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你腰受得了啊
不是好話,卻聽得彭興州心中動容。
他仿佛透過李妍的身影,看到了那個一身朝服,背身而立的大晉丞相。
他頷首笑了,認了:“沒辦法啊,幾十年的臭毛病了,改不了。”
“下次別猶豫了。”李妍道,“彭宇應該也知道,這裏沒有他的容身之處,你若舍不得殺他,就把他送到我這來吧。”
她轉身,撩開車簾:“正好我在重組千門八將,彭宇是個聰明人,我不介意給他一個容身之處。”
馬車車簾緩緩落下,彭興州的目光穿透鏤空的竹簾。
“我會給他寫信的。”他忽然說。
車輪漸漸轉動李妍詫異望著他。
就見車簾後,彭興州雙手撐著輪椅,搖搖擺擺,踉踉蹌蹌,竟站了起來。
他甩開侍女的手,靠自己的力量,艱難拱手,深鞠一躬。
他大聲說:“我會給他寫信,讓他在蜀州寧家等著。”
說完,高舉手臂,揮動著為李妍踐行。
蒼穹萬裏,星辰閃耀,彭興州揮動著雙臂,快要與夜色融為一體。
馬車在夜色中,跟著秦尚押送的隊伍前行。
稀薄的夜霧漸漸籠罩,隻有王士昭的歌聲悠揚婉轉,格外清亮。
車裏,杜二娘忍不住感慨:“那家夥就是刀子嘴豆腐心,最不想殺他侄子的就是他了,還裝的逢人就說自己要宰了彭宇那個兔崽子。”
她往李妍身旁湊過來:“大小姐,你還記得彭宇吧?他那樣子和沈賬房一樣一樣滴,弱不禁風,毫不抗打,你把他弄咱們這來,能幹啥啊?”
“給沈賬房打下手啊。”李妍脫口而出。
杜二娘愣了。
她神情古怪,看一眼沈寒舟,再看看李妍,戳一下她後腰:“哎你這家夥,好色也要有個度啊!一女馭二夫,你腰受得了啊?”
車內寂靜無聲。
最先打破平靜的是駕車的於北和承東。
兩個人憋笑憋的整輛馬車一直顛啊顛,最終實在忍不住,承東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甚至打斷了王士昭的歌聲。
“我的杜二娘啊!你腦子裏都在想什麽呢啊!”李妍驚呆。
“原來大小姐是打的這個算盤。”沈寒舟火上澆油,笑成花一樣,“原來我這張臉還不夠啊?”
李妍連連擺手:“哎你別聽杜二娘瞎扯,我哪有這個意思,彭宇那個長相和你簡直是天上和地下的區別,沒得比的!”
“大小姐的意思是,比我長得好看的就行?”他眉眼彎成月牙。
李妍唇角直抽抽。
沈寒舟隻有生氣的時候,才會笑成這副馬上就要滅人全家的樣子。
她哎呀好幾聲,趕忙道:“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好看有什麽用啊?有我們沈賬房會彈琴麽?有我們沈賬房會作詩麽?是吧?空有個皮囊,怎麽會入我的眼呢!我要求老高的!”
她說完這些,沈寒舟的眼睛終於是睜開了。
他注視著李妍,半晌扭過頭,冷眼瞅著杜二娘:“二娘滿意了?”
杜二娘不知何時手裏捧著一包紅薯條,臉上笑眯眯的。
“滿意了!”她將手裏紅薯條遞給沈寒舟幾根,“沈賬房放心,彭宇那孩子雖然聰明懂事,但絕對不是你的對手,我們都是站在你這一邊的!”
“但是。”她話音一轉,鄭重不少,“他也確實可憐。彭興州主導的彭家寨裏,不可能有他一席之地,他自己出去再創一支盜門,也是被逼無奈。”
杜二娘說得沒錯。
江湖兒女,各有各的恩情,也各有各的仇恨。
彭宇爹心狠手辣,當年奪權時殺了彭興州唯一珍視的妻子,又把他雙腿打斷,扔進亂墳崗。
如今坐上當家之位的彭興州,得用什麽樣寬闊的胸襟,才能接納自己這個侄子?
