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當時精神狀態不佳,急需發瘋紓解情緒。
天光收束,晚霞漸退。樹枝在昏暗中如黑色剪影,路旁的寫字樓卻燈火通明,亮起的格子窗如飄浮的孔明燈,在傍晚的燕城格外奪目。
培訓課程的時間是晚上六點,楚獨秀提前抵達教室,她在前排領取完教材,便找一個座位等待開始,同時觀察起周圍的環境。
玻璃牆上是善樂文化Logo,立式麥克風和太陽花融合的圖案。這裏跟普通的培訓教室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角落有攝像機,目前處於關機狀態。
教室裏陸續有人進來,三三兩兩地聚頭聊天。
有學員踏進教室,環顧一圈其他人,聲如洪鍾道:“這不全是自己人嘛!”
“謔,你也在,明天去紅雁劇場嗎?”
“不去,新段子還沒寫出來。”
燕城脫口秀圈子本就不大,學員們有的是同一個俱樂部,有的四處演出時打過照麵,基本都知道彼此名字,瞬間讓屋內吵嚷起來。
楚獨秀很快領悟,她就不應該早到,主要身邊人全都互相認識,現在熱火朝天地攀談社交,唯有自己在歡聲笑語中格格不入。
好在異類不止她一個。
“好家夥,怎麽都認識……”鴨舌帽女生來得晚,她一邊小聲地碎碎念,一邊掃視剩餘座位,將目光投向楚獨秀的身邊。
或許女生間都可以心電感應,尤其在男女比例3:1的班級。她們視線相觸,就交換了信息。
楚獨秀心領神會,將雙肩包挪進抽屜,讓出旁邊的空椅子。
“謝謝。”
女生摘下了鴨舌帽,露出淩亂的麻花辮,額角浸潤一點汗水,風塵仆仆地落座。她應該剛抵達燕城不久,隨手將藍色高鐵票和房卡丟進文件袋,終於有時間查看培訓營的教材。
楚獨秀頗感意外,沒想到善樂培訓營挺厲害,竟有外地演員專程過來。
麻花辮女生率先搭話:“你也是燕城的演員?”
楚獨秀忙道:“不,我不是……”
她就不是演員,單純過來聽課。
正值此時,小蔥從屋外進門,他一眼認出楚獨秀,興高采烈地打招呼:“蜜汁雞排飯!你也來上課?”
“……”
楚獨秀被對方喊懵了,她動作僵硬地揮揮手,一是沒想到小蔥記得自己,二是沒懂這莫名其妙的稱呼。蜜汁雞排飯是她在“台瘋過境”的心頭愛,但怎麽還能變成自己的藝名?
“你們認識啊。”麻花辮女生道,“同一家俱樂部的演員?”
“不……”楚獨秀有口難辯,“硬要說的話,同一家俱樂部的菜譜。”
“?”
小蔥喊完人,徑直走向其他演員,跟旁人交流起近況。楚獨秀認出他那一圈人,基本都來自“台瘋過境”俱樂部,盡管她剛開始學習脫口秀,但在酒吧耳濡目染好幾年,多少看這些演員眼熟。
沒過多久,門口又出現熟悉的身影,頭戴畫家帽的幹瘦男子露麵,那一撮山羊胡令人矚目。
有人詫異道:“菜豆哥怎麽也在,你不是跟聶老板……”
菜豆隨意地擺手,一副不願多提的樣子,連教材都沒有領,在前排歪坐下來。他臉上沒有笑紋,手裏還握著煙盒,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著,跟MCN晚會後台時的熱情又不一樣了。
周圍人卻嘰嘰喳喳,如往油鍋滴水,瞬間劈裏啪啦。
“菜豆哥都跑來學,讓不讓我們活了——”
“沒準待會兒一打鈴,他就上講台教課了!人家其實是老師!”
“哎,豆哥,我很喜歡你的表演,可以幫我簽個名嗎?”
