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溫晏然把季躍拎過來親自詢問,自然有自己的原因。

按照她了解的劇透內容,這人一直活到了小說中期,溫晏然想,雖然不同支線開局的皇帝有所區別,但相比起來,她肯定不是脾氣最差的那個,要是季躍在各個支線的開頭中都保持了對曠工的堅持,溫晏然不覺得對方能在各個暴君的手下苟那麽久。

對方都明著表達不滿,而且職位還那麽關鍵,各個暴君不找機會將對方直接發落了,還留著增加大周朝臣的多樣性嗎?

溫晏然不是生而知之者,而是個穿而劇透者,奈何穿越之後,她沒法跨世界翻看評論區,隻好借當事人叛亂的機會,仔細問問季躍究竟有何依仗。

真蒙對了自然是意外之喜,蒙錯了……反正周圍也沒有外人在。

“陛下果然是天命所眷之人……”

被鍾知微按住的季躍終於開口,他的語音嘶啞遲緩,雖然早已被擒住,卻仿佛直到此刻才徹底選擇了認輸。

溫晏然單手支頤,聽著季躍交代自己掌握的秘密,此刻同在殿內的池儀等人,則低眉垂首,靜若石雕,恨不得爹媽當初少給自己生上一對耳朵,免得聽到什麽不該聽的秘辛。

池儀跟張絡心中清楚,在這深宮裏頭,知道的越多,就會越危險,萬一皇帝擔心他們泄露秘密,想要殺人滅口,兩人決計沒有任何反抗的餘地。

不過他們在心驚之餘,也感到了一絲蠢蠢欲動——再秘密的事情總得有人去跑腿,倘若自己能借此機會,被皇帝引為心腹,豈不就能平步青雲!

溫晏然不曉得身側之人此刻百轉千回的念頭,她正在思考季躍口中的話。

這位禁軍統領被嚇破了膽子後,總算吐露了一些溫晏然想知道的內情——季氏的根基都在建州,代代為皇帝服務,先帝也頗信重他,曾讓他去外麵收攏一筆數額極大的錢財與糧草。

大周有類似銀票的東西,不過不多,那筆巨額財富以實物為主,需要派遣好手去妥善押運,季躍忙忙碌碌了一年多,還未將財貨交割幹淨,先帝便已病重,對朝堂的掌控能力也大為下降。

也就是說,季躍手中還掌握著相當於大周三年稅收的財寶,若非如此,他也難以像現在這樣收買人心,甚至鼓動禁軍士兵衝入皇朝,捉拿溫晏然。

季躍連連叩首:“微臣的罪過自然百死莫贖,還望陛下看在季氏先人曾有功於朝廷的份上,留季氏一絲血脈。”

溫晏然本來正攥著一把棋子出神,聽到季躍的話,向地上的人笑了笑,然後毫無征兆地鬆開手,任憑那些棋子一個接一個掉入左邊的盒子內,看得季躍肝膽俱裂。

他不明白,在自己拒不合作的時候,對方確實有道理扣下季氏的人頭,但如今自己已經開始交待財寶的下落,小皇帝為什麽還不肯稍作寬宥?

季躍額上的汗水混著血水一道滴落:“除此之外,臣府邸中還存有一些諸侯王的信件……”

在季躍訴說時,溫晏然一直恍若未聞,唯有手中的棋子還在不斷下落。

琉璃棋子掉進棋盒內,咚咚有聲。

季躍雙目發紅,他被鍾知微死死控製住,無法掙紮,當下隻能以頭搶地,兩三下後額頭上便已見血:“罪臣確實再無隱瞞之事,還請陛下明鑒!”

溫晏然盯了他片刻,忽然站起身:“既然如此,朕也不為難季統領了。”

她從座位上緩緩步下,袍袖拂過地麵的磚花,等走到季躍身邊時,五根修長的手指慢慢鬆開,一顆顆棋子從指縫中掉落了下來。

那些棋子是紅色的琉璃所製,望之宛如一團凝固了的血水,跌落地麵時發出的每一聲響,都令池儀等人心中的寒意更深一層。

溫晏然將手中最後七顆棋子擲在對方麵前,笑:“東陽伯配享太廟,曾有功於社稷,既然如此,就留季氏一點血脈。”

——東陽伯就是季氏的先祖。

季躍聞言,輕鬆之下又有些失神,他看著前方的地板跟皇帝衣裳的下擺,心中浮現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悲涼。

“……陛下金口玉言,罪臣,謝陛下開恩。”

溫晏然微笑:“自然一言九鼎。”她的語氣頗為溫柔,“令姑據說是被內監帶人勒殺,然先帝駕崩後,並無殉葬旨意,宮內亦是妃嬪皆存,為何獨獨苛待於季氏,其中緣由,季統領要不要為朕解惑啊?”

季躍聞言,身軀微微晃動,麵上一片衰敗之色。

他家族世代在建平為官,統領禁軍,受溫氏恩德太深,要沒有足夠的理由,就算發起叛逆,也很難得人心。

季躍閉了閉眼,低聲:“當日陛下要罪臣的姑母入宮,本是打算以其為質,後來兩相妥協之下,將姑母暫且安置在了道觀內。”

當皇帝的難免疑心重,先帝雖然對季躍委以重任,但也不會不加以掣肘。

溫晏然掃了季躍一眼,心中有數:“請鍾校尉把季統領帶下去罷。”

