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霧草,野豬有掛6

不隻是吳王妃一宿沒睡,信王在府上也是一夜未眠。

早在聽聞吳王不在京中的消息時,信王心中便有了三分底,悄悄使人往玉泉祠外靜候,令其見機行事,再聞說吳王妃連夜出城之後,對於拉吳王下馬一事,更是胸有成竹。

信王派去的人倒真是有幾分機敏,到了地方之後並不主動近前,而是帶著幾個屬下貓在玉泉祠旁的雜樹叢中窺視內中情狀,眼見著吳王妃派去的第二波人匆匆來此,又匆匆離去。

到這時候,他們已經能確定——王爺的計謀成了!

吳王的確不在玉泉祠,也的確離開了京師。

領頭的人盤算著放長線釣大魚,故而沒有急於動手,繼續靜候在雜樹叢中,待見到吳王妃率領一幹扈從飛馬而來之後,趕忙往山林更深處去了。

依從本朝祖製,王府可豢養府兵五百,定北王府也不例外。

當年老定北王辭世之後,定北王府降為定國公府,但天子格外開恩,仍舊準允定國公府留下那五百府兵,隻是以後不再增添也便是了。

而定國公作為老定北王選定的後繼之人,顯然也分得清眉高眼低,天子賜婚寧氏女為吳王正妃之後,馬上就打著心疼家中女孩兒的名頭,把那五百私兵打包送給女兒當嫁妝,自己落個平安,女兒也有臉麵。

那五百私兵都是老定北王在時所留,到如今有過半已經上了年紀,都被吳王妃安排了出府榮養,而剩下的那些,可都是出身軍中的精兵強將,信王的人怎麽敢離得太近?

這幾人遠遠的蹲在山上,眼見著吳王妃的人舉著火把,將玉泉祠門前照得恍若白日,也眼見著吳王妃下令杖殺了福慶,幾人一整宿都沒敢合眼,等到第二日清早,成寧縣主也來了。

這出戲可是越來越精彩了。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上山的道路上又一次揚起塵土,吳王終於來了。

信王的人心思幾轉,將昨夜吳王妃的人遠遠丟掉的福慶屍身重又挪到了離玉泉祠不遠,容易被人發現的地方。

這之後,便是吳王與吳王妃、成寧縣主雙方的混戰了。

信王的人當然不會隔岸觀火——萬一真叫吳王得逞,豈不是便宜了他?

立時便將來時帶著的火油澆在箭矢之上,將其點燃,引弓將其射到了玉泉祠中擺放煙火柴灶的屋舍。

天氣本就幹燥,那處屋舍之中多有易燃之物,再借得一陣東風,玉泉祠中霎時間火勢大起!

玉泉祠本就坐落於群山之中,地勢高峻,濃煙乍起,火光衝天,相隔幾裏之外的京師駐軍立時便發現了異樣。

這地方本就險要,易守難攻,向來為京師駐軍所在之處,本來是不容軍隊之外的人在此的,但是玉泉祠的來曆不一般。

此地乃是英宗皇帝之女出家靜修之地,英宗皇帝就是怕女兒孤身在外不安全,才特意選了這麽個地方建玉泉祠,再之後,更多有皇族宗室,乃至於高門中人來此靜修,朝廷對此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日前吳王假托靜修之名來此,當然也要跟京師駐軍打聲招呼,成寧縣主要來此地為亡父做道場,玉泉祠的人也要去同駐軍說明。

有了這兩筆記檔在,京師駐軍大營一見玉泉祠火光衝天,立時便使人前去急援了。

吳王見了停在玉泉祠外的那輛精巧華美的馬車,瞬間便得出了完全錯誤的判斷——寧氏尚有閑心慢行,料想她出門前並沒有做最壞的打算,再見周遭並不見諸多扈從,想來她也沒有帶太多人。

既然如此,殺人滅口該當是一件能在短時間內完成的事情。

但事情顯然超出了他的預料。

為什麽忽然間從玉泉祠內衝出來那麽多人?

為什麽遭遇到的抵抗如此激烈?

等到玉泉祠中那熊熊燃燒的烈焰映入眼簾之後,吳王隻覺腦子裏轟的一聲,幾乎呆在當場!

“誰放的火?!”

