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殿試被毀(20)

烈日當空,大殿恢弘。

風吹動殿前的布棚子。

年紀最長的孟老學官,拿著方才寫好、墨跡未幹的聖旨,站在階上。

“今次殿試,陛下親點,一甲三名——”老學官頓了頓,朗聲道,“柳岸!”

柳岸微微蹙眉,仿佛對自己的名次不是很滿意。

他抿了抿唇角,出列謝恩:“臣柳岸,謝陛下。”

祝青臣高興得很,還想跟他揮手,被其他老學官一把抓回來,死死按住。

“一甲一名,林驚。”

這是高老學官的學生。

祝青臣和高老學官對視一眼,默契地朝對方伸出手,緊緊握住對方的手,然後抱住對方,拍拍對方的後背。

“小祝,恭喜恭喜。”

“老高,同喜同喜,教導有方。”

“你看吧,我就說,去大覺寺上頭香有用。”

“嗯嗯。”祝青臣連連點頭,“太感謝你了,等等我們去大覺寺還願。”

“要得要得。”

“堅決不去大覺寺上香聯盟”,更名為“一定要去大覺寺上香聯盟”後,取得大大大勝利!

最後,老學官宣布:“一甲一名——”

所有人屏息凝神,老學官頓了頓:“裴宣!”

許多人都還沒反應過來,裴宣究竟是哪家公子,世家當中,也沒有姓裴的啊?

柳岸最快反應過來,猛地轉過頭。

裴宣就站在他身邊,還跟個傻子似的,瞧著柳岸傻樂。

哇,柳師兄中了探花耶!太好了!

等一下請柳師兄去觀潮樓吃飯!

柳岸:?

這個傻子?他是狀元?

柳岸推了他一把,他才回過神,但還呆呆的,不知道師兄推他幹什麽:“啊?”

柳岸被他氣死,直接伸出手,按著他的腦袋,讓他低下頭。

柳岸咬著牙,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低低的:“謝恩。”

裴宣這才反應過來,彎腰行禮:“臣裴宣謝陛下隆恩,陛下萬萬歲。”

祝青臣在殿中高興得要飛起來,但是還沒起飛,就被幾個老學官給按住了。

“陛下麵前,不得失禮。”

祝青臣雖然人坐在位置上,但是靈魂已經在天上盤旋了。

嗚呼!噫籲嚱!耶耶耶!

把這輩子知道的語氣詞都用完了。

係統很無奈:“你怎麽跟在山裏**藤的猴子一樣?我先把你的心聲關掉,吵死了。”

老學官們也很煩他。

“你明明是最後一個上香的,怎麽就叫你的學生中了?”

“一甲三名你占了兩個,你很得意噢?還笑還笑?忍住!”

祝青臣坐在他們中間,輕輕掩住嘴,小聲道:“也沒有很得意啦。”

他眼睛彎彎,藏不住的笑意:“但是想想我贏過了你們,也蠻得意的。”

殿試都結束了,塵埃落定,祝青臣也不裝了。

攤牌了,怎麽樣?他就是很有野心,他恨不得一甲三名全都是他的學生!

這次漏掉了一個榜眼,還有點可惜。

祝青臣叉著腰,尾巴翹上天,拍了一下自己的胸膛:“有的老師,天天縮在房裏算卦;有的老師,天天拜佛,文殊菩薩都堆滿了。我什麽都沒做,我的學生照樣爭氣!”

係統:?

你最好是什麽都沒做,大半夜還躲在被窩裏算卦的人不知道是誰。

祝青臣給自己豎了個大拇指:“不愧是我,世界上最好的老師!太厲害了!”

“你!”

因為表現太過囂張、言辭太過激烈,祝青臣被幾個老學官抓過來,按著擰了好幾下腮幫子,擰得小臉通紅。

“嗷——”

“閉上你的嘴,沒人當你是啞巴。”

“別嘚瑟了,你晚上最好睜著眼睛睡覺。”

“我必須再活三年,三年後科舉再爭個高低。”

這時,邊上傳來楊公公的兩聲低咳。

眾人回過神,看向高位上的皇帝,收斂了手上的動作。

祝青臣一邊揉著臉蛋,一邊從人群裏擠出來,眼睛亮晶晶的,感激地看向陛下。

陛下慧眼識英才!陛下英明神武!謝謝陛下!

