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還沒消化完艾莉絲話中的信息,唐既明已經找來泳池邊。

一聽見他叫許渭塵名字,艾莉絲就收起笑容,回頭掃了一眼,小聲囑咐許渭塵:“不要出賣我。”而後施施然離開了。

許渭塵轉回身,對唐既明舉了舉杯,示意自己的位置,唐既明便不疾不徐地走到他身邊,問:“娛樂室是不是太無聊了?”

“還好,”許渭塵謹記艾莉絲的叮囑,對唐既明瞎扯,“剛才拿了酒經過,發現夜景不錯,就看了幾眼。”

唐既明陪他一起站了一會兒,突然問:“許渭塵,你喜歡這棟房子的位置?”

許渭塵起初沒明白他的意思,他又說:“打牌的時候有人說起,隔壁那套房子剛掛牌。你有興趣的話,我們可以抽時間來看看。”

“不用了,這麽遠麻煩死了,”實用主義者許渭塵一口回絕,“我住事務所旁邊比較方便,要買你自己買。”

唐既明停頓了幾秒,說:“是我買。”

許渭塵聞言,轉過臉去看他,唐既明沒有再說下去,也完全不打算解釋為什麽他買房需要許渭塵的參與。

許渭塵欲言又止,喝了一口酒,心裏大堆問題,一個也得不到解答,用餘光偷瞄唐既明,想到艾莉絲說的話,心中百般糾結。

對許渭塵有占有欲,算不算喜歡?

對艾莉絲否認,是不是不喜歡。

買房子要問許渭塵意見算不算喜歡?

不表白又不追,是不是沒那麽喜歡。

許渭塵沒有唐既明那麽多心眼,實在不明白他對自己的感覺在哪個階段,猜少了心裏不好受,猜多了自討沒趣,心煩意亂地和唐既明一起離開了晚宴,用盡所有耐力,才忍住沒有問出口。

回到公寓樓下,唐既明本想和許渭塵一起上樓,但是接了個電話,又說要回公司加班。

許渭塵每晚打一小時遊戲,已經快成為習慣,正想快點回家,把自己沉浸到遊戲裏,好逃離這些複雜的現實問題。

要是唐既明和他回家,他說不定反而隻能玩勇闖寶石島,便敷衍地嗯了幾聲:“你快去忙吧。”

不過剛解開安全帶,唐既明又叫住他:“今晚之後我就沒這麽忙了,如果結束得早,我能不能回你家住?”

唐既明的表情平淡,措辭是詢問句,語氣又像已經決定。

這時刻如此接近曖昧,許渭塵完全有理由問唐既明“為什麽又要來我家”,逼他把事情說清楚,可是和唐既明黑漆漆的眼睛對視著,許渭塵總是先敗下陣來,他想,還是唐既明的工作要緊,軟弱地說:“好吧,來晚了別把我吵醒。”

回到家,許渭塵先洗了澡,換好睡衣,匆匆打開電腦,忽然覺得自己已經變成了以前會在他寢室裏出沒的唐既明的宅男同學。

二十分鍾後,lakeshore的支線劇情出現了。

可能是由於玩家投訴過多,在進入劇情前,屏幕上還出現了一則不太明顯的提醒:【Lakeshore對主劇情並無實際影響。】

支線的發生時間,是大轟炸爆發前的最後五小時。世界充滿風暴來臨前的不祥預兆,卻仍然寧靜。

一名生活在即將被打擊的城市中的普通教徒諾亞,對未來感到十分悲觀。他害怕人生即將終結,便向神明祈願,希望能盡快與他所愛的人安妮表達愛意。

下午四點,諾亞給安妮的辦公室打去電話,但接聽人是安妮的同事,同事告訴諾亞,安妮已經回家。

諾亞是城市的信仰尚且存在時,神明曾試圖幫助的最後一名教徒,因此,玩家必須在五小時內,警報聲響起前,為諾亞找到安妮,達成他的願望。

由於支線的觸發條件怪異,起初並沒有被發現,但自從被一名玩家發現後,遊戲社區的討論熱潮便從未消退。

許渭塵對自己的遊戲能力沒信心,在進入lakeshore之前,他先打開了視頻網站,瀏覽了點擊率最高的幾個視頻。

這些視頻堪稱玩家的發瘋現場,因為根本沒有人能找到安妮的痕跡。

許渭塵花了半小時,加速看玩家們驅車在湖畔的公路上來回行駛,待在安妮家門口守株待兔直到時間用盡,對著安妮的答錄機,用一切語言,錄下一切肉麻的句子,所有人都一無所獲。有人開始聲稱安妮是一個不存在的人,而lakeshore支線是一個巨大的愚人節玩笑。

