陛下當初曾經想過,若是咱們這便有人被敵方擒住該如何行事,隻是如今戰事節節順利,一直沒有這個機會罷了。”

褚馥微微一禮,道:“願聞其詳。”

任飛鴻:“首要之事,自然是保全自身,如此方能長久為陛下所用。”

褚馥頷首,他對任飛鴻此人並不了解,但聽到“保全自身”四字,便相信這番話絕對是天子所言。

任飛鴻:“不過若是遇見不得不有所作為的情況的話……”

她的聲音越來越輕,為了掩人耳目,任飛鴻假裝正在幫家主磨墨,她微微彎下腰,刻意壓住嗓音,便是有人站在門外傾聽,也無法知曉他們在交談些什麽。

褚馥一麵聆聽,一麵也不斷給出自己的意見,同時在紙上寫著些什麽,半個時辰後,小廝從書房中退出,手上拿著銅盆,裏麵是一堆家君寫壞了後被燒毀的紙張的灰燼。

十來日後,終於被“說動”的褚馥在一個霧蒙蒙的清晨離開了府邸,隨著典無惡的說客們一道離開,騎馬前往右營,經過一通討價還價在之後,他總算答允幫對方謀劃,但也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就是萬一事成之後,一定要擁戴溫謹明的後人為帝。

……

在這個時代,消息的傳遞基本隻能依靠人力,還不曉得褚馥“投奔”東地的建平朝廷,正在熱火朝天地準備過年事宜。

天子公開表示,如今東邊還在打仗,一應慶賀事務從簡,除此之外,跟戰事有關的部門還得多辛苦辛苦,今年就先少放幾天假,而且在這件事上,她很願意以身作則。

對此,戶部尚書盧沅光沒什麽意見,工部尚書黃許則是一臉麻木的疲憊。

為了安撫下屬,溫晏然還召了各部要員前來,親自勸慰勉勵了一番,不少人感覺這一幕十分眼熟,好似什麽時候曾經見過,一些老臣們很快回想起來,當年先帝在位的時候,也有過類似的場景,隻是那個時候,皇帝屬於被勸說的那一方,換到現在,大臣們甚至還得主動諫言,請溫晏然不要過於自苦,就算是為了天下考慮,皇帝的用度也不好過於簡薄,終究要彰顯出天家氣象。

——要不是袁言時也做出了類似的發言,溫晏然都要誤以為,她已經成功發掘出了大批具備奸佞潛質的臣子。

不過既然是忠臣的意見,溫晏然便有些不大上心,她隨意敷衍了幾句,隻吩咐少府去準備,所用的各類器物比照往年,都削減三成。

就在這個時候,朝廷收到了前方的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