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褚馥麵牆而立,心中有著濃鬱的迷惘之情。

他心中有些懷疑,自己這一族人是否還能繼續延續下去、

作為一個深知朝堂風雲的世家子,褚馥對未來的結局,有著非常不積極的預測。

從措辭看,這篇檄文多半與褚歲存在一定的關聯。大周早期對宗室的約束還不如現在這樣嚴格,曾有諸侯王起兵謀反,當時的天子便因為朝中某位大臣有親族在反王帳下效力,就將其全家誅殺棄市,當今這位皇帝在大臣裏向有多疑且心狠的名聲,縱然將他們通通拿下,也沒什麽奇怪。

又因為當事人褚歲的母親出自崔氏旁支,倘若她當真投效了反賊,那遠在西夷的崔新靜都可能因此受到影響。

叔父不說話,侄子也不敢多言,仆役們知道主人在私室中相談,也不會離得太近,此時此刻,府邸內外都是一片寂然,沉默當中,褚息忽然聽到外麵遠遠傳來一點喧囂聲,心中微微驚異。

這裏服侍的人多是家中世仆,平日裏行事有度,就算當真遇見意外也不至於過於忙亂,會出現這種情況,一定是出現了讓他們無法應對的意外事件。

喧囂並沒有持續下去,外間很快又恢複了往日的寧靜,然而褚息卻無法繼續安坐,向著叔父匆匆行了一禮,便出門查看情況。

如今已是冬季,此刻雖然還沒到酉時,天色卻已經暗沉了下來,他們畢竟是新歸附之人,日常起居簡樸,蜜蠟等物一概不用,庭院中也少點燈火,褚息隻依靠著房間內透出的一點光芒辨物,快步走到前院。

前庭那邊,自從他辭官歸家後一直處於關閉狀態的大門已被打開,一位手持羊角燈的圓臉男子站在那裏,在看清對方麵龐的時候,褚息立刻明白為什麽會有喧囂聲傳來,此人不但是深受天子信重的內監右丞,也是可以輪值禁中的散騎常侍。

京中反賊的清查任務說是由燕小樓負責,其實市監也插了一手,那些嫌犯被發現後,不入大理寺也不入刑部,而是直接押入屬於內官係統的斜獄中待審,負責此事的就是張絡,他近來頗有凶戾之名,不管那些嫌犯出身如何,是黔首是仆役還是朝中官吏、大族兒女,全都一視同仁,其中甚至還包含了建州李氏的小輩,後者家裏人曾據理力爭,表示市監的做法並不合法度,張絡直接以事急從權敷衍過去,然後又以李氏蓄兵抗法為理由,將人生生從家中拖了出去,士族聞之,一時間都惴惴不能安,擔心自己的家門哪日便會被此人打破。

今日對方親自上門,莫非是皇帝終於想對褚氏下手了麽?

褚息正要上前,忽然覺得有些不對,以張絡如今身份,但凡出行,自然有身邊小吏幫忙提燈…根本不必親自做這些仆役之事,一念至此,他又看見張絡駐足於原地,然後轉過身軀,向中間微微躬身。

在張絡之後的,是同樣提著燈的池左丞。

這兩位雖然是內官出身,但日常參讚中樞要務,甚至會被天子問策,權柄自然一日比一日煊赫,隻有袁言時等幾位重臣,才能偶爾有幸被他們送上兩步。

池張肅立於側,俄而府門後麵出現了一個少年人的輪廓。

晚風一陣陣的拂過,雲端上的雪珠被吹落下來,落在門口那人的鬥篷上,對方玄色鬥篷光滑的緞麵上,用銀線繡著祥雲與仙鶴的紋路,走動時令人聯想起流動的水波,來人進門之後,兩列穿著勁裝的侍衛像是無聲的幽影一樣從夜色中冒了出來,靜悄悄地護立在周圍。

以這個時代豪門大族的標準來說,對方的衣著其實說不上華麗,排場也算不得飛揚豪奢,行動間卻有種難以言喻的肅穆清夷之感。

此人不曾通稟姓名,褚息家中固然也有仆役護院在此,居然無一人膽敢上前阻攔。

府中幕僚聞訊趕來,卻看見庭中的家主如木雕一樣愣在原地,等反應過來後卻沒有詢問來人身份,而是立刻躬身施禮,寬袖一直垂到地上,那個穿著玄色鬥篷的人卻隻是微微頷首:“私下相見,不要拘禮。”

對方語音清朗裏難掩鋒銳,顯然年紀不大。

此時幕僚亦不敢多看,在廊上直接拜倒,額頭幾乎貼在了地麵上,片刻後,隻覺步履聲往庭中移動,過了一會才聽得那人又問:“今日府中隻有你自己在家麽?”

——語氣仿佛是跟小輩說話,卻又有一種理所當然之感。

溫晏然與褚息閑談時,隨意打量了眼麵前的府邸。

入京之後,褚氏一族向來低調行事,隨族長而來的大多數族人都在京郊居住,隻在城內購置了一座宅院,供有官職的小輩居住,平日也不敢高調行事,這座府邸麵積固然不大,仆役也不多,看起來雖然頗有條理,然而花木稀疏,地麵少鋪石磚,反而多見泥礫青苔。

褚息雙手垂在身側,回稟:“叔父也在府中,如今就在後宅之內。”

溫晏然聞言,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

道路不如宮裏那樣好走,一位宮人扶住了天子的手臂,往宅子裏行去,張絡刻意落後兩步,對著仆役們笑嗬嗬道:“你們自去忙罷,莫要都在院中站著。”

在溫晏然跟褚息交談的時候,“貴客上門”的消息已經被人帶去了宅內,等她施施然抵達時,褚馥本人已然站在後院當中恭候。

溫晏然掃了張絡一眼,後者欠一欠身,帶著大多數侍衛跟內侍都停在中門處,唯有池儀跟陳拂兩人隨在天子身後走了過去。

“一直聽說褚君善書,今日寫一幅字給朕罷。”

褚馥:“不知陛下要寫什麽字?”