皇帝好像被他盯得有點好笑,摸了摸鼻尖,清了清嗓子。

一甲三名留在宮中,聽封候賞,頒賜朝服。

三人領旨謝恩,由一眾宮人簇擁著,離開皇宮。

祝青臣作為其中兩位的老師,也要送送他們。

“咳咳……”祝青臣故意清了清嗓子,掀起衣袍。

注意注意,優秀的狀元夫子兼探花夫子,要站起來了!

其他幾位老學官已經忍耐到了極限。

隻有高老學官和祝青臣合得來,高老學官也清了清嗓子,站起身來。

注意注意,優秀的榜眼夫子也要站起來了!

兩人朝陛下行禮告退,皇帝又好氣又好笑,好像還有點無奈,朝他們揮揮手。

走走走,別在這裏嘚瑟。

祝青臣朝高老學官伸出手,兩人昂首挺胸,攜手離開大殿。

還有誰?還有誰的學生能與我一人一戰?!

剛走出殿門,兩個人還擊了個掌,手舞足蹈地跳下台階。

“我的學生中啦!哈哈哈!”

“我的學生也中啦!”

係統默默地跟在祝青臣身後,打出“你中了什麽”的標語。

幾位老學官看著他們離開的背影,臉色鐵青,抬起手,堵住自己的耳朵,把他們的聲音阻絕在外。

煩死了!

熱鬧是別人的,他們什麽都沒有。

……

宮門前,祝青臣追上走在前麵的兩個學生:“岸兒?阿宣?”

裴宣與柳岸回過頭,祝青臣小跑上前,一手攬住一個。

“夫子的好學生,給夫子長臉了,夫子送送你們。”

裴宣羞赧:“還要多謝夫子,若是沒有夫子,就沒有裴宣今日。”

柳岸抿了抿唇角,悶悶地喊了一聲“夫子”,便沒有再說話。

祝青臣疑惑:“怎麽了?中了探花還不高興?”

柳岸垂了垂眼睛,卻道:“夫子多慮了,學生沒有不高興,學生隻是……”

祝青臣瞧了一眼裴宣,裴宣還一臉不解,問道:“師兄可是餓了?還是昨夜沒睡好?還是曬著太陽,中了暑氣?我去街口雇一輛馬車……”

祝青臣了然,收回手,把裴宣給推開。你先走開一下,你師兄現在最煩的就是你,你還一口一個“師兄”給他添堵。

祝青臣摸摸柳岸的腦袋:“岸兒對自己的要求太高了。”

柳岸被戳中了心事,低聲道:“他怎麽就……我分明比他勤奮,也比他有天資,我還是師兄。”

“因為他笨唄。”祝青臣拍拍他的肩膀,安慰可憐的探花,“他寫的文章都直來直去的,皇帝本來也沒什麽學問,大概隻看得懂他寫的。”

柳岸震驚:?

“夫子?!”

我們才出宮沒多久,你怎麽就敢口出狂言說陛下沒學問?

祝青臣繼續開解他:“再說了,他比你大三歲,比你多讀了三年書,一時輸給他很正常。你年紀還小,他都一把年紀了,才中狀元,也沒什麽可嘚瑟的。”

“……”柳岸哽住。

雖說裴宣比他大三歲,但是……

也沒有到“一把年紀”的地步吧?

祝青臣最後道:“而且你長得又好看,他長得醜醜的,跟掉進灶裏被火燒了的小土狗似的,遠不如你有氣質。你不當探花,誰當探花?”

祝青臣的“鬼話連篇式”安慰好像還挺有效的,柳岸臉色稍緩。

祝青臣摸摸他的腦袋:“乖。”

這時,裴宣趕著馬車,來到他們身邊:“夫子、師兄,快上車,外麵熱,當心中暑。”

祝青臣撩起衣袖,麻利地爬上車,招呼柳岸也快點上來。

柳岸最後瞪了一眼裴宣,和夫子一起上了車。

裴宣一臉迷茫,根本不知道大好的日子,師兄為何生氣。

柳岸煩得很,坐定了,對祝青臣道:“多謝夫子開導,我知道了。狀元的位置,大概隻有他這樣的人當得,換了其他人,早就被我掐死了。”

裴宣:?

