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寒儒

“我自問這一生咱二人相敬如賓,情意纏綿,又有牡丹亭下種種誓言,怎的你不願與我再續三生情緣?”

“未曾……不願。”

杜麗娘緩緩抬頭,看向柳夢梅淡漠一笑。

她二人夢中定情世間無人不知,眾人都道她夫妻彼倡此和、內外同心。可待韶華過容顏淡,二人之間的情意好似也漸漸生成了別種模樣。

至於委屈?

為人婦為人媳若說從未受過委屈怕是假話,隻不過那些個零零瑣瑣平日難以發覺,隻會於夜深人靜、輾轉反側時偷偷冒出,不深不淺刺痛心神罷了。

“既不曾忘卻我二人情意,今日又為何出不願合葬之言?”

柳夢梅溫言道:“這些年若我有不周之處,你盡管說與我聽,若有理我來日也好改過。”

“是了,事事藏於心中對壽數不利,母親不如今日就吐個痛快,全做解悶。”

柳家二子笑哄高堂。

沉吟許久,杜麗娘道:“夫君本是柳州司馬柳宗元之後,但怎奈自幼孤單,生事微渺,半生饑寒。身邊唯有一年邁忠仆相護,二人依仗寥寥果樹相依過活。”

柳夢梅眉心微蹙:“未見夫人前的確半生饑寒,寒儒一個。”

“我父親一生名宦,母親出身魏朝甄皇後嫡派,年過四旬單生我一女。”

柳家二子接言:“母親確是千金之女,外祖父母掌中嬌珠。”

柳夢梅道:“見夫人後我亦發跡,更高中狀元,這身份上未有不匹配之處,怎得夫人今日提起這陳年舊事?”

“身份之上確實匹配。”

杜麗娘垂眸細思,望著窗外黑壓壓一片忽想起些舊事,良久她轉頭道:“當日柳郎聽我之言攜春容去淮陽見我父親,可因父親生性迂直不信我死而複生之言,將柳郎吊高起打。”

“因這事直至爹娘仙逝,我父女二人也未能相認。”

擦了眼角淚珠,杜麗娘忽然有些酸楚。

柳夢梅聞言道:“當日我拿了春容為證,可杜大人仍不信我是你夫婿,還讓人取了桃條打我,使那長流水噴我,讓我一斯文人吃盡苦楚。他嫌我寒儒薄相,不肯相認,此事怨不得我。”

至死她父女未能相認,杜麗娘心有萬般遺憾,卻是無法將全部罪責怪在柳夢梅頭上。

她乃父母獨女,被父母嬌寵一生卻未能為二老盡孝,她雖知錯處不在柳夢梅,但到底心難平。掩去淚意,杜麗娘又道:“不提此,當年官燕貢膠一事也橫亙我心中多年,不曾釋懷。”

“官燕何事?貢膠又是何事?”

柳夢梅滿麵不解,杜麗娘心下一澀,忽感無力。

“婚後三年我身體抱恙,曾讓春香購置官燕貢膠,你不記得了?”

柳夢梅茫然搖頭。

見他一副雲中霧裏四五六不知的模樣,杜麗娘渾濁老眼透著木然。她至如今都不曾釋懷的心尖刺,她的枕邊人卻半點不知。

“那時中秋夜遊我突感風寒,身體將養許久都不曾好,春香曾讓我購些官燕貢膠滋養身體……”

她出身尊貴,雖不說日日吃得上官燕貢膠,但這些滋補物件在閨中時也從未缺過。可柳夢梅出身貧寒,家中底薄,寒儒亦不足以形容。

為不給他添麻煩,二人婚後她從未開口央求過閨中待遇,是以這貴重物什再未見過。可她身虛體弱,春香瞧在眼中心疼不已,便去尋柳夢梅讓他為自己購置些滋補之物。

那時柳夢梅如何說的?

“你道官燕貢膠不比土人參,讓春香去後院尋郭駝摸幾顆燉給我來吃。”

柳夢梅點頭:“蘿卜賽人參,有何錯處?”

“並無錯處。”

有何錯處?

他無根基,雖高中狀元卻因正逢亂世官路艱難,且家中生活拮據,無銀錢購官燕貢膠確實談不上錯處。

而她通讀詩書,古今賢淑,怎能覺著他有錯處?

可她心疼柳夢梅,春香亦心疼她良多,見他搪塞不肯多出銀子,便鬱鬱不已,心懷難舒。

“小姐,如今不過是一二兩官燕貢膠便百般推脫,若來日您身有重病需得那人參又要如何?”

春香不平,她卻有苦難言。

她乃父母獨女,自幼嬌養,雖父母教女嚴苛但於衣食用度上從不虧欠。她亦是嫁予柳夢梅後方知往日一口吃食,抵得他半年俸祿。

“蘿卜溫補,功效同官燕貢膠沒得區別。”

杜麗娘如今還能想起當日自己說這話時,春香眼中懸而未落的滾燙熱淚。

“家中拮據,夫人給小姐的金銀小姐又不曾收,這如何是好?”

許是春香不願在她麵前流露傷心之色,隻喃喃一句便退出屋外,卻惹得杜麗娘險些落淚。

父親對她所求唯一句知書識禮,父母光輝,因惱恨她思春慕色,不媒而嫁便終身未認。母親夾在其中日日心如火焚,她怎敢再在母親麵前表露生活窘困?

母親給她的金銀她無顏收,反還要於年節之上多多獻禮給父母雙親,以證明自己生活無憂。

思及此,杜麗娘輕輕按壓眼角。

“夫人話露一半,未曾說完。”

見杜麗娘傷心,柳夢梅上前安慰。

杜麗娘語帶委屈三分:“家中底薄我向來知曉,遂那時我典當當年陪葬之物讓春香購置官燕貢膠……”

“原來夫人是記恨我當日吃了那碗燉煮的官燕。”

柳夢梅聞言長歎一聲,終緩緩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