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番外八·《老師的遺產》春

梁隅第一次見到南和蘇,是某年秋天郊遊的時候。

京大的老教授孫思變組織的,去的都是他的學生,其中較為年長的幾位,如今都已經是國內響當當的人物。

他到的早,教授還沒來,他們一起閑聊,聽他一位學長頗為曖昧地說:“孫老師身邊那個紅顏知己,你們都見過麽?”

“什麽紅顏知己?不是個男人麽?”

“南和蘇是州大美術係的助教啊,之前在他們學校就很有名,聽說長的可好看了。”

大家談起這事,都覺得有些驚世駭俗。

這不是梁隅第一次聽說南和蘇這個名字了。

孫教授年過六十,學界大佬,桃李遍天下,私德無虧,卻在須發皆花白的年紀,忽然喜歡上了一個年輕男人,為此不惜和子女斷絕了關係。聽說那男子也沒比他們大幾歲,叫南和蘇,長的和他名字一樣美。

京大的老師花邊緋聞很多,但就屬這個白發紅顏的忘年戀鬧的最大,據說他們校長還專門找過孫教授談話,但沒什麽結果。

關於南和蘇的傳聞極多,除了極少數覺得他們這是先鋒做派,世俗對他們這對男男忘年戀的看法多少帶點偏見,傳起來難免添油加醋,讓這一段忘年戀聽起來更加**神秘。

南和蘇如此之紅,以至於京大人人都知道他,據說他還來過京大,可惜他那時候忙著京州各大學之間聯合舉辦的籃球賽,沒能見到。

他對南和蘇還是很好奇的。

他見過類似這種男人,他們京大國文係就有一個,小白臉,很陰柔,男兒身女兒心,有一種很詭異的反差,很熱衷在各個男生宿舍串門。

他對南和蘇的想象也大概就是這個樣子。

以至於他第一次看到南和蘇的時候,直接呆住了。

南和蘇和孫教授是一起坐麵包車來的,兩人都穿了改良的長衫。孫教授還戴了個禮帽,手裏拿著文明杖,而他後麵的南和蘇笑吟吟的,竟出人意料的溫潤如玉。

他其實也有點陰柔的氣質,但更像是讀書人的陰柔,長的極其美……如果美可以用來形容一個男人。但除了美這個字,也的確沒有更好的形容詞來形容他了。

他身上有很淡的香氣,這種香氣和女人那種脂粉和香水的香氣又不一樣,很淡,但很好聞,像一株純潔的百合花。

老教授給他介紹今天到場的學生,介紹到他的時候,說:“這就是我給你提的那個籃球打的特別好的梁隅。”

南和蘇笑盈盈地看著他,點頭說:“你好。”

梁隅忽然微紅了臉,有些不太自然地說:“師母好。”

師母,是他們對南和蘇的稱呼。

不知道是大家都默認了他和老教授之間的關係,真對著南和蘇叫師母的時候,反倒沒有那種“我居然叫一個男人師母”的怪異感。

孫教授說:“今天是個好天氣啊。”

大家一起去爬山,除了一個叫鄭偉的學長,他們其他人都走在教授後麵。除了他,還有兩二個學生也是第一次見到南和蘇,大家二二兩兩,小聲低語。

梁隅聽見旁邊那個女生說:“他好好看啊。”

南和蘇真的長的很好看。

他皮膚很白,穿的長衫在上山的時候反倒會凸顯出他的身材,很清瘦,月白色的長衫,烏黑的頭發很潔淨,偶爾會回頭叮囑他們小心台階,聲音更是溫潤,透著讀書人的清明。

梁隅那一路上都有些恍惚,好像一下子就被他抓住了心神。

秋遊回來,路上幾個同學就大肆談論起南和蘇來,說南家和孫教授他們家早有淵源,南家因為戰亂家破人亡,是孫教授收留了他,收留了不過二兩年,兩人突然就好上了。

“一樹梨花壓海棠啊。”

“孫教授身體那麽差,壓什麽啊,估計就隻是想照顧他罷了。”

“誰照顧用這種方式啊。”

“孫教授兒女都成家了吧?搞不好就是想把遺產都留給他。”

“不過有一說一,那個南和蘇確實好看,要是我……算了,再好看也是男人。”

梁隅聽了一會,忽然無來由有些生氣,說:“你們這樣背後議論教授這些,不太合適吧?”

