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二十六歲的生日晚餐,吃得並不能算太有滋味。

許渭塵洗漱後,換上母親給他準備的新睡衣,在臥室靠窗的沙發椅上坐了一會兒。

牆上那十幾張因年代久遠有些變色的海報,是許渭塵和父親一起貼上去的。

許渭塵小學時對這個當紅女子偶像團體很狂熱,連穿搭都要模仿。一個男同學在背地裏說他娘娘腔,被他知道了,去和對方打架,雙方父母都被叫進校長辦公室。

許渭塵先動的手,男孩家長要求許渭塵停課。

父親向對方家長遞出名片,知名事務所的知名律師,為許渭塵據理力爭,像在法庭做結案陳詞,將對方家長唬得不敢說話。

最後兩人都隻被罰在傍晚留校,當了幾天義工。

沒多久,父親在網上給許渭塵拍到這些限量或絕版的海報,在一個周六下午,和許渭塵一起,把它們貼在牆上。

許渭塵一張一張看過去,把睡意都看沒了,便關掉燈,走到窗口,稍稍拉開窗簾,看街對麵的房子。

車道旁停著唐既明送他的車,此刻成了一團黑影。

黑影再往上看,庭院裏的橡樹擋住了唐既明房間的落地窗,越過光禿的樹幹,許渭塵看見唐既明房裏的燈還亮著。唐既明完全沒有拉窗簾,整扇窗散發淡黃光暈,像橡樹後有一個方形的月亮。

許渭塵怔怔看了一會兒,難得地願意回憶起他和唐既明的舊事。

盡管和母親從小到大的閨蜜林雅君阿姨見過幾次,也常聽母親提起唐既明的名字,許渭塵有記憶以來,第一次見到唐既明,是在十六歲的夏天。

許渭塵父親剛過世沒多久,他家對麵的鄰居搬走了。

將房產翻新後,房產中介在橡樹前方,草坪靠近車道的地方掛上可出售的醒目標牌。

房子售價很低,所以一整個夏天,那棟房子都很熱鬧。周末經常有房產開放日,前來參觀房子的潛在買家在門口進進出出,把兩邊的車道都占滿了。

盡管房子裝修得很漂亮,但由於曾經發生過的那場慘案,以及得知慘案當事人的家人並沒有搬走,來看房的人最終都沒有出價。

而林雅君就是在八月上旬,一個開放日的傍晚,帶著唐既明出現在許渭塵家家裏的。

那天L市已經出現了秋天的跡象,風變得很大,帶著凜冽的涼意,把行道樹的葉子刮下來,不斷在空中翻飛。

許渭塵背著大提琴,從老師家騎車回到家裏,發現車庫門口停了一台黑色的旅行車。開門進去,便看見餐桌旁坐著林雅君阿姨,和一個比他大些的男孩。

雅君阿姨眼眶泛紅,叫了許渭塵一聲,男孩也看向許渭塵。男孩肩膀很寬,麵容英俊,與脾氣糟糕的許渭塵不同,他天生帶有一種可靠可信的成熟氣質。

他衝許渭塵點點頭,露出一個很淡的笑容,就像他們是什麽老朋友似的。

許渭塵看見他的第一眼,便和現在一樣,既討厭他,又不討厭他。

“渭塵,這是唐既明,”母親對許渭塵說,“雅君阿姨的兒子,他們要在我們家住幾天。”

當晚,唐既明住進了許渭塵家地下室的客臥,林雅君則和他母親睡一間房。

盡管母親沒和許渭塵多說什麽,但起居室裏泄露出的低聲談話,淩晨林雅君壓抑的哭聲和母親的安慰,讓許渭塵聽了出來,林雅君的丈夫出軌了她的女下屬,兩人正在商討離婚。

許渭塵剛結束夏校回家,暑假的閱讀作業早已完成,餘下的半個多月,隻剩每周三次的大提琴課,和工作日上午在學校的夏令營義工。

大概是不希望孩子在家聽見什麽,第二天一早,母親就委派許渭塵帶唐既明去看他的高中。

唐既明比許渭塵大兩歲,已經可以開車,但許渭塵憎惡坐車,又正值叛逆期,不想和任何相近年齡的男生說話,沒等唐既明把車子從車位倒出來,他已經默不作聲地騎車離開了家。

唐既明沒有叫他,很慢地開著車跟在他後麵,在等紅綠燈的路口,兩人會並排停下。

許渭塵用餘光看駕駛位的唐既明,隻能看見他的下巴,和搭在方向盤上骨節分明,血管微微凸起的手。

舊旅行車的車漆已經不亮了,細看全是劃痕。踩油門也發出一種舊車特有的聲音,拖拖拉拉的,像長跑精疲力盡,一口氣卻提不上去。

不知為什麽,許渭塵發現自己很難忘記那天的每一個細節——也可能他是很難忘記和唐既明從頭到尾的每個瞬間,雖然他不願承認。

家到學校,騎車隻需要二十分鍾,許渭塵在自行車位停好車,唐既明已經朝他走了過來。

“你隨便看看吧,”許渭塵沒看他的眼睛,完成任務式冷淡地說,“路和建築都有標牌,我先去當義工。”