其實季氏的謊話存在很明顯的破綻,可信度本來不高,但說是先帝做的,頓時就可信起來。

——先帝昔年剛登基時還一副想要勵精圖治的模樣,等坐穩皇位後,就日漸昏聵起來,朝中目前正在商議對方的諡號,沒一個寓意美好的,據溫晏然所知,最後多半會定為“厲”字。

……

先帝駕崩之後,有資格在乾元殿內哭靈的大臣們每天都得入朝,除了抒發對先帝離世的悲痛之情之外,也順帶著跟同僚們進行點信息交流。

韓拾荊剛進宮時就覺得氣氛有些不對,等從相熟的同僚那邊了解到昨天夜裏究竟發生了什麽之後,更是麵如土色,膝蓋發軟,情不自禁向著靈柩的方向給先帝行了一個紮紮實實的大禮。

眾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時間居然不知該從何議論起——禁軍中衛統領季躍夜間帶人闖宮,想要犯上作亂,卻反而被新帝盡數拿下,此事縱然有國師作證,大臣們也依舊有種如在夢中的不真實感。

倘若韓拾荊等小官還隻是因為事件本身而感到心緒動**,出身世家的鄭引川等人的想法就要更深一層。

七皇子已死,鄭氏想要提升自己在皇帝麵前的分量,就得找機會立下足夠大的功勞,昨天的事情本是一個契機,卻被新帝自行解決,一時間有些焦躁起來。

——皇帝需要大臣,大臣也需要皇帝,兩邊原本都在觀察評估對方,但如今溫晏然一派遊刃有餘的樣子,倒惹得不少朝臣心意慌亂起來。

有心做忠臣的覺得小皇帝氣魄非凡,值得輔佐,而想要待價而沽的也決定慢慢放下身段,為皇帝所驅使。

溫晏然知道昨夜的事情必然會惹得朝臣非議,率眾哭完靈後,剛剛返回西雍宮,外麵就傳來通報,說是太傅袁言時求見。

對方是先帝欽點的輔政大臣,有不少門生故舊,在士林中風評極佳,溫晏然穿越至今,也從未為難過這位老人家,當下讓池儀過去把人帶進來。

袁太傅匆匆入內,剛行完禮就直接詢問:“陛下為何如此冒險,若是事有萬一,又置社稷於何地?”

他看著殿內似乎與之前沒什麽不同的小皇帝,有種微妙的失控感。

——作為輔政大臣,袁言時本人的權力與皇權向來牢牢綁定在一起,他想要保證自己的地位,必須維持自身對新帝的影響力。

溫晏然被評論區劇透過袁太傅是“大周忠臣”,加上對方年紀大,格外客氣,笑道:“太傅先坐,就算有話教導朕,也先喝點茶水潤一潤喉。”

袁太傅無奈:“陛下!”

溫晏然幹脆從座位上下來,親自替袁太傅端了杯茶,無論對方心中有什麽想法,既然明麵上保持著忠臣的姿態,也隻能連道“惶恐”,然後雙手接過茶盞。

受到君臣名分的束縛,袁太傅本就不能對新帝過於疾言厲色,一口茶下去,失了剛進門時的氣勢,也不便再度出言質詢。

溫晏然笑吟吟道:“叫太傅替朕操心了,昨日事出突然,的確有些驚險,幸好結果還算差強人意。”

她簡單提了下昨天的經過,袁太傅默然良久,歎息:“季躍是先帝留下的臣子,居然會如此糊塗!”

溫晏然注視著對方,唇角微翹:“大周那麽多朝臣,難免良莠不齊,太傅實在不必過於煩惱。”

袁太傅麵上浮現出一抹苦笑:“情急失態,倒讓陛下來安慰老臣,實在慚愧。”

溫晏然微微一笑,回到座位上,換了話題:“不知太傅今天打算教朕些什麽?”

袁太傅聞言,麵上不顯,心中愈發驚訝。

昨天剛剛發成了一場宮變,新帝第二天居然還記得上課,再考慮到對方如今的年紀,由小見大,對方確實是頗有當皇帝的素養。

袁太傅並不知道,麵前小皇帝具備著一顆被突發加班鍛煉到穩若泰山的強大心髒,而且對溫晏然而言,她實在需要盡快完成自身的知識填充,以便早日對朝堂形成有效掌握。

而且袁太傅不愧是連先帝也極為信重的臣子,換做溫晏然原來的世界,對方的講課水平怎麽也能混得上一個高級私教,除了朝廷結構外,也兼講經史子集,因為正值國喪期間,袁太傅目前教授的內容就多與孝與禮有關。

袁言時講解“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他不止是向皇帝灌輸知識,也在體察皇帝的態度。

溫晏然微微頷首,看起來十分讚同袁言時的說法。

在她看來,袁言時此人是希望將自己培養成一個端方持重的皇帝,行事循禮的皇帝,雖然兩方的目標存在難以彌合的差距,但短時間內卻有著彼此合作的可能性,溫晏然聽對方的言下之意,顯然是希望自己短時間內別再有什麽大動作。

都說一個人的位置決定了看問題的角度,溫晏然深刻地體會到了這句話的意思,在她看來,這些經史子集中推崇的道德觀念,本身也包含著一套行之有效的管理方案,就像袁言時現在說的那個“三年無改於父之道”,作為剛剛接任皇位的年輕人,她缺乏威信與根基,讓各個機構沿用之前的辦公方式,有助於朝廷平穩度過新舊交替的動**階段,也便於自己快速上手,等建立了一定的威信,並收攏了足夠多的可用人手後,才慢慢施展計劃也不遲。

換而言之,就是對於自己暫且把握不住的事情,溫晏然才會循舊,但她卻絕不打算讓舊人舊事絆住自己的手腳。

袁言時看皇帝態度謙和,麵上也出現了一些笑意,等講完今天的內容,又問:“不知陛下打算如何處置那些叛逆的禁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