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托夢
徽欽二宗愣在了原地。
但在短暫的錯愕之後,接下來的就是狂喜。
……臥槽我見到了什麽!真正的神仙!真正的神仙飛升之前見的人是我!他暗示我可以回南方搶皇位!那我豈不是傳說中的真命天子?都這樣了我還收拾不了那個無君無父、別地為君的逆子?!
小院之外,玄明真人帶在身邊教育了三個月的三個學生也是錯愕。
先生剛才真的在交代“遺言”。
至於先生叮囑的……
三人麵麵相覷,俱是心頭凜然。
什麽是政治的本質?
是利益鬥爭?是上層建築?是讓人直呼騷操作的權術謀劃?是具現出的生產關係?是將朋友變得多多的,將敵人變得少少的?是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
三人各有各的體會,這便不必一一言說了。
他們隻默默對著玄明真人的背影躬下身去,行了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正正經經的弟子之禮。
還值得一提的是薑家軍軍營。
薑元帥平時是不偷懶的——武將出身,年輕力壯,有時候軍師把他摁在桌案上處理公務,他都隻恨自己的人設不是一朵嬌花,不支持他幹上一會兒便困倦地睡了過去,隻能和那堆小蝌蚪一般的文字相看兩相厭。
但今天他卻莫名的困,批著批著公文,腦袋一歪便睡了過去。
然後做了一個夢。
夢中,他還是那個薑元帥,卻沒有了蘇軍師,少了運籌帷幄之人,即便仍舊所向披靡,卻難免為各種煩難瑣事纏繞,尤其他並沒有蘇軍師那份和文人來回辯經的本事,南邊朝廷對他的態度一開始自然是揚我國威元帥牛逼,但漸漸的就成了此人危險擁兵自重,天子越想越不對,對他日漸猜忌,然而他對此毫無辦法。
終於,在即將打到黎國都城的時候,天子一日連發十二道金牌,催促他回京,否則便以謀反處置。
他是沐國臣子,如何敢不遵軍令?
於是即便勝利在望,即便士兵憤然,即便百姓拉著他的衣袍哭訴,說著我等傾家**產來支持薑家軍,黎國對此如何不知,元帥要走了,我們豈不是再無命在,他都隻能在百姓的眼淚裏離開。
因為不走便是不忠。
可走了之後呢?解甲歸田麽?
哪有這麽便宜的事!
沐國一如既往慫得讓人無話可說,最大的夢想就是和黎國議和,而黎國視他為心腹大患,直言不殺他,便不議。
然後他就被定了罪。
罪名是莫須有,翻譯一下就是“或許可能想謀反吧,也不一定,但終究是有這個可能不是麽?”
他在獄中受盡拷打,最終是拉脅之刑而死,長子被斬首,家人被流放。後世平反之後,特特為他建了廟,又鑄了誣告他謀反的一幹奸相臣子的銅像跪在他墓前,後世前往祭奠者,無不棄之唾之。
但五個跪像裏,沒有那位南沐天子。
想也知道,天子如何能跪?
可倘若不是天子授意,哪個臣子吃飽了撐的非要陷害死他然後受萬世唾罵?倘若天子不是拿定了主意要和談,怎麽滿朝文武一個兩個都軟腳蝦一樣提都提不起來?那陷害忠良的臣子固然可恨,可天子難道就半點責任沒有了麽?
薑羽不知道。
薑羽夢到此,一個激靈從夢中驚醒,卻並沒有往日那般一醒就萬般精神,而是還在渾渾噩噩之間,看到麵前站了一個人。
薑羽愣了一下,心說我的軍帳什麽時候這麽隨便啥人都能進了,但定睛一看。
哦軍師啊。
那沒事了。
隻是……軍師你怎麽不說話……
正自起疑,麵前的人已是對薑羽拱了拱手:“元帥,我今日本該歸去,但左思右想,仍有一言欲進於元帥,特留殘步,來見元帥最後一麵。”
薑羽是真的腦子不清醒,這種時候都不知道問你要去哪裏,隻迷茫地問:“軍師所言何事,以你我之交情,難道還不能直言麽?”
“玄明真人”笑了笑,並未就直言不直言的多加糾纏,隻沉聲道:“元帥素來愛兵如子,又於百姓秋毫無犯,對於那群在黎國受盡折磨的女子也無比包容,他日登臨九五,在下並不擔心元帥將是一代明君。在下所不放心者,唯沐國耳。”
提到這個詞兒,哪怕腦子不清楚,薑羽都是長長歎了一口氣:“然則,如之奈何?”
“玄明真人”便指了指薑羽麵前:“元帥請看。”
薑羽心說我麵前沒有什麽東西啊,但軍師到底不是無的放矢之人,便順著軍師指點的方向一低頭。
那裏,不知何時已經多了一個錦囊。
薑羽看了就覺好笑,張口就是:“軍師,你我都這麽熟了,就不用玩這種錦囊妙計的套路了吧……”
但一抬頭,麵前空空****,哪裏有什麽人影。
薑羽還在疑惑,卻覺身後冷風驟起,他又打一個哆嗦,陡然清醒了過來,這才意識到哪裏有什麽軍師,明明就是一個夢中夢。
薑羽後背起來了一層冷汗,悄悄鬆了一口氣,擦一擦額上的冷汗,但眉目一低,便發現桌案上真的有一個錦囊。
薑羽咬了咬嘴唇,將錦囊拆開。
看字跡好像不是軍師的絕筆書。
呼……還好還好……
薑羽稍鬆一口氣,但打開之後整個人又立刻把鬆的那口氣吸了回去。
那是兩份用標準館閣體寫的文書。
第一份是《討賊檄文》。
主要內容:黎國在和談之日,竟試圖以兩個細作偽做二聖欲瞞天過海,幸被追隨二聖北狩的王公大臣及後宮命婦識破奸計,且追隨二聖北狩的王公大臣已反複確認二聖已然殉國,徽宗殉國前夕,還給侍奉在側的鄆王留下了絕筆書,言明人死燈滅,自他之後所有假他名號之人皆為假冒。
誰成想當日那二細作竟未死在亂軍之中,反而輾轉到了南方欺騙天子及沐國諸股肱大臣,甚至還發動政變,殘忍殺害了南朝天子,而後自立為帝。是可忍孰不可忍!今薑家軍替天行道,南下伐那黎國二細作!必讓那兩個細作車裂而死以報先帝在天之靈!
