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住在離山林近的地方的人們早起是很正常的事,在城市裏的人們貪睡戀床,他們醒來的時候不是清晨,而是早飯時間。當人處在自然之中,清晨的力量可以被聞到、聽到和看到,所有的一切都在刺激人的感官,把人從睡夢中喚醒。

狄紹原本以為自己起的已經夠早了,沒想到嶽父和自己的小兒子起得更早。

他下樓的時候聽見兩人在沙發上念著書,那是一本用第一人稱寫狗的生活的書,模樣看著非常溫馨,如果不是聽到念的內容是在故意內涵自己的話,他願意加入他們。

熱牛奶放在茶幾上,外公手裏捧著書,若無其事地給自己小孫子上眼藥,“我雖生於貧賤,但這一生仍是多姿多彩的。我出生那天真是亂哄哄的,一下子我就添了13個兄弟姐妹,而我的母親顯然還沒做好準備。”

“它毫無經驗,老是抱怨睡眠不足、長疹子,還得了產後抑鬱。過了不久,在我們剛剛能夠站立,對這個世界眨眼時,它就消失得無影無蹤。這就是我初次體驗到生命的黑暗麵。”*

外公夾帶私貨解釋道,“每個生命來到這個世界上都不會一帆風順,總會遇到風浪和挫折,但隻有看過黑暗才會走向光明,芒芒雖然你媽媽不在你身邊陪你,但是她一直很愛你,我和你外婆也會陪著你長大的。”

隻字不提爸爸的作用。

狄紹自知理虧,隻能假裝無事發生,向兩人打招呼,“早上好。”

“早上好。”外公不冷不熱地回了一句。

因為孩子還在身邊,所以還需要保持表麵的和諧,但和顏悅色是不可能的。

外公話裏藏刀,“芒芒,爸爸向你問早你也要回應,雖然沒見幾麵,但這是基本的禮貌。”

森芒沒留意到其中的刀光劍影,“爸爸早上好。”

“老頭子!”外婆在廚房喊外公,“有莫老師打來的電話!”

“別掛,馬上來!”外公把熱牛奶推到森芒麵前,急匆匆地走去接電話。

“芒芒,過來給你爸爸端早餐。”外婆把自己的早餐端到餐桌上,那兒已經準備好了餐具。

沒等森芒動手,狄紹主動給自己兒子盛了個雞蛋,“芒芒,和爸爸一起吃早餐吧。”

森芒點了點頭,跳下沙發也沒穿拖鞋,端著牛奶走到餐桌旁。

“芒芒,每天早上都和外公一起讀書嗎?”

“嗯。”

“除了這個,平時還喜歡幹些什麽?”

“我喜歡自己一個人去外麵玩。”

“在這兒附近沒有一起玩的朋友嗎?”

森芒咬了口雞蛋,又喝了口牛奶,想了想才答話,“有呀,他們想帶走我的狗去玩,但又打不過我,也打不過我的狗,然後我送給他們一條剛捉的蛇,他們就再也沒來找過我。”

“這件事情什麽時候發生的?”外婆皺起眉頭,打斷了父子的對話,語氣很嚴厲,“森芒,我警告過很多次,不準再碰任何蛇!把你外公教你的背一遍。”

外婆生氣起來很可怕,森芒不敢不聽她的話。

“毒牙和毒腺可以區別有毒無毒,頭部三角形的是毒蛇,前半身能豎起、能發出呼呼聲的是毒蛇,大黃黑相間環紋的或者背上黑色有很多白橫紋的、晚上在水邊活動的是毒蛇,頭部背麵都是小鱗片的是毒蛇。”

“背得這麽清楚,還是知錯犯錯,哪怕是低毒性的蛇也會有過敏致死案例,完全僵死的蛇即使死了,也還會翻身張嘴咬人,森芒不要覺得你會點小技巧就僥幸,這種僥幸遲早有一天會讓你吃苦頭的。”