他長得高大,185的個頭,在同學裏一騎絕塵,同學們看向他,就不再說話。

誰不知道他們這一屆學生裏,孫教授最偏愛梁隅了。

梁隅也是家道中落的出身,偏科也厲害,當初能上京大,孫教授出了不少力。孫教授腿腳不好,但尤愛運動,京州幾所大學聯辦的籃球比賽,就是他一力促成的,而梁隅籃球打的特別好,孫教授因此格外喜歡他。

大概一個月以後,京州進入初冬,突然下了一場大雪。梁隅在一家報社勤工儉學,報社離京大有些遠,但卻正好離孫教授住的思園特別近,孫教授知道以後,就讓他搬過去住。

自從和子女鬧掰了以後,思園變得異常冷清,孫教授年紀大了以後喜歡熱鬧,家裏已經住了兩個女學生,男女不同院,兩個女生住西邊的院子。

“東邊的廂房沒人住,你就住那邊吧。”孫教授說,“如今時局不穩,你住在這裏,我和你師母也放心些。”

梁隅就此在思園住下。

住也不好白住,時常幫教授他們幹點雜活。他雖然才十九歲,但已經長得人高馬大,性格也端正,老教授非常喜歡他。

他在思園一住就是半年,和老教授也好,南和蘇也好,相處都很融洽。

他自幼喪父喪母,一直寄人籬下,老教授和南和蘇對他的照顧讓他非常感激,尤其是南和蘇,對他的照顧更是無微不至。南和蘇雖然是個男子,但出奇的細心周到,天冷的時候會送他棉衣圍巾,回來晚了也會給他留燈,飲食上更是照顧他,他是南方人,不太習慣北方的飲食,南和蘇常常為他單做。他那雙畫畫的手,廚藝卻也是一絕,他做的飯菜比飯店的大廚還要精致。

他漸漸也把南和蘇真的當成師母來看了,非常的敬重他。

南和蘇是學美術的,擅長西洋畫,老教授雖然學的是建築,但酷愛琴棋書畫,家中時常舉辦文藝沙龍,邀請的全都是京州藝術圈的名人雅士。

梁隅很喜歡這些活動,雖然他也插不上話,最多幫著一起招待客人。家裏人來人往,大家一起唱歌,跳舞,這裏不分貧窮富貴,男女老幼,思想開明者都可以來這裏歡聚,思園成了整個京州最熱情自由的地方。

有次南和蘇帶學生畫人體畫,約好的男模特來不了。梁隅因為骨架比例好,性格也大方不拘小節,還給他們做過人體模特。

除了最開始的那點異樣情愫,其實後來他真的一派坦**,哪怕脫光了給南和蘇畫,也不會不好意思。

他是純男性化的靈魂,很自信,南和蘇說他眼神裏有一股一般人少有的自信堅毅。

一方麵當然是因為他自認為他條件遠勝其他人,不怯於甚至驕傲於脫光了示人,一方麵是他崇敬南和蘇,覺得這是崇高的藝術,他能為南和蘇貢獻出一點,也讓他與有榮焉,另一方麵,不外乎是年輕氣盛,正是豪氣萬丈的年歲,好像前途光芒萬丈都在他腳下。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第二年的夏天。