他不可置信地回過頭,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師兄要掐死他?!

祝青臣朝他擺擺手:“沒說你,說的是另一個狀元。”

“噢。”裴宣轉回頭,繼續趕車。

殿試才結束沒多久,榜文就張貼出來了,消息也傳遍了永安城。

裴宣趕著馬車,還沒駛出宮門前的長街,圍觀的百姓就占滿長街兩邊,想要一睹狀元郎與探花郎的風采。

祝青臣摟住柳岸的肩膀:“阿宣,你駕車。我們的探花郎品貌端正,家世又好,很容易被人抓走,可要藏好了。”

裴宣不解:“抓走?抓去哪裏?師兄如今也是朝廷命官,誰人如此大膽,竟敢光天化日之下,劫走朝廷命官?”

狀元郎埋頭苦讀,一點人情風俗都不懂。

祝青臣解釋道:“被別人抓去當女婿啊。”

正巧這時,有個年輕公子在榜前喊了一聲:“我中了!”

他話音剛落,便有人大手一揮,四個家丁上前,把年輕公子抬起來,塞進馬車裏就跑。

連個影子都沒留下。

速度之快,令祝青臣嘖嘖稱奇。

這時,忽然有一個小姑娘,推開人群,朝裴宣拋了一個香囊。

裴宣還在駕車,香囊被丟到他身上的時候,他跟接到了一個燙手山芋似的,手忙腳亂,顛來顛去。

柳岸“嘖”了一聲,掀開簾子:“還不快進來?你還挺享受的,等著多收幾個?”

“師兄,我沒有!”裴宣雙手接住香囊,像捧著佛經似的,無比正經,沒有半分雜念。

祝青臣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為師來駕車,你快進來。”

“好。”裴宣鑽進車裏,“我會保護好師兄的。”

祝青臣笑了笑,撩起衣袖,接過韁繩。

百姓們見裴宣進去了,都有些遺憾。

“狀元郎呢?”

“出來看看啊。”

“怎麽躲進去了?”

祝青臣輕輕揮動韁繩:“這裏沒有探花郎和狀元郎,有的隻是上了年紀的祝老學官,咳咳,讓一讓,讓一讓!祝老學官要回家吃飯了。”

人群中忽然傳出一個聲音:“祝學官也尚未婚配!祝學官還是探花郎和狀元郎的老師!”

祝青臣:O-o

一種不祥的預感從他心底升起。

下一秒,祝青臣就被迎麵飛來的一枚桃子砸中腦袋,他整個人都晃了晃。

“嗷——”

人群中傳來小小的聲音:“糟糕,沒對準。”

桃子落在祝青臣的衣擺上,祝青臣捂著腦袋:“謀殺,這是謀殺朝廷命官。”

係統跟在他身邊:“幸好這裏還沒有引進榴蓮。”

祝青臣揉揉額頭:“榴蓮是什麽?”

“就是——”係統用小小的電子屏幕給他展示了一下圖片。

“什麽榴蓮,這不是流星錘嗎?”

祝青臣忽然感覺頭疼欲裂,他要死了。

他駕著馬車,慢吞吞地從人群裏擠出來。

原本一盞茶就能走完的路,愣是走了快半個時辰。

先把柳岸送回家。

柳家早就得到了消息,這會兒都把慶祝的紅綢掛起來了。

家丁侍從,都喜氣洋洋地站在門外,迎接公子回府。

柳岸下了車,母親立即迎了上來:“岸兒,辛不辛苦?餓了嗎?”

柳岸環顧四周,輕聲問:“母親,父親呢?他怎麽沒出來?他還在為了昨晚我翻窗的事情生氣?”

