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承州盤東郡橫平縣。

此地乃是典無惡等人駐紮之地,牆高城深,兵馬強壯,哪怕隻看外觀,也曉得此地被用心經營了很長一段時日。

自從公開喊出了尊泉陵侯為天子的口號後,典無惡等人也就不再隱瞞行跡,大搖大擺地進駐到官衙當中,其中那個冒名頂替的“溫謹明”當然也在這裏,但此人頗有自知之明,知曉自己乃是冒名頂替之輩,自然不敢當真把身邊人當下屬對待,一應事物都委托給平泰真人這些玄陽子的徒弟處置,自己則老老實實地扮演傀儡的角色。

內室之中。

一位名叫庾高的幕僚道:“大將軍,前方傳來訊報,目前建平大軍已駐紮在盧嘉城,不日或將東行。”

典無惡語氣謙衝:“典某在戰事上素來平常,還請庾君為我分析一二。”

庾高也不推脫,直接道:“依在下看,我等目前存在三重不利之處,首先,建平那邊的兵卒大多經曆過戰陣,並非尋常新兵可比,而統兵之人又是一代名將,這是第一重。

“其次,自從玄陽上師歸天後,東地人心浮動,好些豪強大族的首腦大多沒有定心,如今會投效我等,日後也未必會全力抵抗建平之師,這是第二重不利之處。

“最後,咱們這邊雖然兵馬糧草都不缺,但力量分散,且大多駐守在橫平附近,而建平大軍已經集結成勢,這是第三重不利之處。”

話音方落,內室中不少人的臉色已經變得不那麽好看起來,其實因為立場的緣故,庾高還剩下了一些話沒說完,那就是溫晏然還有大義的名分在身上,他們之所以能把人給忽悠住,實在是因為東邊豪強太多,鄔堡林立,等於是遍布著一大群國中之國,天然便不願中樞過於強橫,所以寧願擁戴一個身份不清不楚的“泉陵侯”,也不肯承認新帝,然而這些說法在東地有用,到了中部,南部,北部乃至於西部,隻怕就起不了太大的作用。

庾高也是一位讀書人,他當年曾受過玄陽子大恩,所以才立誓終身追隨侍奉田東陽,又因為有些能耐在身上,所以往日間反倒比典無惡等弟子更受倚重,若以本心論,庾高其實不願淪為賊寇,然而在聽到玄陽子被燕小樓如屠雞殺狗那般宰殺於董侯府邸的消息後,心中實在是憤恨不能平,這才下定決心,要隨典無惡起事。

其實孫無極等玄陽子的徒弟心下雖然有點不服氣庾高一向受到重用,但典無惡卻曉得對方是個有本事的人,所以謀反之後,倒肯擯棄往日嫌隙,多多聽從他的意見。

典無惡:“那依庾君所見,我等又當如何?”

庾高回答:“大將軍應當派身邊具有威望的親信去前線督戰,這樣一來,等戰敗後,才好及時收攏殘卒。”

典無惡默然片刻,才道:“在庾君看來,與陶賊交手後,我等一定會失敗嗎?”

庾高點頭又搖頭:“單以一城一地的得失看,東部目前還沒有人能夠與陶駕相提並論,然而縱觀全局,將軍也未必沒有勝機。”

典無惡:“願聞其詳。”

庾高歎息:“這些日子,在下心中所思所想,都是建平那位小皇帝的行事風格。此人能平定台州,靠的不止是行軍打仗的本事,也實在有些安定地方,理政治民的手段,雖然常有狠辣之事傳聞,其實倒也不失仁厚之處。”

內室中有人聽到他誇獎溫晏然,忍不住冷哼一聲。

典無惡卻道:“論起知人之能,我不如庾君遠矣。知己知彼,方是取勝之道,庾君能夠揣度人心,對大局而言,又有什麽不好呢?”

庾高安靜聽完,隨後行了一禮,才道:“多謝大將軍信重。”接著道,“建平那位小皇帝所思極遠,所以必然會考慮戰勝後的安民問題。”

溫晏然一朝初期,中樞的人才儲備經過厲帝的糟蹋,其實已經凋零得非常厲害,所以她登基後身邊掣肘之人固然不多,但能用之人也實在沒有幾個。

庾高懇切:“如此一來,小皇帝便隻能選用本地大族來安撫東部。”

其實在台州那邊,溫晏然也是這麽做的,她雖然將任免權力收歸中樞,也額外出台政策,安定當地夷族之心,並選其中的出色人才入太學。

庾高:“既然盧嘉城已經丟失,後麵擋無可擋,那幹脆就放陶駕進來,熬過先期作戰不利的階段後,其人自然深入東部腹地,陶駕需要派兵留守關卡,身邊的兵力便會被不斷分散,咱們就可以趁機將他擊潰。”

典無惡:“若有援兵,又當如何?”

