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兒女債

“你……”

噗通一聲,杜麗娘直愣愣跌向身後。

他怎能如此?

他怎能如此!

杜麗娘大口喘息,好似離了水的魚不能喘息。她想要說話,想要辯駁,想要說自己並非如此,可雙唇開合許久,都未能說出一句話來。

年少時情愛至上,她甘願為他生,為他死,她甘願追逐夢幻泡影,甘願孤注一擲,背一腔孤勇不想退路。

可經時光洗禮,她為人媳為人母,早已不再隻沉溺在那撈不著,看不清的鏡中花,水中月裏。

所以夜深人靜時,她總忍不住心生愧疚,心生悔意。

但她不敢說,不敢想,一旦說了便證明這一生的路,她選錯了,走錯了。

可那些背負於心尖之上的枷鎖,並非不看,不想便可逐漸消失。它們隻會日複一日隨著經曆,浸潤時光中的水汽變得愈發沉重,難以梳理。

偶爾這些幾乎可將她壓垮的愧疚,會從心底一點一點冒起,鑽入骨髓,鑽入血肉,讓她忍不住疼,忍不住呻吟,忍不住言語不詳的在日常點滴裏透露出幾句。

可她在訴說時,她的枕邊人從不曾給予隻言片語,也從不曾正視她無法壓抑而泄露出的痛苦。

她以為他不懂,亦或懶得懂。

她曾為此惱恨,為此生氣,也曾為此感歎他並沒有把自己放在心裏,時間久了,她不願說,也不想他開解自己。

可她沒有想到的是,她的枕邊人如此了解她的痛苦,她的無助。他懂她的痛,她的悔,可他不曾選擇去療愈自己。

他將在生活裏透露出的點點滴滴,凝聚在一起,繪製成一把鋒利長矛,選擇在某一個或是萬裏無雲,或是滂沱大雨的日子裏,將這把長矛刺入她的心。

他知曉她一定會痛,還會痛不欲生。

他最知曉這一把致命利器該如何使,在何時使。

她們本該是這世上最親密無間,最可揭開傷口互相撫慰療傷之人,卻不想這些唯有在對方麵前才會展露舔舐的傷口,有朝一日會成為互相攻擊的扼要之地。

杜麗娘捂著麵,雙眸幹澀痛癢,卻無一滴眼淚。

柳夢梅還在嘶吼咒罵,柳家二子輕聲勸慰,卻無法消解父親多年來的心頭恨意。

屋中人吵吵鬧鬧,門外靜靜走進一個年近三十的婦人。

婦人身上穿著粗棉布裙,頭上隻斜斜勾著根泛白的木簪,她身上未見半點金銀之色。

待走進屋中見亂成一團,她不由皺眉道:“怎的了?”

柳家二子轉身看見來人,微微撇了撇嘴。

“二妹妹。”

“嗯,咱爹娘這是怎的了?”

那婦人輕輕一哼:“又鬧了?”

她走到杜麗娘身邊,將人拉扯起來,轉頭對著兄長擺擺手,又示意讓他將父親攙扶出去。

待屋中隻剩下母女二人時,她方對著麵色鐵青,還在大口喘息的杜麗娘道:“不是當兒女的說您,您說您跟父親日日這麽吵,這麽鬧,有個什麽意思?”

隨手拉開屋中拔步床旁的暗匣,柳家二女伸出手抓了抓裏頭的物件。

油紙包著的參片……

捏起一片湊到鼻尖聞了聞,見參味還足便隨手放進懷中。見裏頭還有三五錠碎銀,她握在掌心道:“女兒近日生活拮據,你也知女兒運道不好,不曾嫁個好人家。”

她這話一出,杜麗娘的心忽而顫了一瞬。

柳家二女偷覷她麵色,見杜麗娘麵色難看,心中莫名一陣快慰。

她站起身環視屋中,想了想又上前拉開杜麗娘常睡臥榻旁的小櫃。

“沒什麽東西了,你次次歸家次次都要翻上一翻,家中何處有些什麽你不知嗎?”

老人中氣不足,說起話來難免虛飄,柳家二女聽見,不情願地將櫃門推上。

她隨手拈了拈頭上木簪:“母親這是嫌棄女兒回家打秋風了?”

不知為何,這一句打秋風,突然讓杜麗娘想起柳夢梅那句赫赫有名的坐食三餐,不如走空一棍。

他年輕時候攀今吊古,常做著打秋風打出個皇帝位的美夢……

恍惚間,柳夢梅方才唾液橫飛,高聲咒罵的嘴臉,又浮現在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