第二份也是《討賊檄文》。
主要內容:當日追隨二聖北狩的王公大臣說的是二聖已然殉國,被黎國棄屍荒野,其實不然——蒼天垂憐,二聖被一遊方道人所救,一直在道觀中休養生息,待身體恢複之後便到了薑家軍中,由諸王公大臣和後妃命婦辨認為真。
可彼時薑家軍正在忙於收拾北方殘局,無暇照顧二聖,故而隻得派人將其送回南朝。二聖因深恐南朝天子為了皇位不認父親兄長,特給薑羽留下一書言明身份,並說明倘使南朝天子非得行此冒天下之大不韙之事,薑家軍可起兵討之。
誰成想一語成讖!南朝天子果然小人!為了坐穩皇位竟當真無君無父,甚至將父親兄長殘忍殺害。是可忍孰不可忍!今薑家軍奉二位陛下遺旨,南下伐那不忠不孝的無道小兒!必讓那無道小兒車裂而死以報先帝在天之靈!
薑羽:……大受震撼.jpg
軍師這波是真正的政治家!真正的站穩了道德製高點!對所有人瘋狂指指點點還占盡道義,回頭史書工筆,二帝自然是喪權辱國,以婦女作價抵金,丟盡天子顏麵的亡國之君;南朝天子要麽是不忠不孝的無道小兒,要麽是連敵國細作都鬥不過的菜逼天子;而他無論如何都是挽狂瀾於既倒的匡扶社稷之主!
什麽是算無遺策啊,這就是算無遺策!(戰術性後仰)
哦,你說萬一南朝天子非常開心地接納了兩個皇帝,對皇位的歸屬一點爭議也沒有,然後他們沐國三個皇帝從此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一起了那咋整?
拉倒吧!他們要是能和平共處,當年那瘋狂催逼薑羽的十二道金牌哪來的?誰還不知道皇位這東西有毒啊,再淡泊名利的人享受過了權力的滋味都舍不得放手,特麽三個皇帝在一塊這都不養蠱不爭鬥?
怎麽可能(ˉ▽ ̄~) ~~
哦,你說那並不存在的“徽宗絕筆書”或者“二帝南下之前留下的文書”從哪兒來?
寫得一手好字的楊聞鶯啊!
她手裏還有後來玄明真人輾轉得到的,來自徽欽二宗的,在那二人知道了玄明真人假傳聖旨堅持北上黎國,於是幫玄明真人補完了程序,悄悄送出來的能證明天子身份的印璽,她往什麽文書上一蓋,什麽文書就是聖旨。
你品品你品品!
說白了,從玄明真人邁入薑家軍並且展示了來自徽欽二宗的“衣帶詔”和“印璽”開始,他就已經謀劃好了事情會有的所有發展——無論讓國家受了奇恥大辱的徽欽二宗,還是嚇破了膽然後在正常的曆史線上十二道金牌召回薑羽還對北邊黎國“臣構言”的南朝天子,他都沒打算放過。
為了飽受離亂的百姓,為了女人們以身相贖的血淚,為了正常曆史線上薑家軍含冤而死的屈辱,他們都該死,要麽在絕望中死於親人之手,要麽被正義之師原地車裂。
原本以為黎國城下不認二帝便是計謀的巔峰,現在看來,這直要榨幹二帝最後一絲利用價值並將南朝天子一塊踩在腳底的操作,才真正詮釋了什麽叫政治,什麽叫腹黑。
國士無雙,理當如此。
所以,唯一的問題就是,軍師呢?怎麽我們之間是通過“托夢”交流的?你直接過來說不行嗎?
薑羽已經有些上了年紀了,多多少少知道一些封建迷信的操作和思路,他頓時心頭有了不太妙的預感,急忙喚兵士進來問軍師何在,兵士回答軍師帶著小將軍與楊夫人和曦月公主出去了。
薑羽略略鬆了一口氣,心說楊夫人和曦月公主倒也罷了,薑雲在呢,臭小子武力值還是有的,總不至於讓軍師真出了什麽事到最終隻能夢中托孤。
但……很快啊!
薑雲帶著兩個女孩回來了,沒有軍師。
問之,答曰,軍師果然是神仙,在做完了最後一件事之後,在仙樂陣陣之中,慨然飛升。
薑羽一整個人就愣住了,若不是楊夫人和曦月公主都是這個口徑,他直接想抓住他家臭小子打一頓問問你還堅不堅持說軍師飛升了?
但終究是已成既成事實了。
“父親。”覷著薑羽的神色,薑雲說話都顯得有些小心翼翼,“軍師走之前雖然什麽都沒說,但兒子想,他應該很希望父親能給那些他一直很關心的可憐女人一個不為名節所累的立足之地,更期待父親做一個開創盛世的好皇帝。”
薑羽長長地歎息一聲,扶著兒子的肩膀,看著天邊的流霞。
他忍不住想到了那一日披著一身陽光踏入大帳,張口就是“我非朝臣,不過江湖中人”的那個俊朗非凡的年輕人。
“會的。”薑羽沉沉開口,“為父必不負他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