外婆正氣頭上,“給我把剛剛背的這段話抄二十遍,還有這個星期都不準出門,現在吃完你的早飯就去書房,不到午飯時間不準出來。”

森芒蔫巴巴地應下,吃早飯的速度變慢了好幾分。

二樓上的狄遠恒聽完全程,看來這種事情不是第一次發生了,就算他沒有把昨天的事情告訴其他人,森芒也難逃處罰。

外公打完電話又匆匆上樓處理他緊急要發送的文件,客廳隻剩下外婆和狄爸爸兩個人。

“媽,我覺得還是把森芒放回城裏讀書比較好,A城或是B城都可以。”狄紹經過剛才的事情,更加下定了決心,“我可以為他提供最好的資源讓他讀書,病情也不用擔心,我也會找最好的醫生給他看病。”

“這件事……下次再說吧。”

……*

書房裏寫字板上一半滿滿寫上了複雜的公式和算數,另一半用彩色磁鐵貼上了好幾張紙。

一旁的書桌上全是翻開的書本和草稿紙,對麵的屏幕上正在播放著視頻,森芒咬著筆,注意力集中到了課上。

狄爸爸站在半開的門外望進去,森芒沒發現。

“死亡是促使我們關注有害動物的第一驅動力。隻要想到沒有四肢的蛇和脆弱的蜘蛛竟然能夠戰勝靈長目動物,就會覺得荒謬又可怕。但到了今天,這些致命有害動物身上的毒素正在成為藥物的來源。”

“1981年獲得上市批準的Captopril提取於美洲矛頭蝮蛇毒素,這種藥物能夠關閉血管收縮通路,從而降低血壓,另外兩種同樣來自蛇毒的抗凝藥物Integrilin和Aggrastat也利用了蛇的血毒特性。這說明毒素擁有無與倫比的製藥潛力。”*

隔行如隔山,接下來的專業詞匯狄紹一大半沒聽懂,他看自己小兒子時不時停下來做筆記,樣子像比自己聽得懂,狄紹沒往下深想。

視頻還在播放,狄紹在門口站了很久直到播完後走了進去。

培養感情可以以後一起生活再培養,狄紹決定直接打開天窗說亮話,“芒芒你想去學校裏上學嗎?”

“所有小孩都要去上學,芒芒你也到了上學的年齡了,爸爸想送你去上學。”

森芒連幼兒園也沒去過,對上學沒有概念,平常外公外婆也嚴格限製他的上網時間,根本不知道上學的真正意思,他不是特別抗拒,但隻有一個問題,“狗狗一起嗎?”

“它們可以在家等你放學,家裏的保姆也會照顧它們。”狄紹覺得這並不是什麽大問題,他已經做了安排,把小兒子放到一小讀二年級,家中安排保姆和司機負責吃喝出行。

森芒沒意識到這個問題的答案決定著他未來生活,他答應了。

狄紹心中定了大半,隻要孩子不抗拒,其他問題都好說,他心裏想著目光轉向了桌麵上的本子。

森芒的本子上寫滿了歪歪扭扭的字,中文英文和各種符號,狄紹湊近瞧了一眼,上麵不是二年級小學生要學習的知識點。

等等,這個年齡的小學生不是應該還在學加減乘除和ABC拚音,再高深些也不過是背背唐詩,如果他沒記錯生物似乎是中學才需要學習的課程。

他仔細一看題目,這也超過了中學生物的範圍。

“就動物的演化譜係來說,能夠分泌毒液的種類分別有幾門?”

狄紹:?

這個問題他答不上。

不光是題目,連答案他也沒看懂,“Arthropoda、Annelida、Cnidaria、Echinodermata、Chordata、Mollusca”。*

這是森可說的大學退休教授教給孫子的學前教育?雙語?真的適合才8歲的孩子?