菜豆不緊不慢地抬眼,見眼前男子滿臉期待,這才伸手一揮,提筆簽下大名。他在對方的感激聲中起身,說道:“我出去抽根煙。”
“好嘞!”男子興奮地收起本子,繼續找下個演員簽名。
楚獨秀平時向來安靜,不動聲色地觀察此幕。盡管培訓營隻有三十幾人,卻隱隱已經區分出圈子,經驗豐富的老演員受人追捧,活躍在燕城的演員自動聚攏,剩下就是沒名氣又臉生的新人。
她從沒把自己當演員,遭遇忽視也無所謂,但身邊人顯然不一樣。
麻花辮女生見男子讓前排學員依次簽名,她緩緩挺直腰杆,正等待對方過來,卻見那人驟然轉身,直接就跳過這一桌,找上教室後排的老演員。
對方的動作行雲流水,甚至沒引起旁人注意。
麻花辮女生身軀一僵,後背逐漸弓起,腦袋耷拉下來,宛若被冷雨打濕的草葉。
有一瞬間,楚獨秀恨透自己的共情能力,但凡她是粗心的人,就不會關注到這些。這玩意兒總在不該出現時瞎蹦,比如自己每次看打臉爽文,代入的都不是英明神武的主角,而是平庸無能的失敗配角,導致沒有一絲閱讀快感。
又比如現在,她根本不覺得沒人找自己簽名尷尬,卻稀裏糊塗讀懂身邊人的想法。
“那個……”楚獨秀將一張紙推過去,禮貌地請求,“打擾一下,我很喜歡你的表演,可以幫我簽個名嗎?”
“你看過我表演?”麻花辮女生怔然,接著狐疑地反問,“真的假的?那我叫什麽?”
楚獨秀麵不改色心不跳:“美女。”
“……”
女生撲哧一聲被逗笑了,方才的沮喪不翼而飛,她佩服地豎起大拇指:“絕!有兩下子!”
兩人由於玩笑融洽,借此機會互相認識。
麻花辮女生音量提高,似乎終於找到同伴,如聲音清亮的小鳥。她給楚獨秀簽完名,將筆記本遞過去,煞有介事道:“其實我也喜歡你的表演,麻煩你也幫我簽個名!”
楚獨秀輕鬆地點頭:“可以,抱團取暖,抱團簽名。”
她簽完筆記本遞還,又看清白紙上的黑字,麻花辮女生簽的是“娜梨”。
“你叫楚獨秀?這是真名吧。”王娜梨辨認紙上字跡,嘀咕道,“我還以為你叫蜜汁雞排飯。”
“……那是瞎叫的,我沒取藝名。”
王娜梨是典型的單口喜劇演員,她初來乍到不敢說話,現在卻一股腦往外倒,恨不得從籍貫到專業、從生活到段子,全給楚獨秀傾吐一遍,神態眉飛色舞,像極脫口秀表演。對方畢業才一年,平時在外地演出,今日剛到燕城,就為參加培訓。
楚獨秀聽完肅然起敬,她們明明算是同齡人,但自己沒有王娜梨的勇氣,可以孤身一人跑到燕城,尤其對方的演員工作還沒起色,甚至沒加入固定的脫口秀俱樂部。
“不瞞你說,我老家那邊別說俱樂部,連演出場所都沒有。”王娜梨歎息,“所以我琢磨要不要來燕城發展了,但房租好貴啊……”
楚獨秀好奇:“你是喜歡這個嗎?”
“當然喜歡,我最開始知道單口喜劇的時候,還沒有節目呢!”
楚獨秀了然地點頭。新朋友大概為夢想而來,但她就不一樣,有夢都不敢想。
王娜梨問道:“你是怎麽接觸到單口喜劇?”
楚獨秀坦白:“當時精神狀態不佳,急需發瘋紓解情緒,就這麽接觸了。”
“???”
片刻後,培訓營導師路帆露麵,她大概三十多歲,穿著休閑襯衫,懷裏抱一摞教案,完全是都市麗人打扮,跟節目上形象差不多,據說本職是英語老師。
剛一進門,她就受到熱烈歡迎,恨不得將全班人掀翻。
“哇哦——明星導師——”
“女明星來了!”
