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宋語冰在醫務室裏找到了秦曼。
秦曼身上的粗布衣服都被泥水弄髒了,腳踝也腫的像顆桃子,但她精神倒是不錯,嘴裏叼了根棒棒糖,正盯著一位醫護人員給她的腳腕包紮。
秦曼是在“逃命”時受傷的。追在她身後的保鏢凶神惡煞,她嚇得不行,激發了全部的潛力,一邊尖叫一邊往村子裏衝。
她慌張得沒有看腳下的路,結果被橫生的樹枝絆倒,就在她摔倒的那一刻,“援兵”
從天而降——夏嬋和Dina同時出現,禪修營裏的其他營員也沒有旁觀,全都跑出來保護了她。
秦曼承認,她在那一刻掉了不少小珍珠。
有好心人護送她到了禪修營裏的休息處,營裏沒有專職的醫生,但有一位營友恰好有醫學背景。
那位熱心營友又高又帥,一頭半長的自來卷在腦後紮成一個低垂的馬尾,看五官容貌應該有意法血統。
可能是吊橋效應使然,秦曼隻覺得一股熱意衝上了臉頰,讓她熏熏然。她看到他小心捧起她的腳踝,先是輕觸了幾下,在確定沒有骨折之後,他手腳麻利的用繃帶和木板固定住了她的傷處。
“You are so professional,”秦曼主動搭話,“are you a doctor or nurse?or in medical school?”
那位意法美男子抬頭,對她露齒一笑,說出了答案:“I am not a doctor,I am a veterinarian。”
秦曼的字典裏沒有這個詞,她隻能用困惑的眼神求助宋語冰。
宋語冰也笑了。感謝她的好閨蜜,在經曆過剛才那樣激烈的生死追逐之後,她還能適時貢獻出一個笑料,讓宋語冰重回到這個荒誕的世界。
“他說他不是醫生,”宋語冰解釋,“他是獸醫。”
秦曼:“…………”
為秦曼包紮好腳上的扭傷後,那位英俊的獸醫又體貼地囑咐了她幾句,然後便離開了。
宋語冰扶起秦曼,以自己的身體作為拐杖,攙著她向著她們的小屋走去。
她們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一路上,整個營裏“戒備森嚴”。這個禪修營的氛圍本來是平和、安靜的,但外人的突然闖入,就像是給平靜的湖麵投下了一顆炸彈,打破了這裏長久以來的寧靜。
營員們不論男女老少,自由組成小隊,在村裏巡視,保護著他們的共同家園。
她們走入熟悉的小木屋裏,明明這裏是這麽簡陋,連張像樣的床都沒有,但秦曼卻莫名覺得,這裏給她的安全感遠勝她這輩子住過的所有五星級酒店!
她單腿蹦著坐到自己的地墊上,摸出手機,立刻開始檢索關於關夫人的信息。
這裏信號非常差,一個鏈接往往要數分鍾才能打開,秦曼越看越急。
這位“關夫人”,出嫁前閨名Maureen。娘家在英國頗有地位,傳承爵位。但是有人深挖過她的族譜,貴族不假,隻是近百年來早已沉寂,一家人守著一座年久失修的小城堡,很有經典名著裏落魄貴族的味道。
現任關氏掌門人關耀明年輕時在英國留學,與她一見鍾情,很快步入婚姻殿堂——但有另一種說法,說關耀明和其夫人的婚姻,純屬商業聯姻,她的家族圖錢,他的家族為名。若放在商場上來說,這就像是根基不穩的新興企業收購一家老牌夕陽公司,不過是為了借殼上市。
婚後兩人多年未育,很不容易才有了Eric這個兒子。因為Eric年紀是同輩中最小的,T國本土的產業大多掌握在其他堂兄手裏,Eric近幾年一直深耕海外市場,直到今年才回T國發展。兄弟幾人感情不和,劍拔弩張,幾乎擺在了明麵上。