“沒有。”柳夫人笑了笑,壓低聲音解釋道,“他聽說裴宣被點為狀元,不好意思出來見狀元,躲在裏邊呢。”

柳岸朝裏麵望了一眼。

果然,花白胡子的柳家主就坐在堂中,擔心裴宣看見他,還往裏麵躲了躲。

昨天晚上,他攔著柳岸,不讓他去敬王府尋裴宣。

今日殿試,裴宣就被點為狀元。

實在是有點……

慚愧,不敢出來見人。

柳家還想留祝青臣和裴宣吃飯,不過裴宣也要回家,也便作罷。

臨走前,裴宣下了車,朝柳家主做了個揖。

祝青臣駕著車,調轉方向,隨口問他:“昨天夜裏,柳家主不讓你師兄去救你,你還向他行禮?”

裴宣道:“其實那時,我也不希望柳師兄來救我。原本是我不聽夫子勸告,執意進入敬王府,我一介布衣,死不足惜。若是牽連了師兄,耽誤了師兄殿試,那就不好了。”

祝青臣又問:“倘若當時,柳師兄沒有去救你,你又會如何?”

裴宣想了想:“我希望柳師兄先顧好自己,再來顧我。待柳師兄中了探花,再來為我伸冤。”

祝青臣笑了笑,摸摸他的腦袋。

出了城,圍觀的百姓便少了許多。

馬車速度也加快了。

陳娘子和左鄰右舍也都接到了消息,遠遠地在門外迎接。

陳娘子笑容滿麵,接受鄰居們的恭喜。

“你可算是熬出頭了,阿宣現在這樣出息了,都中狀元了。”

“想當年,你一個人趕著驢車,往車上搬酒,就為了供他念書,都值得了。”

陳娘子遠遠地看見馬車朝這邊過來,同鄰居們說了一聲,便上了前。

馬車還沒聽聞,裴宣便掀開簾子,跳下馬車。

母子一人緊緊地握住對方的手,陳娘子臉上還帶著笑,卻淚眼朦朧:“好、好……”

除了“好”字,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裴宣安安靜靜地握著母親的手,沒有說話,等她平複心情。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回過神,抹了把眼淚,拍了一下裴宣:“怎麽叫祝夫子趕車?沒大沒小的。”

裴宣直喊冤:“夫子體諒我,若是我在外麵趕車,這會兒我都被旁人抓去做女婿了。”

陳娘子冷笑一聲,上下打量他,毫不留情:“就你啊?跟隔壁那頭小土狗似的,哪戶人家看得上你?”

裴宣哽住:“……”

宮人們都忍不住笑出聲來,簇擁著狀元郎和他的母親進去。

他們原本是送賞賜來的,陳娘子忙前忙後,留他們和鄰居們一起,吃了頓午飯。

……

祝青臣在酒坊裏吃了午飯,才駕著馬車,晃晃悠悠地回了都城。

殿試結束,他也可以收拾收拾,搬出皇宮了。

他還打算要去大覺寺還願呢。

可是祝青臣才回到宮裏,楊公公就迎了上來:“祝夫子,陛下傳召。”

“嗯?”祝青臣疑惑,“陛下可是有事?”

楊公公道:“陛下今日主持了一場殿試,似乎是中了暑氣,不大舒服,請祝夫子過去看顧。”

祝青臣蹙了蹙眉。

不痛快就去找太醫,他又不是太醫。

他忽然想到什麽,回過神,看了看四周,見旁邊圍著宮人太監。

楊公公的話,他們大概也都聽見了。

“好。”祝青臣點點頭,跟著楊公公去了養居殿。

係統問:“不應該啊,昏君是使勁折騰都不會死的反派人設,他怎麽一個上午就病了?”

祝青臣了然道:“裝的。”

祝青臣來到養居殿,殿中掛著重重疊疊的簾子,旁邊放著堆成小山的冰塊,泛著絲絲涼意,或許皇帝剛吃過藥,風中還彌漫著些許苦澀。

侍奉的宮人們都屏息凝神,原本與皇帝形影不離的樂師……

還在奏樂,為了應景,還換了幾首聲音比較低沉的曲子。

祝青臣在心裏給皇帝豎了個大拇指,他真的很昏君,裝病還不忘聽曲子。

楊公公隔著簾子行禮:“陛下,祝夫子到了。”

裏麵傳來皇帝的聲音:“讓他進來。”

“是。”

祝青臣小步上前,掀開簾子,鑽了進去。

果然,皇帝啥事沒有,麵色如常,正靠在榻上看密折。

完全不避諱祝青臣。

祝青臣小聲提醒:“陛下?”