“路老師,我是你粉絲!”
路帆趕忙伸手製止,驚慌失措道:“謝謝謝謝,嚇死我了,不敢當不敢當。”
學員裏有路帆的熟人,都在台下起哄揶揄她。他們不一定比路帆表演經驗少,隻是不像她已經上過節目,與其說是歡迎老師,更像是在打趣朋友。
“現在教這個脫口秀培訓班,感覺跟教留學班差不多。我每月賺個萬八千,教他們求學掙大錢,台下學生腰纏萬貫,家裏早就趁幾個億。他們被英語教育,我被社會教育。”
路帆無可奈何道:“這個班也一樣,看似我是老師,實際我被折磨。”
班裏響起笑聲。
“好啦,調侃我可以,關鍵得幽默,起碼為我們課堂提供好笑案例。”路帆拍拍手,組織起紀律,“大家自我介紹一下吧,天南海北地趕過來,國內搞單口喜劇的人那麽少,我覺得不光是一起學習,也是一個交新朋友的機會,以後旅遊都能在當地找到同窗。”
路帆明顯教過不少課,很快將班內氣氛帶熱,鼓勵學員依次介紹自己,偶爾還跟新演員互動,詢問對方家鄉的趣事。
王娜梨悄聲道:“老師沒什麽架子呢。”
楚獨秀點頭,有導師從中調和,新老演員也逐步消解隔閡。
自我介紹過後,第一堂課的內容也挺紮實,路帆從理論講起,不時舉節目例子,將段子結構拆分,慢條斯理講解給學員。
“我們先從原理講起,為什麽人會發笑?有同學知道嗎?”路帆環顧一圈,聳肩道,“好的,沒有人理我,但我可以自問自答。”
“關於‘笑’有幾種理論,比如優勢論、釋放論和失諧論,放在段子創作裏,我們之所以發笑,主要是發生的事和你預想的不一樣,這種反差讓你的緊張情緒釋放,你就笑了。”①
“這種機理叫‘預期違背’,寫過段子的同學會發現,我們一般要寫很長的鋪墊,然後結尾處抖個包袱。包袱是好笑的部分,就是你的梗,它把你鋪墊的預期都打破,讓觀眾喜出望外,就能把他們逗樂。”
“我們經常從負麵態度挖掘段子,比如愚蠢、奇怪、害怕等態度,因為負麵情緒會帶來緊張,這樣就有抖包袱緩解緊張的空間,容易製造笑料……”
原以為喜劇課能夠放鬆,誰曾想讓人精神更緊張。
不知不覺,窗外夜色濃厚,九十分鍾的課程結束,恨不得趕上學校的專業課。
這一堂課下來,靈魂都被洗禮。
課間,王娜梨聽得暈頭轉向,她連眼神都開始迷離,問道:“你聽得懂嗎?”
楚獨秀沉痛搖頭:“我以為來搞笑,沒想到是搞我,想要學習笑話,不料笑話是我。”
好在第一節 課理論,第二節課就是實踐,圍繞實際表演來展開。
課上,路帆提議道:“理論學得差不多,我們現在試一下,用剛才教的寫個段子,有沒有人自告奮勇?”
台下鴉雀無聲,紛紛都低下頭。
“不是吧,那麽多老演員,那麽多老藝術家,沒一個願意配合我的?”路帆苦笑,“你們比新演員多攢好幾年段子吧。”
前排老演員卻打哈哈,遲遲不願接她的話茬。
“算了,那叫一個我喜歡的學員。”路帆低頭看名單,點名道,“楚獨秀。”
“……”
楚獨秀內心是崩潰的,難道是大學生被動技能,逃不過的課堂提問魔咒?
為什麽脫口秀演員都喜歡公然點名!?
自小蔥開放麥表演過後,她第二次被人叫起來了!
“獨秀同學沒來嗎?”
楚獨秀隻得起身,幹巴巴地回答:“老師,你喜歡我什麽,我可以改。”
路帆見她滿臉誠懇,溫柔一笑道:“就喜歡你這種桀驁不馴的幽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