以上種種,都是T國本土的吃瓜群眾扒出來的。從這點來看,不論哪個國家的網友,都對這種豪門密辛充滿興趣。
“網上關於關家的資料就這麽多na。”秦曼就像生在瓜田的猹,東跑跑,西聞聞,沒一會兒就找到了一些陳年舊瓜。
此時,宋語冰正側頭望著窗外。
距離她們的房子不遠處,有一座簡陋但寬敞的木棚,幾根立柱撐起茅草頂棚,圍欄隻有半人高,野花順著圍欄向上攀爬,極具自然氣息。木棚雖然簡陋,但麵積足以容納二三十人。
就這麽一個四麵漏風的木棚,居然是這座禪修營裏最重要的“議事堂”。據說每個清晨,營員們都會在這裏打坐冥想,每周還會有一次分享會。
除了以上兩種用處以外,這座議事堂還能用來會見重要客人。
——關夫人毋庸置疑就屬於“重要客人”。
“議事堂”裏沒有椅子,隻有散落的地墊,關夫人姿勢有些別扭地側坐在墊子上,看來即使她嫁到T國數十年,依舊沒有學會T國人的側坐禮儀。
夏嬋坐在她對麵,兩人之間的矮幾上放著兩杯茶水。關夫人嫌棄地看了一眼,並沒有喝。
Dina守在“議事堂”外,雙手背在身後,眼神警惕。一隻體型大得誇張的蜥蜴蹲在廊簷下,甩著尾巴慢慢踱步,偶爾伸出長長的舌頭,勾住飛過的小肉蟲子。
至於關夫人帶過來的四位保鏢,神智清醒的兩位站在Dina身邊,另外兩位還在昏迷的被扔回了車上。
棚內,夏嬋和關夫人之間的氣氛非常緊張,兩人遲遲沒有說話,眼神無聲交鋒。
她們兩人的眼神一個高貴傲慢,一個矜持冷靜。
宋語冰偏心極了,在她眼裏,這就足以分出高下了。
“語冰,你說這個關夫人,到底是為什麽而來的啊?她看起來對夏嬋恨之入骨。”小木屋裏,秦曼大開腦洞,開始起了一場單人角色扮演,“你說,她會不會不滿Eric對她的迷戀,覺得這個小妖精勾引了自己的兒子?她今天的劇情就是甩出一張支票,然後說:‘這是五百萬株,你馬上離開我的兒子’!”
宋語冰道:“五百萬株,不過是一百萬人民幣,你是看不起關家,還是看不起夏嬋?”
秦曼改口:“那就五百萬歐元,購買力高。”
宋語冰又道:“你的報價一下提升了四十倍,如果是我的話,我可能真會考慮一下。”
“如果你是夏嬋呢?”
“……可我不是。”宋語冰搖了搖頭,目光挪向木棚裏。
她們所在的小木屋距離議事堂不遠亦不近,她可以清晰地看到木屋內兩個人的表情、動作,卻聽不到她們刻意壓低的聲音。
宋語冰也想靠近,但Dina阻止了她,坦言這件事是“夏小姐和關夫人的私事”,宋語冰隻是一個第一天見麵的外人,沒有資格旁聽。
從宋語冰的方向看去,她可以清楚看到夏嬋臉上的種種神態:
剛開始,她氣定神閑,對於關夫人的種種挑釁之詞,隻是一笑而過,既不反駁也不讚同;
但不知關夫人說了一句什麽,夏嬋的表情忽然一凝,眉頭微微鎖住,眼神裏有一閃而過的錯愕;
她這樣的表情讓關夫人以為抓到了她的什麽把柄,語速變快,聲音也變高了,隱隱約約有幾句話飄了過來,大概是“Eric為了你……”“他的投資……”“你的電影……”
宋語冰豎起耳朵去聽,可是關夫人的語速太快了,又是英文與T國語言夾雜,宋語冰隻捕捉到幾個有限的詞匯。
從始至終,夏嬋隻說了寥寥幾個字,而且她聲音放得很輕,輕到除了關夫人以外,誰也沒有聽清。
可她說的那幾個字,殺傷力無疑是巨大的。
關夫人惱羞成怒,直接拍桌站了起來,失態的向夏嬋大喊:“Eric是我唯一的兒子,我不會讓你這種肮髒的女人毀了他!”
