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啊真羨慕。”喬一念趴在課桌上,她的感冒持續了好幾天還沒好,聲音比前兩天更加沙啞,“雖然沒考上好分數,但有機會在比賽上拿個好名次。”
“一點都不值得羨慕。”森芒翻開了書本,“其實我想寫做相同實驗不同機器運行的時間對比,可外婆和我說專業題不準寫在語文作文上。”
“聽你外婆的。”薑舒彤直截了當。
“如果我寫這個題目肯定能湊夠字數,數字比漢字寫起來要快。”森芒皺著眉頭看向小黑板,“但這樣寫的就是結論,不會有故弄玄虛的感覺了。”
“對於老師來說,這就是故弄玄虛。”薑舒彤說,“真寫上去的話,說不定連12分都拿不到。”
“不過故弄玄虛這麽複雜的四字詞,森芒你確定你懂它的意思嗎?”
“故作高深。”森芒說。
薑舒彤有點詫異他真的能說出來,“沒錯。”
“混淆視聽,花裏胡哨。”森芒第一次覺得自己文采飛揚。
“最後一個不是這個意思吧?”薑舒彤不讚同。
森芒低下頭沉思了一會,舉了個例子,“比如我告訴你,空氣流體飛行科學的重要性在於它可以分析在飛機尾部的渦流、旋渦和環轉氣流的影響。”*
“所以?”薑舒彤沒聽懂。
“沒有所以。”森芒告訴她,“渦流、旋渦和環轉氣流是指同一樣東西,但我用三個詞去說感覺更厲害些。”
他越想越覺得有道理,“考試的時候我應該用這招,可是時間太趕了,我想不出來等待能用什麽厲害的話去說明。”
“森芒,聽你外婆的。”薑舒彤深吸了一口氣,把手按在對方的書上,語氣很認真,“她的建議雖然不能讓你拿高分,但絕不會倒扣分。”
兩人對視三秒,森芒敗下陣來,沮喪地趴回課桌上。
“別犯困了,給你吃糖。”喬一念向森芒扔了一顆潤喉糖,“薄荷味的,很醒神。”
“待會是數學老師的課,看到你睡覺他會很生氣的。”
……
“今天好點了嗎?”薑舒彤瞟了一眼時鍾,還有三分鍾就要上課了,她看向精神不振的朋友,“昨天醫生怎麽說?”
“他說是普通流行性感冒,叫我多喝熱水。”喬一念說。
“但你已經喝熱水喝了一個星期了,沒有用。”薑舒彤皺眉,“吃藥了嗎?”
“吃過了,幾乎沒用。”喬一念半閉著眼睛,“我爸還給我多加了幾顆。”
“叮鈴鈴——”上課鈴聲響了,在後排堆在一起玩鬧的學生們發出遺憾的噓聲然後一哄而散,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上課吧。”喬一念坐了起來,努力忽視鼻間呼出的灼熱氣體和她冰涼的手。
森芒側頭看著同桌蒼白無血色的臉一陣子。
“好了,現在開始上課!”數學老師走上了講台,他捧著一遝試卷,手在黑板上敲了兩下,教室裏一下子安靜下來,“上次的試卷我已經批改好了,大家的成績不錯,但我也看到了部分大家沒完全掌握的知識。”
“課代表上來把試卷發下去,今天的上課內容是講解試卷。”
說著他瞟了一眼森芒,森芒意會,拿出了自己的習題冊按下筆帽開始發呆,數學老師滿意地挪開視線。
試卷一張張被發下來,喬一念拿到了她的那張,分數是前所未有的低,她知道是生病導致的,但心裏還是不甘心。
而同桌的分數是滿分,這讓她對自己更加失望。
明明額頭熱的要命,背後卻出了一身冷汗。
喬一念把外套的拉鏈往下拉了拉,試圖讓自己透透氣,但效果不是很大。
“這一題是大家錯的比較多的題。”數學老師的聲音從講台上傳來,“小明坐汽車去姑媽家,總路程是203千米,他們從早上九點出發,那麽他們可以在中午12點前到達嗎?”*
“這題給出的條件是汽車行駛平均速度是每小時60千米……”
喬一念已經快分辨不出老師話中的意思了,她的所有感知都像與外界隔了一層厚厚的紗,遲鈍得讓她沒辦法專心去思考題目。
連平常掐自己大腿讓大腦清醒的力氣都使不出來了。
忽然一隻手貼到了她的額頭上,過了幾秒後森芒站了起身,“老師,喬一念發燒了,我帶她去醫務室。”
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喬一念抬頭看到了數學老師走到了自己身邊,他伸手探了探學生的額頭,“是發燒了,喬一念你有帶藥嗎?”