許渭塵沒在這些視頻中找到任何竅門,便還是自己開啟了支線。

起初的情景,是諾亞打電話去安妮辦公室,和同事聊完後,諾亞便要坐回他的車裏,在lakeshore尋找安妮。

許渭塵一坐進車,一股熟悉感便撲麵而來。

方才他用手機看視頻,畫麵很小,再加上倍速和屏幕上的字,感覺並不明顯。等到自己一玩,許渭塵立刻認出來,這是唐既明開過幾年的車型。內飾的顏色,甚至許渭塵送給他的黃色圓形皮質車載擴香器,都被原封不動地保留了下來。

大約在許渭塵法學院一年級,唐既明換成這台車。

這是一台實用,也符合唐既明性格的車,內飾是白色與黑色。唐既明換車後第一次來接許渭塵吃飯,許渭塵不喜歡他的車載香薰的味道,飯後到商場買了一個新的送給他。

唐既明用了好幾年,由於擴香器用的是環保膠水,不太牢固,還壞掉過一次,許渭塵要扔,唐既明沒讓,重新買膠水,將它粘好了。

似乎直到在湖畔公園,讓許渭塵簽文件的那一晚,唐既明才換掉了他的香薰——好像也是在那天以後,許渭塵沒見唐既明再開過它。

許渭塵盯著屏幕上那個黃色的擴香器,發了許久的愣,才啟動了汽車。

他沿著湖畔路開,覺得四周的景物都很眼熟,像是從他和唐既明的記憶中抽取的畫麵,每一棵樹都可以找到出處。路邊的積雪深深淺淺,堆在黃色的幹草上。

諾亞一麵開車,一麵給安妮打電話,隻聽見答錄機提示音。安妮的聲音甜美而冰冷,請來電人在“嗶”的一聲後留下他想說的話。

lakeshore支線中,答錄機需要玩家自己輸入對話。許渭塵不知要輸入什麽,便先把電話掛了。

他沿著公路往返開了兩遍,想不出解法,轉進商業區,看見兩邊的商店。

玩家視頻中,有人在每間商店都買了東西,刷爆了諾亞的信用卡,但都沒有收獲。許渭塵緩慢地經過烘焙坊,餐廳,精品時裝店,忽然看見一間花店。

從玻璃櫥窗向裏看,許渭塵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在街邊停好車,走過去。花店門鎖著,掛了牌子,寫店主有事不在。

許渭塵張望花店內部,看了一會兒,忽然意識到他會感到奇怪的原因——因為店裏擺著幾十個醒花桶,卻隻有一種玫瑰。

這是一種美麗的粉紅色玫瑰花,密密麻麻地堆在一起。

說不清是什麽想法,許渭塵翻轉店牌,看見店主的電話號碼。

他在視頻裏看過玩家們給店主打電話,店主問玩家來意,說自己今天不工作,線索就斷了。

許渭塵想了想,撥通了這個號碼,店主接起來,問:“你好,請問有什麽事?”

屏幕上出現了文字輸入框,許渭塵記得玩家們做過的沒有結果的嚐試,手指在鍵盤上停頓著,鬼使神差地,他敲下:【我來取我訂的花。】

過了幾秒鍾,店主說:“是諾亞先生嗎?我馬上讓人過來。”

許渭塵的心猛然地重重跳了起來,像被人挾持到狹小的影院,發現銀幕上播放著與他的人生有關的影片。

沒多久,一名穿著白色圍裙的男子出現了。他說:“諾亞先生,請打開你的後備箱,我幫你把花放進去。你定了這麽多玫瑰,擺起來可要花很多時間。”

諾亞說:“不要緊。”

許渭塵和男子一起,花費五十三分鍾,艱難地將玫瑰在後備箱擺好。而後,男子又說:“老板還讓我帶什麽東西,我想不起來了。要裝在後備箱的。您還記得是什麽嗎?”

許渭塵玩遊戲,最害怕的就是這種沒有答案的解謎,天色漸晚,他看著後備箱和輸入框,慌張地張開手又捏起來,最後在輸入框裏打了【燈】。

男子拍拍腦袋,說“對”,走進花店,拿出幾串燈,告訴諾亞:“這是您額外要的燈。”

許渭塵幾乎快要窒息地繼續遊戲,諾亞用遙控打開了燈,看了一眼,男子問:“這樣足夠亮嗎?”