他麵目猙獰,厲聲道:“趕緊滅火!”

話剛說完,又反應過來,發狠道:“不,先把他們殺了!快,不然來不及了!”

但其實已經來不及了。

京師駐軍距此不過幾裏,騎兵衝鋒,隻是片刻功夫罷了。

到這兒之前還在想跑這一趟能不能蹭到點軍功啊,王爺跟縣主出手應該很大方吧?

到了地方一看——媽耶,這哪裏是搶水救火,這明明是我的似錦前程跟一等功勳啊!

隻是這兩夥人打在一起,哪一夥兒是強人,哪一夥兒扈從王爺跟縣主的人啊?

打從京師駐軍出現開始,吳王妃的眸光便顯而易見的亮了起來,無需她開口,左右扈從便高聲喝道:“吳王妃與成寧縣主在此,身著石青色衣袍者乃是貴人扈從,除此之外,盡為強人!”

京師駐軍心裏邊還在嘀咕:不是說吳王在這兒嗎,怎麽忽然換成了吳王妃?

瞄了一眼,便見那扈從身側立著個年輕女郎,手持唐刀,衣袖束起,眉宇間英氣勃發,一雙定國公府標誌性的丹鳳眼。

在她身邊,還有個略年輕些的女郎,想來便是成寧縣主了。

心下疑惑,行動上卻不遲疑,王妃比王爺也不差什麽了,更別說吳王妃可是老定北王的孫女呢,近二十年來投身軍伍的人,不知凡幾都對老定北王心懷敬慕。

吳王身邊的人縱然都是高手,但奈何敵人也並非泛泛之輩,如今再有京師駐軍加入,車輪戰也能把他們輪死!

事到如今,吳王真正是騎虎難下了。

不叫停,他的人死定了。

叫停……

雖然能夠暫時免死,但之後必然會引起更大的風浪!

一股惶惶之感陡然自心頭升起,吳王瞬間被恐懼所籠罩,他嘴唇囁嚅幾下,終於還是強撐著精神,厲聲開口:“都住手!”

催馬向前,出現在所有人麵前,他摘下蒙在臉上的麵巾,聲音虛浮無力:“本王在此,統統住手……”

所有人都驚呆了。

前來此地的京師駐軍簡直要以為是自己的眼睛壞了!

這什麽情況啊?!

搞了半天,是吳王的人在跟吳王妃跟成寧縣主的人打?!

這世界到底怎麽了?!

帶隊來此的是個校尉,見狀便知必然是攤上了大事,他應對不來,馬上便使個眼色給自己心腹,後者二話不說,一拍馬屁股朝著守軍駐地去了。

左驍衛大將軍是天子的心腹,這種事情,還是交給他去頭疼吧!

帶隊的校尉正在心裏抓狂,卻聽不遠處傳來一陣驚呼:“王妃——”

他下意識側目去看,卻見吳王妃身體軟倒在了成寧縣主臂彎,她後背上有一處刀痕,身後衣衫已經被鮮血所染透。

恰在此時,又有數名吳王妃的扈從押解了幾人過來,嘴巴都堵得嚴嚴實實的:“在附近山林中抓住了幾個歹人,身上還帶著火油弓箭,先前那把火,料想便是他們放的!”

校尉這時候已經不想再摻和這檔子事兒了,好在對方也沒想扒拉他,直截了當道:“事到如今,萬事都隻管交給天子裁決吧!”

……

左驍衛大將軍聞訊之後,立時飛馬趕到了現場,告罪一聲之後,下令將恍若失魂的吳王單獨管束,眾屬下分押,又往玉泉祠後院去拜見吳王妃與成寧縣主。

吳王妃傷的厲害,不能起身,不便挪動,好在這玉泉祠因常年有貴人前來,也有位醫師在此坐值。

成寧縣主與吳王妃的幾名婢女幫她替換了衣衫,敷了傷藥,又使人從滿園狼藉中找了藥材出來,就近到被燒掉了一半的廚房中去煎。

左驍衛大將軍告罪一聲,隔著簾子問話:“王妃恕罪,實在是事關重大,不可不問……”

吳王妃的聲音在簾內響起,略有些孱弱,卻清晰可聞:“我知道,大將軍盡管問吧,我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