庾高搖頭:“當日建平小皇帝可以傾一國之力去平定西夷,然而今日卻無法這般行事。”打開輿圖,細細分析,“北地那邊,須得防著當地豪強生事,所以宋南樓那股兵馬是無法調動的……”

話未說完,便被人開口打斷:“可之前昏君不也把宋南樓調去台州了麽?”

庾高隻覺嗓子幹澀,頓了下才道:“那是因為有溫循在。”

當日溫循名義上是後營中的將領,實際還得時不時帶人馬去靠北的地方拉練一二,以兵馬之勢加以震懾。

庾高:“但現在小皇帝卻無法繼續這般行事。”看著內室中的其他人,道,“咱們既然打出了泉陵侯的名號,那她還能如往日那般放心南地嗎?”

西夷與東地不同,畢竟時代風氣如此,不同出身背景的人在陣營上顯得涇渭分明,像任飛鴻那樣的人,整個天下都難找到第二個來,溫晏然再怎麽下狠手,都不必擔心朝中官吏與西夷勾連,卻得擔心他們跟東部不清不楚。

“還有西夷,才被打下沒多久,夷人又一向沒有信義,須得防著他們降而複叛,禁軍那個叫鍾知微的將軍乃是小皇帝的心腹愛將,若非西夷不穩,不至於到現在還遲遲不調回,所以小皇帝手上能動用的,且被她信任的精兵有且隻有一支,也就是中營那邊的人馬。”

中營是禁軍的儲備兵馬,而禁軍本身,尚且需要守衛京城。

庾高道:“等陶駕深入東部後,咱們便是靠拖的,也能將他拖垮——東部鄔堡那樣多,他既然深入其中,身後鄔堡就算投降了,難道就不能接著叛亂嗎,此人有兵力駐紮在每座城池當中嗎?”向著典無惡一拜,“派人去保證土地失而不亂,兵卒敗而不散,就是我為大將軍獻上的計策了。”

典無惡點頭,又向旁人道:“若是諸位沒有異議,那就依照庾君的計策行事。”

散會後,典無惡又留了庾高單獨說了幾句話,才放人出門,庾高仰頭看著天上的明月,想到玄陽子待自己的恩德,忍不住長歎一聲,拐去南邊看望被軟禁在此的褚歲。

守衛低聲回報:“那人已經開始吃飯了。”

庾高停在門口沒有進去,在這裏,他已經能聽見褚歲的聲音從中傳出。

褚歲冷笑:“不勞你們繼續用麥管硬灌,在下自己用飯便可,也無須擔憂在下自盡——我若不活著,又怎麽能等到爾等窮途末路的那一日!”

庾高暗自歎息,他曉得褚歲很有些士族的脾氣,先整理了下衣冠,這才走進去,道:“褚君。”

褚歲並不理會。

她有足夠的理由不跟這位舊日的熟人搭話——當初準備返回老家之時,褚歲便是被庾高所扣下,才與家族音訊不通。

庾高心中覺得泉陵侯未必能成事,於是留褚歲在手中,以備不時之需,先是動之以情,然後又誘之以利,發現對方當真不肯投效典無惡之後,才遽然翻臉,將她軟禁起來,又找出褚歲往日的文章加以炮製,製作出了那篇檄文。

他也不算完全騙人——文章當真是褚歲所製,隻是並非一篇,而是許多篇的雜糅,作為一個很有憂患意識的人,褚歲擔心自己主君需要當場作文時沒有靈感,於是提前寫好了泉陵侯的登基文,也寫過檄文,其中“竊大位而自尊”幾句,就出自她以前寫的廢稿,原本描述的乃是溫見恭,隻是對方沒能被選定為繼位人選,如今又已經身首異處,那篇文章自然便被褚歲拋諸腦後。

庾高默然片刻,從袖中取出檄文,然後當著褚歲的麵念了一遍,又道:“這篇文章如今已經在建平傳揚開來,褚君當日也頗有才名,多有文章流傳於外,依你之見,旁人能否看出那是你的文筆?”