說罷,他便穿上義工馬甲,戴好工作牌,在接送區擠出假笑,把來上課的吵吵嚷嚷的小孩送去教室。

十點鍾工作結束後,許渭塵四下張望,沒發現唐既明的蹤影。恰好幾個關係不錯的女孩找他一起去喝咖啡,他便答應了,把唐既明拋在腦後,和她們一道去了離學校不遠的一家咖啡店。

他們吃早午餐,聊了會天便散了。

許渭塵走到自己停車的地方,發現自己的公路自行車居然不知所蹤。

L城治安很好,以前從未發生過這種情況,許渭塵愣了兩秒,咒罵了一句,正不知怎麽辦,一滴雨落在他的臉上,而後是手背和肩膀。

他的懊惱達到頂峰,身後忽然有人叫他:“許渭塵。”

許渭塵轉頭看,黑色旅行車車窗降著,停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唐既明竟然神通廣大得找到了他,用一種溫和的,所有人都會感到心安的眼神看著他:“下雨了,你上車嗎?”

“我車被偷了。”為了防止唐既明問,許渭塵一上車就脫口而出。他罵了句倒黴:“一會兒不知道怎麽跟我媽說。”

“現在還早,我們開車找找,”唐既明升起車窗,安撫他,“找不到就再買一輛。”

“什麽買一輛,說得這麽輕鬆?我車很貴好嗎,能換兩台這破旅行車了,”許渭塵橫眉怒目,“我媽本來就不想我買這個……”

他又急又懊悔,閉上嘴不說話了。

唐既明沒有動氣,啟動了車,慢慢向前開,像真的替許渭塵找起了自行車來。

旅行轎車雖然舊,車裏的味道並不難聞,座椅的皮應該是新換的,皮革味混著香薰裏的檀木香氣,有一種幹淨和溫暖的意味。

許渭塵心情奇妙地緩緩平複下來,看著緩慢掠過的街景,想了一會兒,悶悶地對唐既明說,可能在附近某個比較亂的區。

“不過肯定找不到,偷了一早藏起來了,哪會放在路邊。”許渭塵說著,又很悔恨,俯身把臉埋進手裏,大喊大叫,罵自己蠢。

不知是不是他記錯,唐既明安慰他時,聲音像有些笑意:“沒關係,你指路,我們過去看看。”

那天的經曆十分有戲劇性,來到許渭塵猜測的街區,轉了兩圈,他們竟真在一個倉庫後方的空地上,看見了兩名社會青年圍著許渭塵的車,像在評估車價值幾何。

“我過去,你在車上等著。”唐既明告訴許渭塵。

許渭塵有些畏懼,拽了他一下:“算了吧,報警好了。實在不行有保險。”

“小事情。”唐既明笑了笑,兀自下了車。雨還在下,他戴上了運動外套的帽子。

許渭塵看著他的背影,忽然想起母親似乎提過,林雅君所在的城市比L城亂上許多。許渭塵將車窗降下少許,見唐既明和那兩名青年說話。

但因為隔得遠,聽不清談話的內容,沒說幾句,忽然見唐既明從外套口袋裏掏出什麽,青年們破口罵了幾句,後退一步,轉身逃走了。

唐既明等他們消失,才推著許渭塵的車走回來。走近時,許渭塵看見他灰色運動外套的帽子和肩膀都被淋成了深色。

他打開後備箱,把車放進去,而後回到駕駛座,關上了車門,許渭塵聞到了雨的氣味,注意到唐既明的眉毛和臉都濕了。

雨水使他的臉變得更柔和,像上了一層清漆,唐既明的瞳孔像黑色的玉石。他與許渭塵眼神相交,又使許渭塵看不見底。

許渭塵那時沒出櫃,甚至還不是很確定自己的性向,因為他從來沒有喜歡過任何一個人。但是快得要跳出胸口的心跳,和發熱的臉,讓他似乎忽然明白了什麽。

“你怎麽拿回來的?”許渭塵小聲地問。

“我說我是C城來的,”唐既明微微彎了彎唇角,“給他們看了我的模型槍。你們這的人挺好糊弄的。”

