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拉扯

“你莫參與,今兒我非要跟他辯個明白。”

“我為你買奴買仆操持家中,你說我不懂克勤克儉,你大手一揮丟出家中十數年嚼用為一戲子贖身,反成了救苦救難。”

“你且說說,可笑不可笑?”

“有甚可笑?”

“世人將我二人經曆編撰成案頭本,讓我二人故事廣為流傳。她於戲中扮演杜麗娘,入戲頗深傷了神魂,整日癡癡渾渾。”

“我心生憐惜,不忍心她如此蹉跎青春方為她贖身,助她脫離困難,這有何不對?”

“使區區銀兩可救一鮮活性命,何樂不為?”

“區區銀兩?”

“救人性命?”

杜麗娘嗤笑一聲:“我送母親一匹他人轉贈的緙絲,你牢記心中數十載。你使巨資為優伶贖身,就叫區區銀兩不值一提。”

“這天下能救的、可救的不知凡幾。”

“那餓死街頭的孤寡你不曾救,醫館中病痛纏身無錢醫治的你不曾救,同你一樣出身貧寒,衣食拮據的寒門書生你不曾救,怎就單單去救那身段窈窕,容貌妍麗的戲子優伶去了?”

柳夢梅麵色青白:“婦人心奸。”

“年輕時你尚算賢德,臨老卻愈發會胡攪蠻纏,拈酸吃醋。”

“我倒要說你惱羞成怒。”

便是柳夢梅抵死不認她也知他就是起了色心。若他追捧一二優伶歌姬她根本不放在眼中,隻是那贖身女子讓她瞧著煩悶不已。

她死而複生之事的確廣為流傳,有人將她與柳夢梅的故事編撰成冊,搬上戲台。他為之贖身的戲子正是扮演她的旦角。

“多年來你一直以那旦角入戲過深為由,身前身後陪伴。你二人同出同進,她又以麗娘自稱,你日日護在她身邊,活似你二人才是那故事中杜麗娘、柳夢梅。”

她呢?

她那時容顏已淡,那旦角卻正值青春年華,她日日都會聽柳夢梅訴說二人初見時她容貌有多令人驚豔。他借她人之貌之軀說愛她之言,還讓她承這一片深情,當真荒唐。

荒唐至極。

“你口口聲聲獨愛杜麗娘,你所鍾愛的是戲台之上千千萬萬披著名為‘杜麗娘’皮囊的花旦,還是那些個為你而癡、青春少艾的女子?”

“你重色,又何必打那癡情名號,口口聲聲說隻愛‘杜麗娘’一個?”

她啊,也是見他萬般嗬護那些日日上演遊園驚夢,牡丹亭下唱著姹紫嫣紅、斷井頹垣的花旦,透過戲台之上臆想當年她折於他風華魅力流露出自傲神色時,方看透這人。

“你哪裏是鍾愛什麽‘杜麗娘’你分明隻是沉浸於青春女子因話本子所投射出的虛妄幻想。”

“青春韶光,誰人不愛?”

“癡情少女誰人不喜?”

“你官途不順,有誌難舒,少不得要在這些懵懂女子身上尋一個被需求。”

“可憐你於家於國無望,可憐你一生荒唐,可憐你隻能透過戲子對戲曲中那個癡情天真的柳夢梅產生的錯誤幻想,尋寥寥慰藉。”

多年困於宅院,她一生隻知夫婿兒女,雖當年有傳奇經曆,但她從不敢輕易想起。

許是她今兒累了,這麽多年已疲憊於為他也為自己遮掩。

遮遮掩掩了一輩子,生怕日子裏有一絲絲不圓滿被他人瞧了去,笑話了去。

可這日頭是自己過的,她不舒坦,又如何管他人是笑是哭,是貶低亦或瞧不起?

碌碌一生須臾過,前路困頓猶處荊棘陣,可憐她從未生出過披荊斬棘之心,反不斷遊說自己不疼不冷,世人皆如此,她亦該如此。

她不該如此,世人也不該如此。

杜麗娘站起身,端坐在屋中神色肅穆。

舊日吃苦她隻知混了血咽下,那隻是因為她被困得久了,怕自己沒了麵對情愛、婚姻裏早已被腐蝕得潰爛、爬滿驅蟲的真實。

可喜的是她還有機會,有機會刮骨療傷,將那膿血寒毒一點一點拔除。

“柳夢梅,貪婪好色吝嗇無能之名,你便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