森芒見爸爸看著自己的作業沒說話,以為對方在檢查對錯,他對自己很有信心,“我沒有寫錯單詞。”

狄紹摸摸自己兒子毛茸茸的腦袋,心裏想無論寫沒寫錯,他都看不出來。

作為一個已把兩個兒子培養成才的父親,狄紹原本以為流程他已經很熟悉了,顯然事情並沒有那麽簡單,看樣子小兒子的智商似乎比平常人高出一截。

這樣冒昧地把他送去讀二年級的決定會不會太輕率了。

要不試試把他送去少年班?狄紹心裏琢磨道。

兩個年齡差距大而且還不熟的人待在一個空間裏,氣氛免不了僵硬和尷尬。

狄紹鼓勵了小兒子兩句,便打算離開找長輩深入聊聊這事。

另一側,外公和外婆也在聊這件事,即便這件事已經被兩人反複討論過很多遍了。

外婆愁著臉,小孫子的教育對於全家來說是個大難題,森芒麵對複雜的代數問題都能算出正確答案,卻在麵對簡單易懂的“青青園中葵”中找不到頭緒。

外婆心有不甘,她是大學語文老師卻敗在了小孫子對語言詩詞毫無天賦上,老頭子倒是樂壞了,天天抱著小孫子炫耀說是繼承了森家的優秀血統,氣得外婆連買十本詩詞名著小說,勢要小孫子在自己潛移默化的熏陶下變成一個文化大學士。

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森芒正處於最愛玩的年齡,踏出家門後想把他逮回來學習難上加難,外婆很疲倦,自己全身的精力都花在與八歲小孫子鬥智鬥勇身上。

外婆扼腕歎息,轉身把**的衣物一件件疊好放入衣櫃中,對一旁的外公說,“你也別對狄紹擺臭臉色。”

“你這把年紀還揪著他不放。”外婆無奈,“咱女兒都走出來了,現在日子也過得不錯,前幾天還打電話告訴我交了個新男友,不如多為芒芒打算打算。”

“他要帶芒芒走,我不準,世上哪有那麽美的事!”外公說,“都給他兩個了,他還想全都拿走?!”

“戶口在我們這兒,心也在我們這兒,就算是跟他走了,也會回來的。”

外婆接著說,“人家現在態度挺好的,賺了錢回來想回來彌補,你別老是不給他台階下,要是弄得他下不了台,大家都尷尬。”

外公很不高興,“當初女兒和他結婚那會兒他沒那麽有錢呢,我有介意過他窮嗎,有點小錢了就敢傷女兒的心,他要是有點自知之明,離了婚就別來打擾了,看著礙眼。”

“人品是不錯的,他不是把遠赫和遠恒養大了嗎,誰也沒虧待誰。”外婆勸道,“他有錢,作為父親過來彌補芒芒是應該的,我們得為芒芒著想啊。”

外公更怒了,“誰稀罕那兩個臭錢!”

外婆整理了一下床頭櫃上的書,拿過邊上的澆花壺給小盆栽噴了點水,“你天天弄你的研究,哪有心思關注他,他現在可了不得,誰見了都得喊他一聲老總。”

“偏偏在你這兒討不到一個好臉色。”

“別怪我老是為他講話,昨天他和我說了,無論在A城還是B城讀書,他都會在學校附近給芒芒買套房,他話說到這地步了,也不想為難他了。”

“他和咱們女兒可可的夫妻緣分淺,沒了就算了,但是他和芒芒的父子緣分沒結束,我想給他一個機會,他對於可可來說不是好丈夫,也許他對於芒芒來說是個合格的父親。”

外公嗤之以鼻,“誰稀罕!要是芒芒想,我現在也立馬給他買!”

作者有話要說:

……《一隻狗的遺囑》

……*Christie Wilcow《有毒》,摘自雜誌《環球科學》

就動物的演化譜係來看,能分泌毒液的物種分布於刺絲胞動物門(Cnidaria)、棘皮動物門(Echinodermata)、環節動物門(Annelida)、節肢動物門(Arthropoda)、軟體動物門(Mollusca)以及脊索動物門(Chordat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