他這句話中也包含了許渭塵,許渭塵應該指出來,但當時沒有,他用很輕的聲音說了謝謝,唐既明聽到了,說“不用謝”。

回到家時,雨下得非常大,唐既明從扶手箱裏拿了傘給許渭塵,他自己又戴上了還未幹透的外套帽子。

進門後,母親們已做好了飯,林雅君情緒好多了,問他們覺得學校怎麽樣,唐既明說很好,一字未提方才的插曲。

都怪唐既明體貼溫和,對許渭塵太好,害許渭塵覺得他可能也喜歡自己,至少是希望和自己成為朋友的。他們在一起度過了連體嬰似的半個月。

這是許渭塵認識唐既明後,與他的關係最鬆弛的一段時間。

唐既明送許渭塵去做義工,上大提琴課。許渭塵嘴上不饒人,還想一出是一出,常在回家路上突發奇想,支使唐既明帶自己去這去那,把唐既明當奴隸,常叫他在車上等幾小時。

唐既明從來沒有怨言,許渭塵使喚他之餘,暗自覺得有些離不開他,愈發粘著他,去哪都要唐既明接送。

暑假結束前夕,許渭塵讓唐既明載他去市區的書店,買下個學期的閱讀書目,唐既明也在書店逛了一圈。

許渭塵拿好自己的書,去找唐既明,碰見他在認真翻看一本很厚的精裝遊戲原畫集。許渭塵一過去,他就合了起來。

“你買嗎?”許渭塵隨口問。

唐既明說價格有些高,放了回去。他說的時候表情很平淡,好像並不是很想要。

可是許渭塵回到家裏,晚上睡前想著想著,總覺得唐既明其實很喜歡那本畫集。

林雅君和唐既明快要回家了,許渭塵心裏很不想和唐既明分開,又有些心疼他因為價格而放棄喜歡的東西,便偷偷去將畫集買了回來,在出發的前夜,下樓來到他房間門口,想把畫集送給他。

地下室次臥的門關著,但木質結構的房子,隔音實在不好,許渭塵聽見了唐既明和林雅君的聊天。

他們剛理完行李,林雅君說:“真喜歡這裏。又漂亮又安全,還有文心在。”

唐既明沒有說話。

許渭塵想敲門的手停了停,又聽見林雅君說:“你喜歡渭塵的學校嗎?我們搬過來怎麽樣?”

“我都可以。”唐既明的聲音很平淡,沒有煩躁,也毫無喜悅。

“我看渭塵也很喜歡你,去哪都要拉著你,文心說他從來沒和人這麽要好過,還說你對他太好了,簡直是慣著他。你也很喜歡這個朋友吧?”

許渭塵抓著畫集,心裏緊張了起來。他也想聽聽唐既明對他的看法,但聽到的是:“我們住在這裏,我必須對他好。”

可能是因為看不見唐既明的臉,許渭塵覺得唐既明的聲音冷得像冰,和平時的他沒有一點相似。

林雅君一愣,聲音變低了:“那你不喜歡渭塵嗎?……他性格是有些霸道……”

“我無所謂,”唐既明說,“隻要有必要,我都可以。如果對離婚有利,我也可以對爸和奶奶這樣。”

房裏靜了好一會兒,許渭塵手裏的畫集也差點掉到地上,但他拿住了。

最後林雅君說:“不是所有的事都和利益有關,媽媽隻想知道你的感受。如果你不想來我們就留在C城,或者去別的城市。”

“許渭塵是挺煩的,”唐既明說,“不過我喜歡L城。”

許渭塵回到房間,覺得自己臉紅得血管都要炸開,但是手和腳都很冷,他關上門站了好一會兒,開始撕扯他給唐既明買的畫集。

精裝畫集封麵很厚,他力氣不大,根本扯不開,胡亂撕了幾張紙頁,又氣得狠狠把書砸在地上。

地毯很厚,書砸上去沒有聲音,他又用力踩了幾腳,恨得眼睛都濕了,他總會在情緒崩潰的時候想起爸爸,趴到**,把臉埋在被子裏。

第二天,許渭塵沒下樓,聽見那台老旅行車在十點鍾開走了。他沒把畫集扔掉,放在櫃裏時刻提醒自己,唐既明是怎樣一個虛偽的假人。

他希望今生再也別見到唐既明,然而三個月後,林雅君和丈夫離婚了。

她買下了許渭塵家對麵的房子,帶著唐既明來到L城,開始她們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