喬一念搖搖頭,“我在家裏吃過了。”
數學老師看了一圈坐在教室裏的幾十個學生,周圍開始有了小小的**,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這裏。
生病的情況下最好還是去醫務室休息一下。
數學老師看著麵前的兩位學生,“我找個同學去辦公室叫班主任過來,讓她幫忙帶喬一念去醫務室。”
“不用。”喬一念站了起來,“我知道醫務室在哪裏,森芒陪我去就可以了,不用麻煩。”
“要打電話叫你家長來學校接你嗎?”老師接著問道。
“不用。”喬一念再次拒絕了。
“不著急,困了就在醫務室睡一覺。”數學老師說,“我會和班主任說一聲,你不用擔心下節課。”
喬一念點點頭。
“大家安靜。”數學老師拍了拍手喚回了學生們的注意力,“我們繼續講題,剛才講到哪了?”
……
森芒和喬一念走在走廊上,經過的教室能聽到其中老師講課的聲音。
醫務室在一樓,位於教學樓的角落裏,在它的前麵長著一棵歪斜的老柳樹,上麵半黃的柳葉印證著秋天到來的消息。
喬一念敲響了醫務室的門,走了進去。
“怎麽了?”校醫讓她坐下,從盒子去取出一根消過毒的體溫計,“坐下休息一會。”
說著拿出一個紙杯倒了杯葡萄糖水,遞給喬一念,“身體哪裏不舒服,之前有沒有去醫院看過醫生?”
“昨天去了社區醫院,醫生開了感冒藥給我。”喬一念說,“現在頭很暈,喉嚨通,全身沒有力氣。”
“這兩天有嘔吐和腹瀉嗎?”校醫問道。
“沒有。”喬一念搖搖頭,低頭抿了一口水。
“37.8°,低燒。”校醫把體溫計拿了過來,看到了上麵的底數,“我給你開點退燒藥,吃完可能會犯困,你可以在裏麵的病**睡一會。”
“你要回去上課嗎?”說著,他看向坐在旁邊的森芒。
“我需要他陪我。”喬一念說。
“好吧,這裏空位足夠多。”校醫走回電腦前,最近他要處理整個學校的疫苗檔案,工作量很大,時間很趕,他快忙不過來了。
雲朵在空中悠然飄過,一群暗灰色的麻雀掠過歪柳樹,躲進了灌木叢裏休息。
學校裏的樹都很年輕,看高度和圍度就能清楚得知道,它們的年齡雖然比學校裏麵的人類崽子們要大,但麵對山野裏的前輩,差距懸殊。
安靜了很久的醫務室的門被人敲響,保安大叔探了個頭進來,“老師,食堂那邊有領導來突擊檢查,需要您過去一趟。”
“可是我……”校醫看了看電腦上的文件,又看了看在等他回複的保安大叔,遲疑了兩秒,“馬上來。”
他保存了文件,關了機,起身拿起包匆匆走了。
走了兩步,他猛地想起醫務室裏還有兩個休息的學生,不得不折返,“你們在這裏好好休息,我很快回來,要喝水自己去拿知道嗎?”
