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掏空

“你有何窩心?”

“我為何不窩心?”

柳夢梅聲音微揚:“我乃金科狀元,天子門生,正正經經斯文人是也,初見杜寶卻被捉拿下獄。”

“你父親不念我真情待你,不念我一路艱辛尋親報信,初初見便押我下獄威懾一通,不僅如此,還掌摑我的嘴……”

“我一介斯文,受此折辱,百世難忘。”

想起當日屈辱,柳夢梅眼露冤屈。

“當日我發下誓言,寧願認十地閻君為嶽丈,也不稱你那嫌貧逐婿的勢力爹為嶽父。”

“當日父親並非嫌貧,而是對我死而複生之事心存疑慮。”

“說什麽心存疑慮,後我在金鑾殿上為他做盡臉麵,幾次三番喚嶽丈大人,又再三作揖,他又如何?”

“先是他麵黑臉黑拒認我這女婿,後又說你乃花妖狐媚是精怪所變,這都罷了……”

柳夢梅雙掌貼合對著東方虛空一舉:“當日聖上以秦朝照膽鏡為你照明真身,又下聖旨父子夫妻相認,他又說什麽?”

“金殿之上,杜寶高聲喚離異了柳夢梅方才認你。”

“可憐我寒窗苦讀多年,艱難高中,初見帝王卻是這般場景。他寧死不認我這乘龍快婿,抵死為我書一身汙名,可憐我在聖上麵前落下種種不堪印象,致使官路艱難,終生鬱鬱。”

他空有個一品平章老嶽父,卻不得半點幫扶,反在帝王麵前兜頭接了一身抹黑髒汙。

他滿身冤屈能向誰訴?

“都道你是明珠千金,可世人哪知供養一個‘千金’需多少花費?”

“我家底不豐,族中沒落,雖高中狀元但官途不順,你卻於年節之上大包小裹送回杜府。杜寶乃一品平章安富尊榮,如何需得我這個他瞧不上的寒儒填補?”

“什麽叫填補?”

杜麗娘憤而起身。

“我父母子生遲暮,獨我一女,我雖外嫁但也應承歡膝下,向高堂盡孝。年節年禮如何能少?你不認我父,還不讓我為父盡孝不成?”

“我可不曾說過。”

柳夢梅側身而立,不再直視杜麗娘。

“原來你記恨父親這麽多年……”

成婚多年,她時常在父親麵前調停翁婿關係,好話說盡。終一年中秋,她磨得父親開口同意邀柳夢梅過府一敘。

父親邀他回府便是有軟化之意,蒼天方知她那日心情。

得此喜訊歸家,她開口邀請,柳夢梅一口答應。她心中感激,做小伏低哄他良久,好話說盡,極盡溫柔之能。

哪知待到中秋,她早起梳洗忐忑備禮,卻被柳夢梅告知突生急事需去衙府。

多年期盼落空,她為一個賢字隻能將這酸苦混著血自顧吞下。

遙記那日她一人歸家見到珍饈滿桌和殷切相盼的母親,母女二人相對淚流的場麵。

父親站在房中見她孤身一人,猛掀翻桌椅。

碎盤碎碗滿地狼藉,青磚地麵赤油鹹膩。

父親站在桌邊大聲細數她失貞失潔,無主無見,有傷風化。

至此,父親生前再未多看她一眼。

閨中時候,她隻覺父親迂腐嚴苛,將她嬌花一朵困於後宅,待到為人母她方知父母苦心。父親盼她多曉詩書,他日嫁一書生不枉了談吐,母親常念叨生男勿喜女勿悲,來日看女做門楣。

父母不曾求她富貴,無非期盼一句知書識禮,父母光輝。她卻為一夢中相見的男子相思成疾,慕色而亡……

杜麗娘抓著衣襟:“當年父親邀你去府中共度中秋,你借口推脫,我歸家卻見你在房中自飲。所以那日官署並未有事,都是你搪塞之言可對?”

“是搪塞之言。”

杜麗娘皺眉:“既不想去為何答應?”

“不願見你失落。”

“倒是我的錯了。”

“夫人無錯。”

杜寶虧他良多,他不耐見又如何?辨到陰司殿也無人能說他一個錯字。

“你可知因此事父親過世我都未能再見上他一麵?”

柳夢梅道:“當日杜寶能說出離異了柳夢梅方認女,這般父親不認不見又能怎的?”

“我乃家中獨女,高堂掌上珍,心尖肉。我父母身將半百方生我一女,我自幼受二老庇護,嬌養……”

“你還當嬌養是對不成?”

再度聽杜麗娘重複她那矜貴出身,柳夢梅難免厭煩。

“我知你自幼嬌養而成,也正是如此你行事很是鋪張。”

“我俸祿微薄,養不起許多人口,你執掌家宅卻購入十數奴仆,以至家中吃緊多年。原本家中有春香郭駝,外加粗使二人便已足夠,便是因你嬌養多年,吃苦不得方如此浪費。”

“你這話當真喪盡天良。”

杜麗娘怒斥:“你高中狀元已是官身,出行排場怎能如舊時一樣?俗話說先敬羅衣後敬人,若沒個官爺排場,怎會受他人高看一眼?”

“我為你打點內外,不辭辛勞,未想過能得一句辛苦,但也不該得此歪曲。”

“何曾歪曲?”

“奴仆事小,你常要穿好吃好,也讓人心焦。”

她自幼嬌養,十指不沾陽春水,四體不勤五穀不分,整日隻知看書習字無甚功用。家中漿洗掃灑無一上手,皆需奴仆伺候。

“且不僅如此,你亦不知精打細算,未雨綢繆。”

族中沒落,他自小饑寒,若不靠幾株果樹養活,還不知能挺過幾個寒冬,是以他深知銀錢難賺,自看重克勤克儉。

“當日我高中狀元,上峰送來賀禮,當中有匹名貴緙絲。上好的料子值好多銀錢,若變賣不知夠府中花費幾個年頭。你卻是轉手便送回杜府,為做門麵。”

“幾十年了,一匹料子你記到如今?”

杜麗娘起身望著柳夢梅,咬得牙齦酸痛,心頭滯澀。

那匹料子花色黯淡,雖比尋常 布料貴重但並非價值連城,那時正值仲夏端午,她便將料子送與自己母親。

“緙絲不好保存,那花色又深沉,我不好穿便送予母親做件衫裙,也值得惦念數十年?”

“雖不好保存,亦可典當售賣,為何要送你母親?杜府富貴,上百件緙絲杜夫人也穿得起,如何缺了這一件?且那料子價值幾何?在當年說是掏空家裏也不為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