那一日天氣出奇的熱,光著膀子也熱的睡不著。於是他就從東廂房出來,準備去後院的湖邊納涼。

穿過長廊下的花門,路過畫室的時候,他忽然聽到了一點奇異的聲響。

像有野貓在嗚嗚的,膩人地叫。

他停下腳步,朝畫室裏看,畫室的門沒關好,露著一寸左右的縫隙,裏麵有些黑,傳出痛苦又似歡愉的呻,吟。

他聽出了那聲音,是南和蘇的。

隻感覺渾身一僵,再走不動路了。

他並非不曉人事,好像突然就意識到了那聲音為何如此甜膩,腳下卻被定住了似的,聽見他敬愛的恩師說:“再動,我就畫不好了。”

他實在好奇,便透過旁邊的花窗看去,窗內有一點浮光,隱約能看到裏麵,他看到在畫室角落的畫布上,南和蘇赤,身躺在上麵,一支畫筆在他胸膛上描摹。

南和蘇發出的聲音讓他迅速地有了反應,他不敢相信,一個男人,居然也能發出這麽騷的叫聲。

梁隅逃也似的走了,心跳如鼓。

從此以後,他心裏慈愛的教授和南和蘇就死了。

第二天起來,南和蘇依舊早早為他準備好了早飯,他穿著極家常的長衫,衫子係到領口,再美麗禁欲不過,可是他卻從南和蘇的身上,看到了某種病態的旖旎。他突然回想起第一次看到他的那種感覺,那種本該在女性身上才有的悸動,如今卻又多了幾分窺視和悵惘。

從此以後,南和蘇再也不是他的師母了。

但南和蘇並不是裝的。

他依舊十分的溫柔,高雅,他會數個國家的語言,文藝沙龍上,他會唱歌,會跳舞,溫文爾雅,落落大方。

他坐在角落裏看他,有時候會懷疑他是被他老師誘騙禁錮的金絲雀。

孫教授彈著琴喊:“梁隅,年紀輕輕,怎麽老在角落裏坐著,起來一起跳!”

梁隅笑:“我不太會。”

“讓你師母教你。”孫教授喊。

南和蘇正跳的盡興,喘著氣去拉他。

他就那麽被拉到了舞池裏,跟著南和蘇學跳舞。

他頭一次這麽近距離的看南和蘇,隻感覺他身上香氣更加濃鬱,有一種青年男子的溫和及活力。他的目光落到他的嘴唇上,發現南和蘇的嘴唇像花朵一樣嬌豔,下巴光滑,有柔和的男性線條,幾乎看不到一點胡茬,他細白的脖頸上有一層薄汗,看起來誘人極了。

他學不會,他怎麽都學不會,步伐錯亂。南和蘇一直笑他,他恨不能找個縫隙鑽進去。

那一刻他覺得南和蘇是美神的化身,他眼中的西方藝術就是這樣,美麗,但令人羞恥,覺得有些驚世駭俗,又覺得很崇高,而他就像個鄉下來的鄉巴佬,在他麵前顯得那麽笨拙,粗糙。