皇帝朝他招了招手:“這幾日要辛苦祝卿在宮中多留一陣子。”

祝青臣眨巴眨巴眼睛,一臉不解地看著他。

皇帝道:“等過幾日,就可以放出消息去,說皇帝病重,傳召駐紮邊關的幾位將軍回都城述職,收攏兵權,一網打盡。”

他昨天晚上收到那封信,就已經想好了。

“是。”祝青臣點點頭,繼續眨巴著清澈愚蠢的眼睛,“可陛下為何選我侍疾?”

“此事必須隱蔽,多一個人知道,便多一份風險,所以朕不願叫太醫宮人再來侍疾。”

皇帝放下密折,認真地看著他:“祝卿原本就知曉此事,又見過朕深夜看奏折,是最合適的人選。”

“況且,祝卿與敬王已然結下了梁子。敬王不死,祝卿和祝卿的學生永無寧日,祝卿是世上絕不會泄露此事的人。”

祝青臣“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多謝陛下抬愛。那臣……”

“侍奉湯藥,閑來無事就看看書,想吃什麽就吩咐下去。”

“好耶!”祝青臣馬上進入角色,看看旁邊已經被皇帝喝空了的藥碗,於是自覺地坐到旁邊。係統疑惑:“平時不見你這麽笨啊,怎麽今天看起來傻乎乎的?”

祝青臣撚起一塊栗子糕,塞進嘴裏:“這個皇帝城府太深,既然他已經掌控了一切,我自然是越笨越好,襯托他英明神武。”

“越是‘病中空閑’,越是容易多思多慮。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要他自己說出口,是他選的我,不是我上趕著選的他。倘若他再疑心我,回頭想想這些話,疑心就會減輕許多。”

單純的係統被一些勾心鬥角嚇暈。

祝青臣嚼嚼栗子糕,抿了抿指尖,彎起眼睛:“好吃!”

皇帝瞧了他一眼,笑了一聲。

……

沒幾日,“陛下病倒”的消息就傳了出去。

皇帝平日沉溺歌舞,也不早朝,看起來就很虛弱的樣子。

這下好了,隻是主持了一上午的殿試,回去就中了暑氣,到現在還沒好,反倒還愈演愈烈。

其他學官都出宮去了,唯有祝夫子,因為年紀小些,被皇帝留在了養居殿侍疾。

為著他的病,一甲三名遊街取消了,瓊林宴也推遲了。

皇帝靠在榻上看密折,對祝青臣說:“隻是委屈了你的兩個學生。”

祝青臣坐在榻邊看書,轉過頭,笑著道:“不委屈,阿宣根本不會騎馬,隻會趕驢。他現在從頭開始學,恐怕也學不好,要是從馬背上栽下來就不好了。”

“是嗎?”

“嗯,岸兒倒是會騎馬,不過他長得還行,騎在馬上,很容易被香囊水果砸下去。”

皇帝合上奏章:“振威將軍已經啟程回都城了。”

祝青臣適時吹了一句馬屁:“陛下英明神武!”

忽然,楊公公在外麵通報:“陛下,敬王殿下前來請安。”

祝青臣和皇帝都一激靈,“噌”地一下坐起來,把手裏的書卷密折全部塞進床鋪裏麵,用被子蓋住。

祝青臣拿起旁邊的小匣子,往皇帝臉上撲了幾層粉。

皇帝被粉末嗆得咳嗽:“祝卿,你從前……”

“請陛下稍稍忍耐。”

粉撲得差不多了,祝青臣又拿起旁邊的藥碗,往房間裏灑了幾滴,營造出一種久病纏綿、渾身藥味的場景。

祝青臣從小身體不好,有時裝病躲避功課,有時又是真的病了,連家裏人都分辨不出他到底是真病還是假病。

做完這一切,祝青臣便捧著藥碗,規規矩矩地站到了旁邊。

皇帝還在咳嗽,祝青臣道:“楊公公,請王爺進來吧。”

“是。”

楊公公打簾子,敬王一身素衣,趨入殿中。

他先是看了幾眼皇帝,見他臉色慘白,神色疲倦,像是真病了,才俯身行禮:“陛下。”

敬王抬起頭時,瞧了一眼站在旁邊的祝青臣,一言不發。

他與祝青臣已然撕破臉,也沒什麽可說的了。

如今皇帝病重,於他而言是大好時機。他沒功夫與祝青臣糾纏,待他登基後,想怎麽處置祝青臣,就怎麽處置。

於是敬王做出淒惶神色,幾步上前,跪在榻前:“陛下,何至於此啊?”