約莫過了一個半時辰,左驍衛大將軍親自帶了相關眾人入京求見天子。

吳王妃身受刀傷,原本左驍衛大將軍是要請她留在玉泉祠中修養的,不想她卻執意堅持要去麵君,左驍衛大將軍勸不住,到底還是依從了她的心意。

天子上了年紀,更加注重保養,每日晨起之後喝的湯水都要年輕的宮人收集蒔花園內奇花異草上的露珠熬煮,略進一些,又要往靜室去打坐。

近侍們知曉天子的脾性,不敢在這時候攪擾,隻是知曉左驍衛大將軍乃是天子心腹,又執掌京師駐軍,職權甚重,忽然間入宮請見,想來也是出了大事。

躊躇再三,到底還是放輕腳步,小心翼翼的在靜室外回稟了。

靜室之內,天子並無回應,近侍卻仍舊保持著躬身的姿勢,不敢輕慢。

如是過去半晌,才聽天子徐徐吐出一口濁氣,吩咐道:“更衣,讓他們到南鬆閣覲見。”

近侍恭敬領命。

左驍衛大將軍在南鬆閣拜見天子,之後又將自己所勘得的消息一一講出。

從最開始吳王同吳王妃交代一句,往玉泉祠清修,到信王牽頭請諸王為天子壽誕備禮,再到吳王妃久侯吳王不至,親自往玉泉祠去尋人,乃至於成寧縣主在其中發揮的作用,以及之後玉泉祠中的那場混戰和之後抓到的那幾個人……

天子靜靜聽他說完,臉色難辨喜怒,隻吩咐了一句:“傳諸王入宮。”

再瞥了眼臉色蒼白,跪在地上的吳王妃,又加了一句:“把定國公也請來吧。”

吳王妃低垂著的眼睫不易察覺的動了一下。

天子說的是“請”,而不是“傳”。

這之於她來說,實在是個好消息。

而吳王跪在一側,卻是心下戰栗,不由得膝行兩步近前意圖求饒,卻在觸及到天子淡漠的目光之後猛地停住,繼而汗如雨下。

信王此時尚且不知玉泉祠中的那場變故,隻是聽聞天子傳召,便料得事成,按捺住滿腹欣喜入了宮,見到其餘幾位被封王的兄弟之後,臉上也露出與他們如出一轍的疑惑來,兄弟幾個一道進了南鬆閣,就見地上跪著好些人。

再仔細一瞧,吳王夫妻倆、成寧縣主,還有天子的心腹左驍衛大將軍。

諸王心下同時犯起了嘀咕,臉上卻不敢顯露,老老實實的向天子叩頭請安,卻不曾聽見叫起。

天子沒有將目光投向他們,而是問成寧縣主:“你怎麽會去玉泉祠?”

成寧縣主臉上驚慌之色未消,恭敬回道:“日前是父王忌日,孫女前幾天便使人往玉泉祠去送信,想在那兒為父王做九日的道場。”

天子點點頭,不置可否,而是問自己的心腹:“確實在幾日前便使人往玉泉祠了嗎?”

心腹應聲:“是,正如縣主所說。”

天子又問:“齊國公府上,可準備了做道場的一幹器物?上山的時候,帶了幾日的衣食?”

心腹道:“縣主對於已故東宮的孝道無可指摘,諸事都很齊全。”

天子仍舊再問:“太子妃知不知道?”

心腹道:“縣主一早便稟告過太子妃了,太子妃也準備了好些東西,隻是近來太子妃頭風犯了,正在吃藥,便不曾同去。”

天子的臉色終於稍稍和緩了幾分,向成寧縣主道:“起來吧。你父親故去多年,難為你還如此牽腸掛肚。”

成寧縣主流淚道:“天不假年,父王早逝,隻是孫女再如何難過,隻怕也無法與皇祖父白發人送黑發人相比,隻盼著能替父王盡孝,寬慰您一二……”

天子欣然頷首,卻沒再說什麽,而是忽的轉頭去看信王:“你怎麽忽然想起來聯合諸王,給朕做壽了?”

