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番外十·《老師的遺產》秋

有些東西,不在意的時候仿佛在眼皮子底下都看不見,一旦有了警覺便處處可見。

南和蘇才發現梁隅看他的眼神是帶著侵略性的,是躲避而忍耐的,是一個喜歡男人的成年男人的眼神。

七月流火,天氣逐漸轉涼,夏末的時候,南和蘇忽然問他:“我們主任今天找到我,說你年紀也不小了,問要不要介紹個對象給你認識。要麽?”

其實他不問就好了。

不問,他們還可以以學生和老師的遺孀的關係繼續相處下去。或許還能這樣相處個一年,兩年。

梁隅說:“我一個人挺好的。”

過了一會他又說了一句:“我想……跟師母就這樣過下去。”

說完他抬頭看向南和蘇,南和蘇已經起身去洗碗去了。

但他已經領略到南和蘇的意思了。

他起身把剩下的碗筷收拾了,走到南和蘇身邊,其實還是想再說幾句話的,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我明年這個時候估計就在國外了。”南和蘇說。

梁隅“嗯”了一聲。

那一年的夏末出奇的反常,眼瞅著要入秋了,反倒熱起來了,時常下雨,天悶熱的厲害,還經常大規模停電,煤油燈幽微,光亮不夠,炎熱的夏夜最容易滋生欲望。

二十多歲成年男人的欲望。

梁隅總是睡不著,總上火。

他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再這樣下去,他就受不住了。

這天他去上班,他同事趙老師把他拉到一邊,尷尬又帶著些探尋的語氣問:“你現在還在思園住?”

梁隅皺起眉頭,趙老師說:“現在有些嘴巴碎的,在造你和南先生的謠呢。”

梁隅問:“什麽謠?”

“就說你們倆現在不清不楚的。”

他們倆現在算不清不楚麽?

看著不清不楚,實際清楚的很。

這份感情一直都屬於他一個人的單相思,南和蘇並不愛他,甚至在此之前,他估計都沒往這方麵想過。

外頭的傳言逐漸多了起來。

年輕美麗的未亡人,從古至今都很容易陷入流言之中,而一個喜歡男人的美麗的未亡人,和他亡夫英俊的男學生一起居住,自然會引起更多的流言。

他覺得流言既然傳到了他這裏,南和蘇隻怕聽到的更多。

他又找了個晚上的工作,晚飯不再回來,後來他把需要早起的工作辭了,也不再需要早起,早飯他們也是偶爾才會在一起吃了。

秋天來了,思園一下子變得格外淒涼,每天的落葉都掃不完。

梁隅收到家鄉的電報,他伯母病危。

他幼年是在伯父家裏長大的,伯父雖然對他很一般,但伯母一向疼愛他。

接到電報以後,他就收拾行李打算回老家。

如今時局動亂,他這一去,並不知道何時會回來。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回來。

隱秘的甜蜜安寧早已離他遠去,入秋以後,他過的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痛苦。

臨走前一夜,他準備去找南和蘇說一下。

結果南和蘇深夜才回來。

身上居然有酒氣,臉頰都是紅的。

“你喝酒了?”他問。

南和蘇“嗯”了一聲,說:“跟朋友喝了兩杯。”

自從老教授去世以後,南和蘇幾乎和從前的朋友斷了聯係。梁隅就問:“什麽朋友?”

南和蘇說:“你不認識。”

“外頭亂,以後不要這麽晚回來了。”

南和蘇“嗯”了一聲。

他今天穿了一身深褐色的長衫,脖子裏還係了圍巾,他將圍巾解開,脖子裏都散著熱氣,問:“你是不是有什麽事?”

梁隅說:“有。”

南和蘇說:“那進來說吧。”

他們推門進去,開了燈,梁隅就看見老教授的遺像。

慈祥柔和地看著他們。

南和蘇去倒茶的時候,才發現壺裏麵的茶已經不夠倒兩杯了,他拿了水壺去燒水,梁隅就在原地站著,說:“師母,我要回老家一趟,明天走。”

南和蘇回頭看他。

梁隅說:“我伯母病危,打電報讓我回去。”

南和蘇回過頭去,接了水,放在爐子上,“嗯”了一聲。

梁隅看著他清瘦的背影,說:“外頭這麽亂,我這一去,還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你照顧好自己。晚上早點回來,或者把張叔請回來,看個門。”

南和蘇問說:“學校那邊工作呢?”