皇帝掩著嘴咳了兩聲,盡量不讓自己咳出一堆粉末。

敬王又試探道:“陛下要好好保重身體,朝堂不能一日無陛下。”

祝青臣在旁邊抿了抿唇角。

說得好像這昏君從前有去上朝一樣,本來就是有他沒他都一樣。

皇帝道:“朕恐怕是不行了。”

敬王眼底有一抹喜色閃過,抬起頭時,又是滿臉悲愴:“陛下何出此言?”

皇帝冷眼瞧著他,又道:“朕膝下無子,恐皇位後繼無人,朕已然派遣官員於宗室子弟之中尋訪,看誰人可擔此重任。”

敬王一愣。

“須得年輕力壯,家中父母雙亡,免受外戚把持。朕已決意封你與祝卿為顧命大臣,到時也要勞煩你一人,多多扶持。”

皇帝說了許多要求,敬王隻覺得耳邊嗡嗡的。

他是皇帝的親弟弟,皇帝卻不想傳位給他,還要從宗室之中再選新帝?

他隻做顧命大臣,還和祝青臣平起平坐?待新帝長大,便將他一腳踹開?

這是什麽道理?

敬王握緊了拳頭,強撐著與皇帝再說了兩句話,便忙不迭告辭。

殿中,祝青臣推開窗戶,看著敬王匆匆離開的背影。

想來是回去聯絡朝臣了。

係統問:“皇帝不怕他狗急跳牆,帶兵逼宮嗎?”

祝青臣望著窗外:“皇帝就怕他不帶兵逼宮。他這些年裝得太像,若是他按兵不動,沒有由頭殺他,也挖不出他手下的所有人,激他一激,他才會和親信聯絡,一同入宮。”

此時將近入夏,天氣燥熱。

天邊卷起陰雲,眼看著是要下雨了。

祝青臣關上窗子,回到榻邊,掀開被子,準備把自己沒看完的書拿出來。

結果他一掀被子,一把刀、一把劍從裏麵掉出來。

祝青臣:?

皇帝若無其事地把刀劍收回來:“此事凶險,有備無患。”

想來,方才敬王在他麵前說話時,他始終把手放在被子裏,顯然是握著刀劍。

若是敬王當時就翻臉,他隨時可以抽刀出鞘,擊殺敬王。

祝青臣呆呆地點了點頭:“是。”

皇帝竟然連他的這份都準備了,還是挺靠得住的。

皇帝清了清嗓子,把書冊拿出來,遞給他:“你看書罷。若是有事,便躲在朕身後。”

祝青臣點點頭,回過神來,又連忙搖搖頭,舉起右手,像一隻嚴肅的小貓:“臣誓死保衛陛下!”

……

又過了幾日。

皇帝的病不見好轉,敬王已經蠢蠢欲動。

他平日裏與那些紈絝子弟的交遊,也顯露出好處來。

雖說這些紈絝子弟庸庸碌碌,但畢竟身份擺在那兒。

他們回去向在朝中任職的父親兄長說一說,朝臣們很快就動搖了。

如今都城之中,人心惶惶,動作快些的,已經將拜帖送到敬王府了。

因著這件事,裴宣與柳岸還未授職,留在家中。

一開始左鄰右舍喜氣洋洋,到現在遲疑猶豫,旁敲側擊。

裴宣猶豫了幾日,外麵風聲愈演愈烈,便趕去柳府見了師兄。

他去時,柳岸正紮著束袖,坐在院子裏,擦拭長劍。

幾十個家丁被他改成府兵,一板一眼地操練。

裴宣上前:“師兄?”

柳岸瞧了他一眼:“嗯?”

