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環境歸因

柳二夫人雙唇張合,心中微訝。

好半晌,她才低低詢問:“就這般放手,讓孩兒自己去選擇嗎?”

“便是你不放手,又能怎樣?若她肯讓你牽著倒也罷了,若不想早晚要掙脫的。”

“屆時你不放也要放,且還要落得個兩敗俱傷的地步。”

杜麗娘微微歎息,難得多了份語重心長:“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除卻利益,無論是血親還是伴侶,一旦他生了想逃脫的心思,任你如何都束縛不住的。”

“若長久以往拉扯著對方,隻會落得天憎人怨的下場。”

“莫說屆時對方會恨你,你也會累的。”

“無論為人母,亦或為人婦,都是會累的。拖人累己,這又何必?”

“更何況你硬是要牽著不放,又能牽到何時?”

想到與自己都不算親近的幾個孩兒,杜麗娘心頭滯澀。

年輕時她一心撲在柳夢梅身上,為他洗手作羹湯,知曉他在外與戲子相熟,便整日黯然銷魂、悲痛欲絕。她日日如失了魂丟了魄一般,以至於未曾發覺大女兒身上異象。

待她被大女兒所作所為震驚時,她心灰意冷,將全副精力自柳夢梅身上撤離,卻是又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了二女兒身上。

她以自己盡母責為借口,牢牢抓住二女兒不敢懈怠半分。當日她以為自己在做一個為人母的責任,可待如今方知曉,她不過是將女兒看做了溺水之人手中的浮木。

並非她盡責,而是她那時一腔真情錯付,羞於承認年輕時選錯了路,借控製兒女填補空虛,與人生挫敗的失落和惶恐。

她怕,她怕那種生活脫離掌控的虛浮感,所以急需牢牢抓緊對兒女的控製權,以保證自己的人生有事可做,有價值可存。

這等心思,她不敢承認,也無法說出口,隻能隱藏在心底最不為人知的角落。

她怕人生無有成就,所以態度強硬地掌控子女的人生。

可……

那是錯的。

臨到孩兒疏遠,臨到兒女憎恨,她方知人生應先樹己,後育人。

杜麗娘低低一笑,隨手撥弄鬢邊碎發,不甚在意。

她種了錯誤的因,得了失敗的果,她如何不認?

她怎能不愧?

所以到了今日,她勸兒媳不要將幾個孫兒握得那般緊,既總有一日要放手,不若早早教孩子們生存之道。

“我雖是你婆母,又是坤兒幾個的祖母,但我亦不會幹涉你的選擇。是將雛鳥一直銜在口中,還是你伴在身旁,在他磕磕絆絆時護他飛翔,選擇皆在於你。”

盡己之力,不擔因果,才是極好的處世態度。

杜麗娘說完,也不管兒媳滿麵憂慮,又從懷中將昨日次子給自己的金錠掏了出來。

“我知道這是給坤兒先生的潤筆銀子,我不可收,你留著吧。”

“家中雖說不上貧困,但也稱不上富庶,到底底子薄了些,常露捉襟見肘的窘態。男子不知柴米貴,我卻是知曉的。”

“你二妹妹那邊既已決定踏出這一步,便說明她承受得住,見她自立己身,我亦開懷。”

“餘下的倒也沒那般重要。”

“我知往年你覺得我忽視了二房,可你要知曉你們就在我身邊,平日我亦不好多多過問,見你們也算順遂,便沒心力管那多的。”

“我知你操勞,你多擔待。”

“二郎他雖不是那貼心知冷的男子,但心性尚可,你日後不會步我後塵。”

“雖不見得事事如你的意,但這日子大差不差總能過得下去。”

柳二夫人想為自己辯駁幾句,可話在口中轉了幾圈都沒能說出。想今日婆母對她也算交心,她又何嚐要端了姿態?

“謝母親提點,孩兒曉得的。”

見兒媳麵上神色和軟,感謝亦是真心,杜麗娘沉吟片刻:“這些年辛苦你了,你的艱辛母親都懂。”

她自己也是女子,兒媳是踩著她的腳印一步步走來,她有什麽不知曉的呢?