當天晚上,大家都睡的非常晚,他在前廳收拾好,回到後院來,路過長廊的時候,透過亮著光的花窗看到南和蘇在洗澡。

大概是因為炎熱的緣故,浴室的窗戶開著,他一時看愣住,平生沒見過那麽美的身體。

白玉一樣,被昏黃的燈光染上一點潤黃。

當晚他渾身難受,夜裏醒來,弄髒了被子。他一大早就爬起來去洗被單,偏碰到南和蘇也起來了。南和蘇總是起來的特別早,看到他在洗床單睡衣,似乎猜到了什麽,輕輕地笑。

他的臉都紅透了,那一瞬間卻覺得南和蘇有一種成熟又豔麗的美,叫他身體裏燃起一股熊熊烈火,他在心理上成長為一個真正的男人。

後來他就不敢再到他們房間那邊去了,就連後院都很少再去,因為要去後院,就要路過他們的房間。那裏成了一塊禁地。他心裏每次冒出一點邪念,都讓他羞愧萬分。

他們對他這樣好。

第二年的春天,老教授病倒了。

他身體本來就不好,這一病就反複纏綿病榻,經常需要住院,都是他背著去又背著回來,老教授說,他像他半個兒子。

他其實也把教授當成了半師半父,並不覺得自己做的這些有什麽辛苦。

最辛苦的,他覺得是南和蘇。

南和蘇衣不解帶地照顧老教授,他從未見過如此善良,細致的男人,以至於他聽見其他老師都在感慨說什麽患難見真情。

他發現南和蘇似乎是真的愛他老師的。

亦或者說是敬仰。

孫思變是個極有學識和魅力的學者,仰慕他,似乎也說得過去。

他心中有一種寬慰的苦澀,愈是克製,愈是躁動。他在思園的最後一年,總是充滿了這種微妙又複雜的情緒。

再然後梁隅畢業,離開了京州南下去闖**,走的時候穿的還是南和蘇給他買的棉衣,脖子上圍著的,還是他送他的圍巾。

動**的年代,一別十年也不稀奇。這中間他有回到京州一次,聽說教授帶著南和蘇回了老家。十年間他幾經輾轉,什麽都做過,和專業相關的,和專業無關的,過過富裕的小日子,也曾饑寒交迫過,到頭來似乎也沒什麽成就,轉眼已經二十九歲,依舊孑然一身。

十年以後,再收到恩師的消息,孫教授已經病故了,名下遺產捐了大半,剩下一半給了南和蘇,一半留給了他。

包括那個思園,也留給了他,並把南和蘇托付給了他。

沒人知道孫教授是怎麽想的,他能想到的,大概可能因為他在思園住那幾年的陪伴和照顧。

孫教授的兒女都已經出國,南和蘇對遺產的分配也沒有任何異議。

他真的沒想到老教授居然對自己這樣好,他從南方緊急坐火車回來參加老教授的葬禮,在靈堂上見到了一身黑衣的南和蘇。

他瘦了很多,眼睛都是紅腫的,但並沒有哭,十年的歲月似乎並沒有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痕跡,溫和從容地迎來送往。

他走過去,身上還帶著急匆匆數日奔波的滄桑,下巴都是青澀的胡茬。

十年時間,當初那個略帶青澀的年輕大學生,已經成長為一個高大成熟的男人,一身略有些舊的黑色大衣,神情堅毅。

他叫:“師母。”

南和蘇看了他一眼,說:“你回來了。”

南和蘇沒說“你來了”,而是說“你回來了”。

好像這真是他的家一樣。

孫家的兒女都在國外,沒有一個人趕回來,他和南和蘇以及京大諸多師生一起送走了老教授。

葬禮結束以後,他打算把分給他的那部分遺產都轉贈給南和蘇。結果南和蘇說:“教授說思園是個好地方,你是學建築的,交給你,他放心。這些事,他生前都有跟我商量過,我希望我們都能遵循他的遺囑,不要做無謂的推讓。”

南和蘇打算搬離思園,搬到州大的職工宿舍去。梁隅拿出了老教授臨終前給他的親筆。

教授在信中說:“如今時局動**,和蘇生性和順,這實乃我唯一憂心牽掛之事,我死以後,他世上無親,心中無靠,望你看在我的份上,對他多加照拂。”

南和蘇坐在地上哭泣,微微側頭,露著白皙的脖頸,二十五歲的南和蘇,比初見時候多了幾分成熟,一身黑衣,領口露出些許潔白內襯,他的頭發略有些長了,烏黑濃密,眼睛和鼻頭有些紅,有一種哀傷的豔麗。梁隅在旁邊垂首,這一刻,他們因為共同敬愛的人的過世而有著感同身受的悲傷,他想上前來抱住他安慰,卻終於沒能伸出手去。

十年過去,他覺得南和蘇變得那樣單薄,嬌弱,而他已經成長為偉岸高大的男人,可以為他抵擋風雨。

堂外的櫻花香氣幽微,開的那樣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