“師兄這是?”“永安城怕是要變天了,夫子還被拘在宮裏。那日夫子為了你,把敬王得罪了徹底,若是敬王得勢,絕不會放過夫子。”

柳岸把手中長劍擦得鋥亮,在烈日下閃著寒光:“真到了那個時候,我得把夫子救出來。”

裴宣頷首:“我和師兄一起。”

柳家主在外麵拍門:“岸兒!柳岸!你敢!給我開門!”

可他已經管不住柳岸了。

裴宣與柳岸商定之後,兩人達成共識,偷偷把陳娘子接來柳府,隨後閉門不出,將所有客人拒之門外。

風雨欲來,永安城中各個官員,動作各有不同。

……

十日後,振威將軍帶著幾位駐邊將軍匆匆回到都城。

隻是他們甫一入城,沒有進宮述職,而是直接去了敬王府。

一直到了傍晚時分,一行人才晃晃悠悠地結伴入宮。

祝青臣趴在窗戶旁邊,遠遠地看著幾個將軍身披甲胄、腰掛佩刀,簇擁著敬王,一步一步,從玉階上走上來。

年紀大些的,應該就是駐守邊關的振威將軍,其他幾個皆是副將。

小太監們手捧蠟燭,將宮道兩邊的宮燈點起來。

燭火跳躍,照得刀光劍影,明明滅滅。

等到他們靠近一些,祝青臣便縮回了腦袋,把窗扇關上。

“陛下,他們來了。”

“嗯。”皇帝揣著手,靠在榻上。

祝青臣知道,他的手裏已經握著刀了。

皇帝騰出手,朝祝青臣招了招手:“過來點,沒得傷著你。”

“是。”祝青臣挪到他身邊,小聲問,“陛下的眼神還不錯吧?”

祝青臣怕他等會兒殺瘋了,分不清敵我,把他也給砍了。

皇帝頓了頓,卻問:“祝卿,你的眼神好嗎?”

祝青臣搖搖頭:“回陛下,臣時常挑燈夜讀,眼神也……不是很好。”

皇帝扶了扶額頭:“朕也一樣,酒喝多了,眼睛花了。”

祝青臣一激靈:!

那他們兩個“老眼昏花”的廢物君臣,怎麽打得過那幾個魁梧的大將軍啊?!

兩個人還沒來得及再說話,門外傳來楊公公的聲音。

“振威將軍、敬王殿下,照著規矩,覲見陛下,不得穿甲佩刀,請幾位將軍卸甲。”

振威將軍在邊關完全就是土皇帝,無法無天慣了,如今皇帝病重,哪裏還會把他放在眼裏?

“老東西,滾開!本將軍不認得你,這把刀也不認得你,還不快滾開?”

殿中的祝青臣及時出聲打斷:“楊公公,不打緊,陛下請幾位將軍進來。”

楊公公撇了撇嘴,往邊上退開:“是。”

行走之時,盔甲與刀劍相擊,發出清脆的聲音。

越來越近。

內殿沒有點燈,殿外宮燈照進殿中,幽暗昏黑。

敬王不疑有他,快步上前,見皇帝比前幾日病得更厲害了,掩不住的喜色:“陛下?”

皇帝睜開眼睛,敬王又道:“陛下,臣這幾日在宗室之中,遍尋無果,有負陛下所托。”

皇帝故意忽略他眼底閃著的精光,問道:“這可如何是好?”

“陛下,臣……”

敬王話還沒說完,身後幾個將軍就齊刷刷地跪下了。

振威將軍抱拳,懇切道:“陛下,國不可一日無君,臣等奏請陛下,禪位於敬王殿下,早日主持大局!”

敬王眼中笑著,麵上卻十分為難,看起來猙獰扭曲:“將軍說的這是什麽話?我怎麽可以……”

“若是陛下不允,臣等便在此請願!邊關數萬將士,也一並請願!”