杜麗娘抬起手,在兒媳手臂上輕輕拍了拍。

不過這一二下,柳二夫人便眼眶微紅,說不出的心酸。

往日她以為是婆母不待見自己,今日方發現許是婆母隻是累了,麻木了,亦或是釋然了,瞧得透徹了。

有那麽一瞬,她忽然能理解自家婆母的心思。

本想讓杜麗娘歇息一會兒,可柳二夫人想了想忽然很有幾分想與她深談的心思。也或許今日這等心平氣和且透著溫馨的時刻太少,讓她很不想結束。

想了一會兒,柳二夫人道:“其實我未曾想到您會如此輕易地讓二妹妹與我兄長去蘇杭,母親今日所言,孩兒很是受用。”

杜麗娘道:“我一直盼望她自己有所選擇,隻是這些年她不曾想過此,我便也不提,如今她提起,我雖擔心,但心中也輕快不少。”

她愧對二女,如今自不好說讓二女獨求生存的話來。可她年歲到了,再幫扶不了多久,如今得此結果,正合她意。

“母親不擔心珊兒幾個孩子,跟二妹妹同去蘇杭受苦?”

柳二夫人也不知怎的,隻不過跟婆母說了三兩句便心軟了不少,想著幾個孩子還小,就要與二妹妹去他鄉討生活,她於心不忍。

隻是一時間她又拿不定主意,下不了決心將幾個孩子接回家中代為照顧。

這一來二去的,言辭便有些支支吾吾。

杜麗娘卻是一眼看出她的難處,笑著道:“你是個心思好的,我亦心疼珊兒幾個,不忍心他們三人跟著奔波。”

“隻是……”

柳二夫人微微抓緊裙擺,這一瞬忽然有些緊張。

她是真心想幫助二妹妹,卻又憂心家中境況,便想著不若讓婆母張口,如此婆母也不好全權撒手,這般來日便是出些小小紕漏,家中也無人好怪罪於她。

這樣一來,她既能幫助二妹妹,又不必承全部的責,身上的擔子也輕鬆些。

她倒不為心中盤算心愧。

幫扶他人這等事,保全了自己的情況下再盡力方為完滿。

“我知你的意思,倒是不必。”

杜麗娘微微斂眸:“教養子嗣責任重大,教養得好是應該,有了磕碰卻是大大失責,我知你的心意便足夠了,這份責任不該你擔,你也擔不起。”

“孩子們跟去蘇杭,雖會疲累些,但並非沒有好處。”

柳二夫人道:“去到他鄉也沒個認識的人,孩兒是怕二妹妹事忙,珊兒兄長無人照看,再同街上溜子學些偷雞摸狗事。”

杜麗娘淡淡一笑:“生死天定,可遇泥潭順勢一躺,亦或掙紮趟過,便是自己的選擇了。”

從那江子良身上她就瞧出,這一個人是好是賴跟所處的環境境地沒有半分關係。

“人總是不肯承認自己的無能。失敗了、墮落了、放縱了,皆是所處之環境的錯。可卻忘了人非草木,你若不甘被擺布,大可拚了命掙紮。”

“如江子良那般的,口口聲聲說是受了城中紈絝勾引,我瞧著根本就是借口。”

“泥潭裏掙紮有多難?將一生困苦歸咎給他人有多易?不過是自個兒順了惰性劣性放縱,又不敢承擔、恥於承擔懦弱無能之名罷了。”

“如今你二妹妹身邊又有多好的境況?我瞧著還不比蘇杭那頭,整日守著江子良都不曾學一身紈絝氣,去了別處,孩子們也不會的。”

“他們是人,可以決定自己的路如何走,他們不是擺件兒,怎能簡簡單單將人的錯處歸給所處環境?”

“你小瞧了人的韌性,我信那幾個孩子。”

柳二夫人聞言,見婆母並非假意推脫而是真心為她著想,不免心中一暖。

婆媳二人正在屋中交談,柳二下值來給杜麗娘請安。

待請安過後,夫妻二人一同回房,柳二走進屋中自袖口掏出一枚銀錠子。

他麵露窘色,略有支吾:“坤兒潤筆銀子……雖少了些,但我明日還能再想法子。”

柳二夫人接過銀子,滿麵錯愕:“你這銀子,如何得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