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與麥克白的再次相遇

外公走在葡瀘山的小道上,樹木在這個季節中的樹葉應該呈現出健康的綠色,但這片混合林中有幾棵偏偏是不正常的紅褐色,有些枝幹明顯收縮起皺,是嚴重失水的症狀。

他蹲下來用枯樹枝刮一刮地上的泥土,表層之下的泥土濕潤柔軟,並沒有幹裂,用手抓起會粘稠地粘在指縫中。

這表明樹木能汲取的水分是充足的。

外公湊近打量,在主幹部分的細裂紋中看到了黃褐色病菌子實體。

“真菌感染。”走在他身邊的同事皺眉,“是爛皮病。”

“這裏樹木密度不大,傳染性應該不會很強。”外公說著拿起手中的筆記本,“不過還是記下,等下叫人來處理了。”

放在口袋裏的手機忽然響了,是自己妻子的來電。

同事撿起地上的鬆塔,餘光瞥到不遠處的野梨樹,“這樹好像是葡瀘本地品種,難得見到長得這麽好。森老師,我去那兒看看能不能撿到落下的果子。”

外公點點頭,走到一旁接起了電話,“喂?”

沒等他說完,外婆先開口了,“芒芒這幾天會回家,你得回來一趟。”

“發生什麽事情了?”外公問。

外婆歎一聲,語氣中寫滿了憂愁,“電話裏說不清楚,咱們見麵說。”

電話掛斷了,沒一會兒又一個打了進來。

是好友,胡老師。

“森老師。”電話那頭人的語氣同樣苦惱,“你家小芒遇事了。”

“他受傷了?”外公更加心慌。

“如果受傷,就不是由我來打電話了。”胡穀添搖頭,“你還記得之前暑假的事嗎?”

……

外公不記得自己是怎麽結束這場對話的,他草草地和同事交代完工作就往家裏趕。

外婆坐在窗邊,桌上的茶涼了也沒喝幾口。

這一天外婆反反複複看著網上的視頻,她從沒想過會在新聞上見到自己的寶貝外孫,視頻中的他顯得有些陌生。

底下的評論成百上千條,數量還在不斷增加。

她看到自己丈夫進來也沒多說什麽,隻是把手機遞了過去。

外公搖頭,沒有接,“胡老師都告訴我了。”

“女兒打電話過來說,芒芒的狀態很差。”外婆眉頭緊鎖,手指不停揉搓著書頁,“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差,我真怕他的病複發。”

“這事對他衝擊太大了,熬過這段時間就好了。”外公安慰道,“我們要相信芒芒。”

“我提醒過他,要是那時態度再強硬些就好了。”說著他有些鬱悒,“人的心思複雜善變,野生動物單純但下手不知輕重,離得太近,總歸是不太好。”

“話是那麽說,見到什麽鳥雀受傷,你還不是照舊拎回家給它們上藥。”外婆腹誹道,“芒芒把你和白勁秋那樣學了個十足。”

“所以我很高興它們從來沒飛回來。”外公說。

“淨說些漂亮話。”外婆起身,“芒芒這兩天回來,我去把他房間收拾一下。你也累了,洗個澡換套幹淨的衣服吧。”

外公露出一個信任的笑,“芒芒很聰明很堅強,他從來不是那種能被輕易打倒的人。”

外婆應了聲,徑直上樓了。

……

剛過了黎明時分,外婆就早早起床了,這時天空未亮,隻有微弱的光線照下來,顯得陰沉沉的。

她打開窗,一陣帶著夜晚潮濕水汽的風吹了進來,吹亂了頭發。

煎熬等了一天,她終於在公路的盡頭等到了自己的寶貝回家。

森芒的狀態不算非常好,外婆心疼道,“黑眼圈重了。”

森芒搖搖頭,“我睡飽了。”

胡穀添也跟著從車上下來,開了一天的車很累了,他伸手揉了揉小朋友的頭發,然後抬頭看向外公,“桃樂絲在後車廂上。”

“森老師,上回我們用的GPS頸圈還能檢測到狼群的位置嗎?”

外公搖頭,“早就沒電了。”

“那你們家那隻小狗的呢?”胡穀添繼續追問,“那個牌子的電量能撐很久。”

外公再次搖頭,“一樣的,這麽久了。”

“這段時間你們監測沒有遇到過它們嗎?”胡老師疑惑更深了,“不應該啊。”

“沒有,一次也沒有。”外公歎了口氣,“太不正常了,我幾乎要懷疑它們離開了葡瀘。”

“不會吧。”胡老師臉色難看了幾分,他看向後車廂,“問題變得更棘手了。”

森芒的心沉了下去,恐懼阻止他往下深想。

……

帶桃樂絲出發的時候,風雲大作,卷起林地上被陽光烤幹的落葉,桃樂絲的頸上被帶上頸圈,嘴邊被係上一個止咬環。

森芒仰頭看天,層雲壓境。

“感覺要下雨。”胡穀添說。

“這幾天都這樣,看著要下雨,但就是沒下。”外公把一切準備好了,“山裏的天氣單靠天氣預報,不準。”