“我辭了。”

南和蘇微微低頭,過了一會說:“知道了。”

梁隅看了他一會,轉頭就走了。

南和蘇雙手撐著廚台,發了會呆,將領口解開了。

好像身上的熱氣一下子就散掉了。

一直到水燒開,嗚嗚地叫,他才回過神來,倒了兩杯茶。

但梁隅已經離開了,倒了也沒人喝。

他這一晚上並沒有睡覺,將一些衣服收拾出來,又用信封裝了幾百塊銀元,塞到了衣服裏麵,收拾好以後,一個人默默在那裏坐到了天明。

第二天,天才蒙蒙亮,他就聽見外頭有掃落葉的聲音。

他從房間出來,就看到晨霧裏的梁隅。

思園水多樹多,天一冷,早晨霧氣總是特別重,落葉最多的時節,天天掃也不行。梁隅噙著煙,將路上的落葉掃了,他覺得思園春夏很美,到了秋冬就不行了,樹木太多,到了秋冬顯得特別破敗,叫人看了心裏都跟著傷感。

把路掃幹淨,看著也敞亮些。

他這一走,這偌大的園子就隻剩下南和蘇一個人了。

“西邊的院子一直空著,可以租出去,多點人氣,沒那麽冷清。”他對南和蘇說。

南和蘇點點頭,說:“你隻管放心,我年輕力壯,能照顧好自己,等到你下次回來,要我已經出了國,你就把這園子賣了,這園子太大了,難打理,反而是個累贅,賣了去買個小四合院,我們學校那些老師,現在都住永興路,說那邊治安好,房子也好。”

他們從來沒有說過這麽多話。

好像人生真就剩下這一麵了。

梁隅忽然就不想走了。

但也不能不走。

“這裏頭有幾套衣服,新的,你拿回去穿,或者給別人。還有兩包煙。”

梁隅今秋很喜歡抽煙。

梁隅接過來,放進自己的行李裏,說:“最快我一個月估計也就回來了。”

南和蘇點頭說:“路上注意安全。我聽說中州在打仗。”

“我繞路,不從中州過。”梁隅說。

南和蘇點點頭。

外頭有人按喇叭,是接他的朋友到了。

梁隅拎起行李:“我走了。”

南和蘇點點頭,並沒有要送他的意思。

梁隅就拎著行李往大門口走。

到了外頭,他坐上車,車子要發動的時候,他又從車上下來,說:“你再等我一會。”

“別晚點了。”

梁隅回到園子裏,南和蘇已經不在外頭了。他在庭院裏聽到了南和蘇彈琴的聲音。

南和蘇鋼琴彈的極好,但是自從教授去世以後就再也沒有彈過了。

梁隅沒有再進去,在庭院裏聽了一會,然後他在這樣美麗的琴聲中離開了。

這偌大的庭院裏就隻剩下南和蘇一個人了。

南行這一路果然不太平,南方到處都在打仗,他幾經輾轉,等到回到老家,他伯母已經去世了。

伯母的葬禮剛過,北邊就傳來消息,說連州打起來了。

報紙天天都在報道,城裏大學生都在遊行。敵軍一路往南,眼瞅著就要打到京州。

梁隅給京州打了好幾封電報,一開始南和蘇還有回複他,說京州尚好,就是街上有點亂,後來就再也沒收到他的回複。

京州遭遇了大轟炸,南和蘇徹底沒有了音信。

他聽朋友說,南和蘇也跟著州大的老師一起南遷了。

他急得不行,整日做噩夢,夢見南和蘇死了,他不顧族中人的勸阻,逆行北上。

他先到了南州,遇到州大的老師,才知道南和蘇並沒有跟他們一起走,說是他在京州附近的鄉下暫避。他又往京州去,火車坐不了坐汽車,汽車坐不了坐馬車,又或者步行,一路風塵仆仆趕到京州,幾經輾轉,終於收到消息,說南和蘇在京州安平縣。

他要到了南和蘇的確切地址,連夜就趕過去了,到了南和蘇住的地方,半夜叩門,大聲喊:“南和蘇!”