溫晏然隻是隨意一提,聽到對方詢問時,才認真想了想,末了索性拿自己名字開了個玩笑:“那就寫‘四海晏然’四字。”

“……草民遵命。”

大周許多風氣與前朝不同,立國未久便取消了避君主諱的習慣,不過即使如此,大臣們也不好隨意提及君主的名字,今日若非溫晏然自己提出,褚馥也是當真不敢將這兩字連起來落於紙上。

褚馥領命之後,自然去房中鋪紙磨墨。

房間內有著淡淡的香氣,似乎剛有人在此焚香,池儀輕手輕腳地將房門閉上,室內一時間安靜無聲。

四個字寫起來自然很快,等墨幹後,褚馥雙手將紙捧於天子,溫晏然拿著端詳片刻,忽然道:“褚卿。”

褚馥欠身:“草民在。”

——褚氏雖然投舉族降,但褚馥本人一直未曾出仕,至今為止還隻是一介白身。

溫晏然將紙放下,微笑:“近來城內流言如沸,其中多涉泉陵侯舊部……”

聽到這句話時,褚馥心中一突,整個人仿佛都浸沒在了無窮無盡的冰水當中。

大周一朝,許多大臣在犯錯之後,並不下獄論罪,往往隻要傳點暗示出來,就直接自刎,褚馥恍惚地想,皇帝這樣說,自然是在告誡自己莫要偷生,其實他當日便該隨泉陵侯而去,如今再走,已經稱不上一個“忠”字了。

他剛想到這裏,忽然又聽見皇帝後麵的話——

“其實朕心中曉得褚卿並不疑朕,本不必多此一舉,隻是你進京這麽些日子,朕還一直不曾到府上探望過,今日便不請自來,瞧瞧你們過得如何。”

溫晏然清亮的目光無遮無擋地投注了過來,褚馥怔了一會,才能確定麵前的少年天子方才所言,當真是“褚卿並不疑朕”。

沒有說反,那就是她的真實意思。

溫晏然目光環視四周,最後落在還未被收起來的香線上頭,她拈起三根點燃,然後插在香爐當中。

“朕即位以來,先後收服南西二地,其中北苑一戰損傷最小。”溫晏然笑了笑,道,“褚卿自然是明白其中的緣故的。”

褚馥自然知道。

泉陵侯希望通過宮變的手段,在不引起大範圍混亂的情況下,用最少的損失,盡量迅捷快速地奪位。

天子看出了這一點,並從那種“減少損失”的行事風格中,看出了一點對方的體恤民力之心,並向自己的敵人表達了承認與尊重。

“……”

褚馥幾乎是震動地看著麵前的君王。

其實與對方說的不同,在今日之前,他心裏是有著疑慮與不安的。

然而天子卻與他往日所想並不相同,從對方登基至今的種種行事來看,大臣們的某些判斷並沒有錯誤,溫晏然對權勢存在著天然敏銳的直覺,該做決策時也毫不手軟,絕不會因為當事人的身份而存在絲毫猶疑,殺伐行威,其名聲可令西夷貴胄戰栗不得安。

但與此同時,她也是一個仁德賢明,能夠包容臣下的君主,對於猶疑不前的人,她願意主動走出一步,讓對方追隨在自己身後。

褚馥見過厲帝,見過無數達官貴人,然而唯有在這位陛下身上,他才最為清晰地感受到了,什麽叫做帝王的器量。

溫晏然讓池儀將寫了“四海晏然”的紙收好,自己站了起來,微笑:“過了年後,十一娘跟十三郎便要開始讀書,褚卿閑居無事,便抽空進宮教教他二人書法。”

天子並未在褚府上待多久便起駕回宮,褚息在門口恭送,看著車架遠去的背影,終於鬆了一口氣,對方今日會過來,就是在建平中釋放了一個訊號:皇帝並不會因為褚歲的事情責怪褚氏一族。

褚息喜悅道:“叔父,咱們今後可以放下心來了。”

褚馥並不言語,他打發侄子離開,自己返回內室,安靜地站在原地。

室中帶著懷念氣息香氣漸漸消散,然而湧動在他心中的複雜情感,卻一刻比一刻更加濃烈。

他再一次麵朝南方跪了下來,麵孔朝著地麵,淚水一滴一滴地落下。

“請殿下寬恕。”

從今以後,無論史書如何評說,外人如何議論,在褚馥自己心中,他都再沒有顏麵麵對舊日的君主。

——並非是為了家族延續做出了不得已的抉擇,也並非是被人用權勢威逼,他心甘情願地改變了自己決意效忠的對象。

雖然當日為泉陵侯殉死也是一個並不會讓自己懊悔的抉擇,但時至今日,褚馥卻有了新的想法。

他希望追隨在陛下身後,親眼看一看這位大周的君王,最後會帶領著這個國家走上怎樣的道路。

窗外的風停了,雪珠不再掉落,天空上似乎還有些霧氣,然而褚馥卻並不擔憂,他清楚地知道,隻要再過幾個時辰,朝陽就會升起,將燦爛的光輝灑落在這片廣袤的土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