褚歲冷道:“此文細處如此生硬,若當真是我為天子所作,難道會半點不曾提及陛下的外家嗎?”

但凡用檄文罵人,能抓來做把柄的肯定得抓上一把,

庾高頓了一下,道:“皇帝年紀小,往日又不曾上過學,恐怕不會注意這些,至於其他人,誰肯多言?”

此話一出,褚歲頓時陷入沉默。

她與外界音訊不通,得到的消息十分有限,並不清楚溫晏然在傳言中的形象,隻覺得庾高所言頗有道理,而且在這個時候,越是往日與自家相善的南地士族,越是不會開口替他們說話,至於建平這邊的官吏,自然更不肯惹禍上身。

庾高則在心中想,傳言這種那個小皇帝無所不能,連算術都那樣厲害,倘若在文學上也有些造詣的話,也並不奇怪,於是下定決心,一定要繼續逼迫褚氏,隻要皇帝最終選擇對褚氏下手,南地大族人心必然不穩,他們就能從容行事。

溫晏然當時穿得太快,沒深入研究支線攻略,並不清楚在部分劇情中,褚氏也會在泉陵侯身故後被旁的實力所接收,因為結局比較悲催,被玩家戲稱,整個家族存在一個“百分百被冤殺或者嚇到自盡”debuff。

……

褚息歸家已有三日了。

當日他辭官,天子自然出言挽留,家學淵源,知道想要獲得君主的信任,就不要把自己擺在惹人嫌疑的地方,建州宋氏難道不算忠臣嗎,之前西夷之戰期間,因為宋南樓領兵在外,所以建平內的宋文述無論如何也不肯獨攬朝政,直到皇帝安排了袁言時跟溫驚梅與他共事,才戰戰兢兢地接過了任務。

褚氏的如今的處境也跟當時的宋氏有些相仿,卻還要糟糕得多。

宋家立場沒問題,但他們卻曾經追隨過溫謹明——至少庾高有一件事是沒有說錯的,都是士族,大周的官吏確實存在投效東地的可能性,而且越是根深葉茂的人家,也存在兩頭下注的可能,其中褚氏的位置就顯得極其尷尬。

作為泉陵侯舊部,如果東邊真的成功跟溫謹明的後人接上頭並擁立對方,那他們又怎麽忍心與昔日少主相敵對呢?

如果說其他士族被俘虜後還能投降,褚氏卻不好如此,北苑之敗後,他們已經投效過一回,就算溫謹明的後人在事成後當真不計前嫌,他們難道好意思重新回歸嗎?

就在褚息內心焦灼萬分之時,有下人過來稟報,說叔父褚馥喊他過去。

“叔父大人今日過來了麽?”

褚馥名義上已經跟褚氏脫離關係,這才毫無顧忌地行事,幫著天子下狠手收拾了南地大族,也換取了褚息出仕的機會,正因為這種種利益關聯,兩邊表麵上分開,實際上依舊算是一家人。

在投效之後,因為擔心天子疑心,所以作為族長的褚叢,以及曾效力於泉陵侯麾下的褚馥,還有一群族中老幼,都從南地遷徙過來,老實待在建州,算是把自己當做人質擱在天子眼皮底下,好讓對方安心。

褚馥:“那封檄文,究竟是否是阿歲的手筆?”

褚息低頭垂淚不敢言。

褚馥歎息:“這便是有可能了。”

褚馥緩緩起身,向著南邊焚香而拜,雖然沒有明言,但明眼人都知道,他此刻必定是在懷念泉陵侯。

歸家的這幾日,褚息一直沒有外出,卻也曉得建平城內各處裏坊都被戒嚴,城內人心也有些浮動。

泉陵侯謀反之事傳播得過於迅速,那些檄文更是一夜間飄得哪哪都是,大周現在還沒有雕版印刷的技術,能夠將消息這樣大範圍地將消息鋪開,完全可以證明,建平當中必定存在著聽命於東部的力量。

天子直接下了宵禁令,縱然白日期間,人們也不可離開自身居住的裏坊,禁軍外衛還在燕小樓的帶領下,仔細檢查城中情況,好些身具嫌疑之人都被抓獲,其中就有褚氏府中下人,褚息多番打聽,才曉得對方竟然也在暗中信奉玄陽上師。

他一向知道玄陽子在黔首中具有巨大的力量,卻依舊沒料到,連世族家仆也會受到對方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