名為請願,實則要挾,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若是皇帝不禪位,他要麽起兵造反,要麽現在殺了皇帝,偽造禪位詔書,保敬王上位,總歸他手握兵權,愛怎麽做就怎麽做。

不如現在禪位,他不費一兵一卒,敬王名正言順即位,皇帝也可以保住一條性命,兩全其美,大家都好。

殿中昏暗,外間火光跳躍。

敬王跪在榻邊,輕聲勸慰:“大將軍畢竟是一心為民,難免急躁了些,請陛下見諒。陛下若是不放心,我即位之後,便尊陛下為太上皇,供陛下頤養天年。”

“我來時,還見太醫在外候著,早些做完這些事情,陛下也好及早讓太醫進來看診,陛下?我可是你的親弟弟啊!若是連親弟弟都信不過,陛下還能相信誰?”

振威將軍扶著刀,跪在旁邊,怒目圓睜:“陛下還是早做決斷為好!陛下等得,這西北將士可等不得!”

顯然是一個唱白臉,一個唱紅臉,既保全了敬王的名聲,又威脅了皇帝。

和造反比起來,這自然是最好的辦法。

皇帝沉默良久,朝振威將軍招了招手:“上前來,朕叫他們準備印璽。”

“是。”振威將軍麵上一喜,以為皇帝是妥協了,要寫禪位聖旨了。

不費一兵一卒,隻消一封聖旨,便能大功告成。

這買賣可太劃算了。

振威將軍此時也顧不得什麽威嚴了,跪在地上,匍匐上前,滿臉堆笑:“陛下……”

下一秒,床榻上的皇帝忽然暴起,一腳將振威將軍踹翻在地,抽刀出鞘,銀光一閃,刀尖順著他的甲胄縫隙,捅進他的胸口。

祝青臣把手裏的藥碗砸碎:“護駕!”

守在殿外做太監打扮的暗衛迅速推開殿門,一擁而入。

敬王還想抓祝青臣做人質。

祝青臣一個閃身,躲開他的手,飛快地滾到床榻上,翻出皇帝給他準備的佩劍,抽出長劍,對著敬王揮了兩下。

“嗷!”

皇帝被他嚇了一跳,砍人間隙,回頭看了他一眼。

祝青臣雙手握著劍柄,跟一隻貓似的,把劍揮得連影子都看不見。敬王被他逼得連連後退。

劍揮得不怎麽樣,毫無章法,氣勢倒是很足,一直在“嗷嗷嗷”,把嚇得敬王臉色煞白。

就是容易誤傷我方戰友。

逆賊自有皇帝和暗衛去抓,祝青臣隻是一個柔弱的文臣,保護好自己就可以了。

皇帝瞧了一眼,便放心地轉回頭去。

與此同時,皇帝已經將振威將軍砍倒在地,幾個副將才剛剛把刀抽出來,就被他砍翻在地。

誰也想不到,平日裏沉溺歌舞的皇帝,竟然會忽然暴起。

他們更沒想到,皇帝的力氣這麽大。

鮮血濺在重重疊疊的帷帳上,忽而“嘩啦”一聲,狂風將祝青臣方才沒關好的窗扇吹開。

狂風湧入,吹得帷帳糾纏在一起,皇帝搓了一下臉,才發覺自己臉上手上都沾了血,腥臭腥臭的。

敬王見勢不妙,轉頭想跑。

祝青臣連忙大喊:“陛下!”

皇帝猛地回過頭,殺紅了眼,一抬手,便將手裏的長刀擲出去。

祝青臣從榻上爬起來,順手抄起榻邊的銅花瓶,也朝敬王丟了過去。

下一刻,長刀落在敬王麵前,震碎地磚,插進磚裏,攔住他的去路。

銅花瓶“哐當”一聲,重重地砸在他的背上。

敬王往前一撲,跟一條死狗似的,趴在地上。

他才終於反應過來,回過頭:“你們……你們……”

祝青臣手握長劍,跳下床榻,和皇帝站在一塊兒,冷眼瞧著他。

皇帝垂眼,忽然看見祝青臣的手上不知沾了哪個逆賊的血跡,拿出手帕要給他擦一擦。

隻是還沒伸出手,忽然,殿外傳來疾呼。

“陛下?陛下可安好?”

“小祝?小祝你在哪兒呢?你死了嗎?天殺的敬王!我跟你拚了!”

“夫子?夫子!夫子你在哪兒?!”

祝青臣和皇帝疑惑地轉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