信王心頭猛地一跳,神色卻平和如舊,再度叩首,滿麵濡慕道:“父皇的聖誕就要到了,兒臣想著,您禦極多年,什麽稀罕的東西沒見過?再送從前您收到過的東西,也沒意思,倒不如從兒子們的封地上尋了民間吉祥之物進上,以此恭賀父皇萬壽,福祿無極……”

天子那雙蒼老卻鋒利的眼眸注視著他,緩緩道:“是否是你察覺到吳王離京,然後設計了整件事情?”

這句話落地之後,信王的心髒都漏跳了幾拍!

隻是這等關頭,他怎麽會承認,又怎麽敢承認?

當即伏地叩頭,滿麵冤屈,哽咽道:“父皇明鑒,兒子豈會是這等陰詭小人?我若真是做了這種事情,便叫我……”

他還沒說完,便被天子冷冷打斷:“住口!朕問,你來答!”

信王戰戰兢兢道:“……是。”

天子道:“這主意是你自己想出來的,還是別的什麽人提議的?!”

信王眼珠略微一轉,天子已經將案上茶盞砸到了他頭上:“朕問話,你馬上答,再敢遲疑,立時便叫人將你押出去打死!”

信王被砸個正著,狼狽倒地,頭暈腦脹,茶水濺了一身,卻不敢遲疑,重又跪正了身體。

天子疾言厲色道:“說!是你自己想的,還是別的什麽人提議的?!”

信王道:“是兒子自己想出來的!”

天子道:“你自己府上的那一份,你讓誰去籌備了?!”

信王道:“當然是府上長史!”

“很好。”天子哈哈笑了兩聲:“你交代他的時候,都說了些什麽?!”

信王腦仁抽痛,短暫的滯了幾瞬,迅速編造了幾句話出來。

天子毫不給他喘息的機會,劈頭蓋臉道:“你是什麽時候傳的長史?是讓他親自到你封地上督辦此事,還是讓他派人前去督辦此事?當時房裏除了你們二人,還有哪個奴仆伺候?又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項,總不會遣退奴婢,獨留你二人在內商議吧?!”

假的畢竟是假的,粗略的答個大麵倒還可以,偏生天子問的細致,又立刻就能讓人去拿信王府眾人對質,信王便犯了難,訥訥不能對。

天子居高臨下的覷著他,獰笑道:“吳王擅自離京,該死!你這等不忠不義,膽敢耍弄陰謀、妄圖擺弄朕的狗東西,更該死!”

“來人,”天子厲聲道:“把這個無父無君的畜生拖出去打死!”

信王懷著看吳王完蛋的心情進了宮,卻沒想到吳王還沒死,自己的末日便先來了。

有楚王跟燕王的前車之鑒在,他完全相信天子能夠狠下心來殺掉自己,便再顧不得所謂的體麵和尊榮,膝行著上前求饒:“父皇饒命啊,兒臣隻是一時糊塗,父皇……”

“一時糊塗?不見得吧,”天子聽得笑了,神色玩味:“玉泉祠外抓住了幾個人,供述說,是你派他們去的啊。”

信王臉上瞬間沒了血色,嘴唇哆嗦幾下,顫聲道:“您都知道了,方才怎麽還問……”

天子嗤笑道:“不如此,怎麽能見到你垂死掙紮的醜態呢。”

說罷,猛地一揮手,並不給信王再開口的機會:“押下去,杖殺!”

若換成平常時候,諸王必然要上前求情,以此彰顯自己的友愛之心,但是今天眼見天子如此盛怒,孰人膽敢去捋虎須?

隻求著這場風波趕緊過去,千萬不要牽連到自己身上。

天子卻將目光投到了吳王妃身上:“寧氏。”

吳王妃強撐著身體叩首:“是,兒媳在此。”

天子幽幽的歎了口氣,有些無奈似的:“那個孽障私自離京,你知不知道啊?”

定國公的心都提了起來。

吳王妃也是哽咽,再次叩首道:“父皇明鑒,如若兒媳真的知曉,又怎麽會連夜出城,以至於……”

天子卻溫和道:“朕知道,他偷偷離京,此事並不曾告知於你,不然也不會對你痛下殺手了。”

他笑了一笑,先吩咐吳王妃:“抬起頭來。”

吳王妃畢恭畢敬的抬起臉來。

天子語氣和緩,那雙蒼鷹一樣的眸子,近乎陰鷙的審視著她:“朕想知道的是,你出府去尋他的時候,知不知道,他其實是出京去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