即便如此,他竟然也放任這麽多年都沒有真的打算殺他。
直到看著他開始濫殺無辜,無惡不作,才咬著牙,決定討伐他。
可真相大白時,他知道那些壞規矩的事情都和彭宇無關,顯然鬆了一口氣,卻陷入更深的猶豫。
江湖兒女最痛苦的並不是大仇不能得報,而是眼看大仇能報,卻發現自己要手刃的仇家,是個善良的好人,是個好孩子,是個不做壞事的頂天立地的人。
仇恨無法釋懷,卻又根本下不去手,良心上,道義上,甚至是自己的感情上,全都過不去。
“好在,他最終還是釋懷了。”李妍道。
杜二娘不解:“你意思是他放過彭宇了?”
“嗯。”她點頭“彭興州站起來了,這一雙腿的仇,就沒了。”
妻子的仇已經報了。
失去的山寨已經拿回來。
沒有能力再同自己爭奪位置的侄子,也就沒有趕盡殺絕的必要。
“人得往前看。”杜二娘點頭,“這到青州還早的很,你們快跟我講講,那寧小花到底是怎麽回事,我這幾天在彭家寨吃了睡睡了吃,根本沒鬧明白來龍去脈。”
“說來話長。”沈寒舟接過話頭,娓娓道來。
“八年前,蜀州寧家丟了最小的嫡女,殊不知那孩子是被人人牙子拐賣到了柳河縣。柳河張家夫婦,根據小姑娘隨身攜帶的一把長命鎖,認出了她的身份。他們以三兩銀子的價格從人牙子手裏買下寧小花。”他頓了下,“此後八年,他們以女兒線索為由,敲詐寧家四百兩銀子,直到前年年末,氣憤的寧家再也不給他們一個銅板。”
“原來如此!”杜二娘聽得津津有味,“所以,那倆老東西才會把一個剛剛十四歲的孩子,火急火燎就給賣掉?”
“嗯,而且這當中,陳家不知從什麽渠道也得知了寧小花的身份,準備用十兩銀子將她納妾,這樣便能做蜀州寧家的姑爺。這裏麵張家夫婦還與陳家討價還價,妄圖待事成之後,從寧家分到一筆銀子。”
杜二娘咬著紅薯條,皺眉:“那這姑娘也太慘了,活脫脫被人當成商品了啊。”
一旁,李妍沒說話。
寧小花可憐。
十四歲時被捆綁雙手雙腳,塞進花轎的時候,不知道她到底是有多絕望。
她分明做了她能做的一切來掩蓋自己的身份。
裝作不識字,努力照顧張林氏,在夾縫裏求一線生機。
她那麽拚,興許就是為了等長大之後,能有一個機會離開柳河,踏上回家的路。
卻不知道自己在八年裏,早就被當成一枚棋子,利用了無數回。
如果她沒有死,如果李妍沒來。
這件事,是不是就會被淹沒在時間的長河裏,化成塵埃?
她是不是會連最起碼的一具全屍,都等不到?
“她應該有很多次逃跑的機會,卻沒有抓住,上蒼將彭宇送到她身旁,卻也沒能改變她的命運。”車裏,沈寒舟輕聲說,“我很好奇,彭宇找了寧小花那麽久,為什麽不去青州找?如果他去了青州,以他盜門人的本事,不可能找不到寧小花。”
李妍沒說話,她望著馬車外無盡的夜色,搖頭道:“不是所有人,都有選擇的權利。”
“不僅是一開始就暴露真實身份的寧小花沒得選。”她說,“作為彭興州殺父殺妻的仇人兒子而出生的彭宇,也沒得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