森芒點點頭。
校醫把身上的白大褂脫下,隨意放到椅背上,門關上了。
醫務室裏又恢複了安靜。
喬一念躺在**沒睡,看著天花板發呆,過了一會她先打破了安靜的氛圍,“我這次考砸了。”
“我知道。”森芒說。
“以前我能考上班上前五的。”喬一念說。
從森芒的角度看來她更在乎成績超過了她的生病,森芒不知道說些什麽,隻能“嗯”了一聲。
“我現在還生病了躺在這裏,比之前更嚴重了。”
“我知道。”森芒說。
“你真的很不會安慰人。”喬一念閉上眼睛評價道,“我以為你至少會說兩句好話。”
“我沒有那種天賦。”森芒耿直地說,“這個工作一般是我家的狗狗負責,如果你需要的話,下次我可以把狗狗帶過來陪你一天。”
“放心,我會挑最會安慰人的那隻。”
“……”喬一念沉默了一會,“謝謝,不用。”
“真的不需要嗎?”森芒的目光直直地看向她的眼底,“它們雖然不會說話,但是安慰的能力不比任何人差。”
喬一念咳嗽了兩聲,“也許我睡一覺就好了。”
過了一會,她又開口了,“我很羨慕你,你好像什麽都很厲害,我也好想擁有你這樣的天賦,成為像你這樣的人。”
“所有人都關注你,你的天賦輕而易舉都能達到他們所期望的東西,想也不用想就知道未來肯定能成功,過得很好。”
森芒搖頭,“我不一定會成功,你也不一定會失敗,天賦不是成功的必要條件。”
“不是必要條件,肯定也是重要條件。”喬一念的聲音沙啞,“你那麽優秀,看著真讓人羨慕。”
“你的想法是錯的。”森芒轉頭看向外麵的天空,“你現在是不知道你自己有多好,是因為你根本不喜歡你自己,為了能夠讓你喜歡自己,所以你希望舍棄掉現在的自己變成其他人。”
說完,他又補充道,“不用傷心,麵對喜不喜歡自己的問題,很少有人能夠直接回答喜歡的。”
“你的話太直接了。”喬一念終於露出了這幾天的第一個笑容,“不過說得對,我今天確實很討厭我自己。”
“我有的時候也很討厭自己。”森芒說,“這就是為什麽我需要我的狗狗的原因,它們永遠讓我覺得我很重要。”
“我有一個弟弟,在這裏往南邊直走500米的幼兒園裏上學。”喬一念說,“我每天放學都要順便去接他回家。”
“家裏所有人都圍著他轉,每天都誇他這個學得快那個學得好,但他們都沒怎麽誇過我。”小姑娘眼中噙滿淚水,“我學得很努力了,也不是故意要生病的,我不知道是哪裏做錯了。”
“你沒有做錯。”森芒說,“有很多大人有情緒障礙和判斷障礙。”
“他們昨天和我說,學習和考試是我自己的事情,與他們無關,把之前說好的獎勵取消了,那是我唯一的零花錢來源!”
“我現在連放學後去便利店買零食的快樂都沒有了,我隻是想要一點獎勵而已。”
“他們都是笨蛋。”森芒怕她的眼淚真的會掉下來,在周圍根本找不到抽紙。
“要不是我弟弟吵著要去遊樂場,潑了我一身水,害得我穿著濕衣服坐了整整一個下午,回家的時候衣服都幹了,不感冒才怪。”
喬一念的聲音帶著哭腔,眼淚落了下來,像雨一樣沉重,“我考砸了都怪他,但我又不能去罵他,他什麽都沒做就能得到全家人的關注,為什麽我不可以?”
“所以我在想,如果我像你一樣,是不是就會好很多。”她抹掉了眼角的淚水,“還是說因為我是女孩,不是男孩。”
“連我的名字都是關於他的,一念一念,弄得好像我弟弟一定會比我厲害,一定比我更成功那樣,這個理由真讓人不服氣。”
“但你很厲害。”森芒回想起其他人對喬一念的評價,“班上的人都很聽你的話,甚至超過聽班長的。”
“而且我不認為弟弟一定會比姐姐有出息,不管他受到家裏的多少關注,女孩子的潛力不比男孩子的要低,這是我外婆告訴我的,你聽過勃朗特三姐妹和她們弟弟的故事嗎?”