他看到鳥群乘著風徘徊在雲側,心中穩了大半,“鳥飛得高說明水汽不重,不怕,咱們就今天出發。”

話畢,大家出發了。

一路上隊伍顯得格外安靜,他們踩著礁石穿過洶湧的葡子江,經過稠密的灌木叢林帶和樹木縱橫的森林,來到了這片往日熟悉的峽穀。

穀底亂石嶙峋,河流被山岩扯碎,在峽穀中發出低沉的尖叫,時間在這裏留不下痕跡,見證著春去秋來花開花敗的隻有石塊上被水拍擊和打磨過的蝕痕。

“森老師,你哪兒有發現什麽嗎?”胡穀添問道。

外公搖頭,“這片區域太大,它們想要躲起來,我們根本找不著。”

“這可怎麽辦。”胡穀添歎氣,“一隻狼能獨活嗎。”

“唉。”

他的話沒說下去,但意思很明顯,偷獵者既然能把一隻狼弄走,說不定狼群已經全軍覆沒,又或者它們在悲痛之中決定換新的居所,尋找更安全的棲息地。

桃樂絲一路上也顯得格外安靜,她豎起耳朵,鼻子低下去不斷嗅聞著土地上的氣味,經常抬起頭朝四周望一圈。

她沒有在意身旁的人,麵朝群山長嗥。

沒有任何回應。

桃樂絲不甘心自己的嗥叫以沉寂告終,仍在期待著其他同伴的回答,接下來一聲連著一聲,回**在空曠的天地中。

依舊沒有任何回應。

沒有狼群回應的狼是孤獨的,桃樂絲的尾巴垂得更下了,她低頭堅持地嗅聞著土地上枯葉和青苔的氣味。

忽然她的身體如電襲般劇震,耳朵頓地豎起來。

森芒心中一顫,順著桃樂絲的目光定眼看去,一雙棕色的眼睛用前所未有的複雜的眼神看著他們,激動驚喜轉瞬即逝,剩下的是濃重昏暗的黑色。

“麥克白。”森芒低聲喊出了自己狗狗的名字。

麥克白沒有像往日一樣撲過來,給予小主人溫暖的擁抱,身上的毛也不再像家中那樣整齊柔順,更多了幾分野性的雜亂。

它激烈起伏的胸膛逐漸平息,退後一步。

麥克白不止看著自己的小主人,同樣在看著和自己一母同胞的兄弟,風像刀,尖銳地剜在它的心上,將它一分為二切斷,從此心境再難安寧。

它仰起頭長嗥,其餘狼的回應聲四麵八方而來,一連串聲音把遙遠的點彼此連接起來。

犬鬃豎立,眼光敏銳多疑,麥克白的身上幾乎完全褪去了狗的模樣,徹徹底底地成為了一隻狼,無論是從姿態、習慣還是氣質。

森芒輕輕地解開了桃樂絲的止咬環和牽繩。

桃樂絲回看了森芒一眼,小跑到了麥克白麵前。

麥克白舔了舔對方的吻部,淚水在它眼中積聚,把鼻子埋入她灰黃的狼毛之中,嗅聞著氣味之下伴侶的經曆。

“麥克白?”森芒蹲下來張開雙臂,再次呼喚自己的狗狗。

他的狗狗沒有回應,身體沒有動半分,它的視線在森芒和他身後的人類中移動,最後眼睛發直發狠地盯著森芒看了好幾眼。

眼淚從它的眼眶中流出。

森芒覺得自己的靈魂被撕裂開兩半,一半在心甘情願地向人類的文明鞠躬,另一半則痛斥著人類的罪惡和殘忍,心中原本堅定的信念在此刻支離破碎,生命的內核被汙泥淹沒。

麥克白最後看了曾經的小主人一眼,頭也不回地離開。

它跑過穀底的亂石叢,地形地勢沒有減慢它的速度,側腹隨著飛奔的動作起落,皮毛隨著風縷縷向後,它跑著,跑得很遠,跑上了最近的小山坡上,直至最後一抹影子消失。

“怪不得找不著它們。”胡穀添看著狼群消失的背影說,“一隻從小熟悉人類的狗,自然對人類的秉性一清二楚。”

“它太了解人類了。”他搖頭感歎道,“也好,也好。我們走吧。”

亞曆山大推了推小主人的後腿,試圖讓對方回神。

森芒沒有說話,他僵硬地跟在隊伍後麵,路上的樹木變得愈加幽深,裏麵每一處光影都長著一張臉,每一寸黑暗裏都藏著一雙眼睛。

什麽也沒有出現。

森芒失魂落魄地回到鋼鐵和水泥鑄造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