關夫人的咆哮聲幾乎要傳遍整個村子,原本守在門口的兩個保鏢迅速反應,頂著一張鼻青臉腫的臉衝進了棚內。
可是,關夫人的氣焰隻揚起來幾秒,就迅速熄滅了——夏嬋的膝上居然放著一柄木倉,隻是之前有茶幾遮擋,其他人都沒有看到罷了。
那是一柄經典款P229木倉,槍身小巧,即使是手小的女生也能輕鬆掌握。夏嬋姿態優雅地那柄上了膛的木倉拿到桌上,然後抬頭看向站在自己麵前的關夫人。
“關夫人。請你搞清楚:毀了他的人,從來不是我。”夏嬋語氣淡淡,“而是你啊。”
溺愛使人盲目,驕縱讓人瘋狂。夏嬋從關夫人身上看到了極度的神經質,而這種神經質也一脈傳承到了Eric身上。
在那支已經上了膛的P229的威懾下,關夫人隻能被迫咽下了所有的髒話。
夏嬋揚聲喊:“P’Dina!”
一直默默無聲的Dina點了點頭。
夏嬋:“送客。”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關夫人當然不可能繼續留在這裏。她惡狠狠瞪了夏嬋一樣,然後高昂著頭,像一隻戰敗卻又強撐硬氣的孔雀一樣,昂首走出了木棚。
村裏原生態的泥土地顯然不適合她腳上的高跟鞋,她每走一步,尖銳的鞋跟就要陷進土裏。
隻不過,關夫人即使丟掉她的高跟鞋,也不可能丟掉她的驕傲。她艱難且滑稽地遠去了,她的保鏢一路小跑跟在她身後,連大氣都不敢喘一聲。
這一切宋語冰都盡收眼底。她遲疑了半分鍾,最終還是離開她的小木屋,走向了那座空****的木棚。
這座名為議事廳的木棚,簡陋得還不如鄉下做紅白喜事時搭建的棚子。若是下雨,這裏注定要漏雨。
正是這麽簡陋的木棚,夏嬋卻長久地、安穩地坐在其中,靜靜地思考著一些事情。
這是宋語冰第一次直觀的感受到,什麽叫做“蓬蓽生輝”。
她停在夏嬋對麵,想了想,她也拉過一隻坐墊坐下。
宋語冰不想學本地人那樣跪坐,她幹脆盤腿而坐,怎麽舒服怎麽來。
她低頭看向麵前的茶幾,直到這時她才發現,原來她以為的茶並不是茶,而是夏嬋之前提到過的葡萄酒。
那柄上了膛的P229就擺在兩杯葡萄酒之間,黑黝黝的槍口正對著宋語冰的方向。
宋語冰強迫自己不去關注它。
“剛才那個人是誰?”宋語冰裝作不認識Eric母親的樣子,問夏嬋,“她看起來很凶,而且說的話也莫名其妙。”
夏嬋回過神來,對她笑了笑:“抱歉,讓你們受驚了,你的朋友怎麽樣?我看她好像傷了腳。”
“她沒事,而且差一點就要在這裏開展她的新一春了。”宋語冰把話題轉回來,“夏嬋,你在轉移話題嗎?剛才那個人是誰?”
夏嬋沒想到她如此刨根問底,隻能勉強給出一個答案:“她是我……一個‘朋友’的母親。很顯然,她誤會了我和她兒子的關係。”
“朋友?”宋語冰追問,“男朋友?”