“我沒有聽過。”喬一念吸了吸鼻子,努力掩藏自己的哭聲。
森芒扭過頭去沒有看喬一念哭的模樣,他說,“有一戶人家,生了三個姐姐和一個弟弟,全家人都希望弟弟能夠成材賺錢,弟弟小的時候就發現了很高的藝術才能。”
“他畫畫很好,家裏人就把他送去學校學習,可是他沒去多久就回來了,然後家裏人又給他找了工作,方便他畫畫和寫書,但他又把工作丟了,最後隻會一天到晚喝酒,什麽事都沒幹成。”*
“一百多年過去了,不會有人看他的畫,也不會有人看他的書,但他的姐姐們不一樣,那時沒有電燈,她們就在晚上點著蠟燭寫著書。”
“當時別人怎麽評價我不知道,但現在看,弟弟沒有這樣的文學才能,有這才能的是她們自己,安妮寫了《艾格尼絲·格雷》,埃米麗寫了《呼嘯山莊》,夏洛蒂寫了《簡·愛》。”*
“外婆經常拿這件事來告訴我,不要被周圍人的話影響,不要認為所有人說我是天才,我就可以理所應當地覺得自己就是個天才,天才不由周圍人決定,而是由曆史決定。”
“所以我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個天才,我也不會低估每一個女孩的潛力。”森芒的眼眸宛如夜晚深邃的天空,“我不認為你以後會比我差。”
說完,喬一念哭得更凶了,這些眼淚像是一直藏在深井裏的水,現在才湧出來,怎麽也停止不了,但這次她拿外套捂住了自己的頭,沒讓其他人看到她哭的模樣。
森芒靜靜地等她把自己心中的情緒發泄完。
過了好一會,喬一念掀開了外套,露出了泛紅的眼睛,“但我想說,我還是很羨慕你,你是所有人關注的重點。”
“被人關注不是一件好事。”森芒低下頭,“它很糟糕,特別糟糕。”
“我爸爸媽媽很早就離婚了,聽他們說這件事嚴重影響到我,我成了一個需要被留意被關注的人,心情好的時候他們覺得我在假裝鎮定,需要情緒疏導,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更煩了,他們會給我請心理醫生,從星期一到星期天輪著來。”
“所有人都對我小心翼翼的,一旦我發脾氣,他們就會用同情的眼神看我。”
喬一念抬頭看向森芒,她沒有從森芒的臉上看出一絲難過,相反他很平靜。
森芒沉默了一會兒,接著說,“特別是我的外公外婆,他們很愛我,所以特別緊張我,他們像是每天上班一樣,每天都要來看我的情況。”
“隻要我有一點不高興,他們就認為我需要和醫生聊天,可是我不想聊,我就想一個人待著,於是他們就會因為我拒絕溝通,關上門討論整整一個下午,有的時候外婆還會哭。”
“他們以為我不知道,其實我都知道,但我不想和他們聊這件事。”
喬一念坐了起來,她恢複了點力氣了,“如果你需要一個擁抱,我可以給你。”
“現在不用,以後有需要的時候我會問你要的。”森芒笑了笑,他比喬一念預想的要放鬆得多,“因為我遇到了一個人,雖然他不是我爸爸,但我覺得他像我爸爸。”
“我知道他也把我當成了他兒子。”
“他把我的狗狗送到我麵前,然後我們一口氣會在山裏住一個星期,他帶我睡在草地上看雲看一兩個小時,帶我看花看樹,教我怎麽把狗狗養好。”
“然後我感覺到了所有東西都是真實的自然的,所以當我看到他沒有呼吸的躺在地上的時候世界上好像所有聲音都消失了,沒有鳥在叫,水也沒流了,那一天是我最後一次看到他的臉。”
“我不會和其他人說我很想他,但我每天都有在想他。”
喬一念張了張嘴,過了一會才把話說出來,“他一定很愛你。”
“我知道。”森芒說,“我的狗狗已經安慰過我了。”
說著他看向了窗外,外麵的天空和前一年的沒有差別,依舊是那麽清澈蔚藍,“花枯了明年還會開,我很相信科學,但我也相信他去投生了。”
秋日的陽光比夏日的要柔和,這個季節是鷹展翅高飛的季節,是有些昆蟲一生的鼎盛時期,候鳥會換上色彩沒那麽豔麗的新裝,向南飛行。*
葉子會在秋季變得稀疏,綠色的主色調將會慢慢轉成橙黃色,涼風和地上的落葉會鋪滿半邊校道。
“想吃點糖嗎?”喬一念把自己口袋裏為數不多的潤喉糖掏了出來,“聽說吃甜的心情會好一點。”
“因為攝入糖分能夠促使人體分泌多巴胺,它能傳遞興奮和開心的信息。*”森芒接過糖,撕開舔了一口,“怎麽又是薄荷味的?”
“隻有這個味的。”喬一念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