“應該夠了。”諾亞這樣說。

裝飾完後備箱,諾亞坐進車裏,遊戲的文本這樣告訴許渭塵:諾亞聞到鮮切玫瑰花濃鬱的香味,蓋住了汽車的香薰。他不清楚安妮是否會察覺到這一點,但首先,他必須先找到安妮。

許渭塵又不知遊戲該如何繼續,重新在路上遊**著,順著地圖指引,來到安妮家門口。

太陽已經西沉,路邊的積雪顯現出一種灰色。

安妮家沒有開燈,看上去裏麵並沒有人。許渭塵又打了兩次電話,仍舊是答錄機提示音:“你好,這裏是安妮·芬頓,我現在無法接聽你的電話,請在“嗶”的一聲後留下你要說的話。”

這時離熱戰爆發隻剩下三小時,許渭塵想了一會兒,對答錄機輸入:【安妮,你能不能給我回一個電話?】

這是有玩家也曾嚐試說過的話,許渭塵不期待得到結果,確實沒有回應。他又打了一個,在安妮的聲音結束後,忽然之間,他靈光一閃:【安妮·芬頓,我是諾亞,請你給我回一個電話。】

掛下後,許渭塵覺得自己有些傻,正想再四處轉轉時,他的手機響了起來。手機屏上是安妮的來電。

許渭塵手指僵硬,點了接聽,安妮說:“什麽事?我在睡覺。”她的聲音比答錄機預設中還要冷漠一些,聽起來不太高興。

許渭塵不知該說什麽,安妮竟然又追問:“到底有沒有事,沒事我先掛了。”仿佛真的要掛掉諾亞的電話一眼。

【有。】許渭塵立刻打字。【我在你家門口,有事想告訴你。】

“電話裏說就好了,來我家幹嘛?”

許渭塵覺得安妮的性格真的很差,也不知道要怎麽哄她,絞盡腦汁想唐既明如果碰到這樣的狀況會怎麽說,輸入:【我等了很久了。】

停頓了幾秒,安妮才不耐煩地說:“好吧。”

許渭塵又在車裏等了遊戲中的整整一個小時,安妮才將門打開,她穿著一身裙子,走到諾亞的車邊。

安妮身材修長,有一張漂亮的臉,她將黑色的頭發紮起來,眼睛又長又大,微微上挑,瞳色很淺,嘴唇是櫻桃的顏色。她努起嘴,問諾亞:“到底有什麽事?”

她身後的門開著,透過她的肩膀,許渭塵看見客廳被白布蓋起來的沙發,和靠在牆邊的大提琴琴盒。

明明心中似乎並不清楚要怎麽繼續這條支線,許渭塵的手指卻一字一頓地敲下:【我可以帶你去一個地方嗎?】

安妮懷疑地看著諾亞,問他:“去哪?”

【上車你就知道了。】

安妮妥協了,她關起了門,來到諾亞車上。諾亞帶著她往湖畔公園開去,許渭塵沿著地圖,並不熟練地駕駛著汽車,聽見安妮問他:“你換香薰了?”

這時,遊戲界麵終於跳出了文字選擇,一個是【是】,另一個是【不是,是我放在後備箱的花。】

許渭塵猶豫了幾秒鍾,選擇了後一種。

“你買花了?”安妮挑挑眉,大眼睛好奇地轉了一圈,問,“為什麽?”

許渭塵又為諾亞選擇:【送給你的。】

“為什麽要送我花?”

諾亞沉默了,遊戲並沒有給諾亞說話的選擇,安妮便開口了。

她說:“算了,先不問這個了,我得告訴你一件事。”

“諾亞,我要離開這裏了,”安妮·芬頓這樣告訴諾亞,“其實我剛才在整理行李,我準備離開這個國家,今天晚上就走。”

他們抵達了公園,在擋車的金屬欄杆旁,有一個鐵牌,寫“湖畔愛情公園”。安妮和諾亞並沒有下車,他們就待在車裏,在離公園很近的地方,安妮說:“你知道,我本來就不像你們一樣信仰神,戰爭很快就會來了,我要去別的地方。”

她說得並不憂傷,告訴諾亞,她未來的美好計劃。

在對話的最終,安妮終於又問:“對了,你為什麽買花給我?”

諾亞有兩個選擇,【為了祝你開心】,和【因為我愛你】。許渭塵選擇第二個。安妮的眼睛睜得更大了,她看了諾亞幾秒鍾,沒有回答,畫麵變成了白色。遊戲提示,恭喜玩家,為神守護了諾亞的願望。他對愛的人表達了愛意,因此在遊戲主線通關後,湖畔愛情公園將開放為神所庇護的地方,所有愛侶都在能這裏獲得祝福,得到自己的幸福。

時間過了淩晨一點,許渭塵的一小時遊戲倒計時也響了。

遊戲的開發者對許渭塵太過寬容,對他泄露一切,讓他通關lakeshore支線,像吃飯喝水一樣簡單,在怪異到大概以為並不會被觸發的觸發條件後方,展示開發者的隱私,一個沒有起伏沒有結局沒有痛苦哀嚎甚至也沒有意義的純粹的悲劇。

許渭塵坐在椅子上,看電腦上對湖畔愛情公園的模擬畫麵,公園在戰後進行了重建,夏天湖水清澈,草坪綠意森森。這時候,他收到了唐既明的短信,唐既明問他:【你睡著了嗎?我在來的路上了。】

許渭塵回答他【還沒】,關掉了主界麵,看見軟件平台的頁麵裏提示,遊戲發布了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