南和蘇披著衣服,提著煤油燈跑出來。

打開門,看見梁隅胡子拉碴,衣衫髒兮兮的,像個流浪漢。

油燈幽微照著他的臉,南和蘇看了他好一會,麵上依舊是很溫和的笑,叫道:“梁隅。”

他還活著,真好。

這世道,能活著就很好,也不一定要和對方在一起結為伴侶,隻要知道他活著就夠了。

南和蘇給他燒熱水,給他做飯,家裏沒什麽吃的了,他還半夜去鄰居家借了點菜。

梁隅睡了二天二夜才緩過神來。

他沉睡的時候,南和蘇舉著油燈,看著他發呆。

梁隅瘦了很多,他這一路上尋他,應該吃了很多苦,下巴堅毅的有些尖銳了,胡子很長,頭發也長,看起來像一下子到了四十歲。

他卻覺得他比任何時候,甚至比十幾歲做人體模特的時候都要強壯,高大,有力量。

他的心好像一下子就被填滿了,他又有家了。

梁隅對他而言,已經不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男人。

不知道是他們在一起生活過兩二年的緣故,還是因為這時局太亂,他四處飄零卻又沒有男人的堅毅心髒,需要有人依靠,又或者是因為是老教授把他托付給梁隅的緣故,他覺得他以後都離不開梁隅了。

他甚至想抱住他。

分開這幾個月,他幾乎夜夜都會想他。

接下來的日子,他們也沒在安平呆幾天,敵軍轟炸到安平,整個縣城都幾乎成了斷壁殘垣,烽火滿城,他們在爆炸聲中緊緊抱在一起,這一刻,什麽身份地位的差距都不再存在了,他們的心跳聲一起跳動。

他們都孑然一身,無親無故,好像也就隻能依靠彼此了。

梁隅察覺了南和蘇的改變。

依靠他吧,依靠他吧,他抱緊了南和蘇,在北行的這一路,他吃不下,睡不著,心無數次磋磨熬煎,他就知道,他這一輩子,都離不開他了。

他不再是僅僅渴慕他,還想成為他的依靠,把他瘦削的身體都要勒斷了。南和蘇有些無法呼吸,在這樣的亂世,這樣的緊縛反而帶給他極強的安全感。

他人生第一次感受到年輕男人給予他的安全感和力量,心髒開始發熱。

誰家的師母和學生這樣抱在一起。

他有一種羞恥感,這種羞恥感並非來源於他對老教授的“背叛”,他是新時代的人,其實並沒有要一輩子做個未亡人的意思,老教授臨終前,也希望他能再找。他的羞恥來源於他的身份,他和梁隅的關係,換一個男人都不會有這種羞恥感,但對方偏偏是梁隅。

他逝去的愛人的學生,叫了他很多年師母。所有親朋好友都知道他們這層關係,他們有著無關血緣的禁忌。

但這種羞恥和禁忌卻在死亡麵前讓他墜落的更快,一旦抱在一起,他的身體有了支撐,他的心就迅速地墜落下去了。

他也是喜歡梁隅的,他隻是一直在努力逃避,混亂的局勢仿佛給了他接受梁隅的理由,他攀附在梁隅懷裏,任由他擁抱著他睡覺。他的心徹底滿了,像遊遊****的旅人找到了停靠的港灣。

美麗的未亡人,注定要迎來第二個春天。梁隅半夜醒來,抑製不住想要親他,他卻急忙扭過頭去,臉和脖子都已經紅遍。

他還是邁不過心裏的那道坎,卻又不能逃離,羞恥讓他發抖,卻不知他這種抗拒和痛苦,讓梁隅更加興奮,每一個細胞都在叫囂著征服他。梁隅抱得更緊,勒得他紅唇微張,南和蘇一向潔白無瑕得如同白色的百合花,如今側著頭,露著纖長脆弱的脖頸,變成了粉色的百合花。

截然不同的人生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