“當然不是。”夏嬋搖頭,她不想深談,圓滑地繞過這個話題,“沒想到與冰老師也有這種八卦之心。我看你的小說,還以為你是那種兩耳不聞窗外事、生活圈子很小的作家。”
“我確實是。”宋語冰脫口而出,“可是和你有關的事情,我都想知道。”
“……”夏嬋表情一怔。
宋語冰知道自己太心急了,找補一句:“……畢竟,你是我的女主角。我當然希望你一切安好,電影能順利上映。”
“抱歉,”這是夏嬋在短短幾句話裏,第二次道歉了,“因為我的緣故,《有風在追我》被無限期延期了。”
宋語冰立刻接話:“你說的沒錯,確實是因為你,如果不是你,我的第一步作品也不會被卡了這麽久。”
夏嬋有些意外。一般而言,當一個人主動承認錯誤時,另一個人總要客氣客氣說“不是的,沒關係”。
但宋語冰如此“坦率”,坦言所有錯誤都在夏嬋,夏嬋雖然早有準備,但親耳聽到自己崇拜的作家居然埋怨自己,她的驚訝一時遮掩不住。
沒想到的是,宋語冰話鋒一轉,繼續說:“不過,我相信你。”
“……相信我?”
“對,我相信你是無辜的,被陷害的。但這世界上除了我之外,沒有人知道你是被陷害的。”宋語冰身子微微前傾,幾乎要越過整個桌麵,“所以,夏小姐,請你告訴我——你身上究竟發生了什麽事,讓別人抓到了你的把柄,以此抹黑你、威脅你?”
……乃至,讓她一次又一次的放棄生命?
“……”
夏嬋沒有說話。
長久的沉默。
兩個人隔著桌子相望著,她們離得這樣近,近到她可以清晰地聞到她身上的茉莉花香;她們又離得那樣遠,她們之間有一道天然的楚河漢界,宋語冰在這頭,夏嬋在那頭。
宋語冰兩隻手撐在茶幾上,她幾乎要把自己整個人都送到河的那邊,她不想其他,隻想問問藏在兵馬之後的將軍,她究竟想蟄伏到什麽時候。
宋語冰太過迫切,以至於忘了桌上還有一柄上了膛的木倉,稍有震動,就有可能走火!
直到夏嬋垂首斂眸,拿起那柄木倉時,宋語冰才意思到自己剛剛居然在死神門前轉了一圈。
夏嬋把玩著那柄木倉,像是在和一個熟悉的老朋友打招呼。
“這是sig sauerp P229,國際十大經典木倉之一。在任何槍支合法化的國家,這都是最容易得到的一款。”夏嬋語速平緩,不疾不徐,“9mm小口徑,輕,後坐力小,方便藏在襯衣或者長裙下,彈夾最多隻能放五枚子彈,但也足夠在這麽近的距離下,取人性命。”
說著,夏嬋突然調轉槍口,指向宋語冰的方向。
她的手指扣住扳機,握住槍把開玩笑似的上下點了點,宋語冰麵上鎮定,其實後背已經冷汗直冒。
但是,宋語冰要求自己不能露出一點怯意,她照舊“虎視眈眈”地望著夏嬋,通過眼神傳遞自己的心意。
夏嬋審視著她,審視了良久。
夏嬋的眼睛好似兩池清透的泉水,宋語冰在她的雙眸裏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夏嬋的槍口往下壓了壓,出乎意料地指向了桌上的葡萄酒。
然後——她扣下了扳機鍵!
宋語冰下意識地躲避了一下,但意外地是,她預料之中的槍械爆鳴聲並未響起,隻有一束火苗從槍口竄出,瞬間點燃了杯中的酒精。
“語冰老師,眼見不一定為實。”夏嬋狡黠地晃了晃槍口還冒著煙的木倉,原來,那根本不是什麽木倉,而是一柄仿真木倉樣式的打火機。“耳聽也不一定為真。”
杯中之酒熊熊燃燒著,火焰灼燙。
“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搞錯了因果關係。”
夏嬋停頓了數秒,說出了那句積壓在心頭許久的話。
“沒有人掌握我的把柄。——正相反,是我知道了一個本不該知道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