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蒼山月蘭

男人行禮道:“打,打擾。”

裴樂立馬道:“公子瞧著不像是鹹陽人士,連口音都聽著不同。”

男人道:“來自,韓國,鹹陽,為商。”

為商剛落音,各位貴女殷殷切切的臉色為之一變,立馬如垂散的苞團團散去。

商人是最最末等的,哪國都一樣,瞧著倒是個光風霽月的世家公子,沒想到倒是個銅臭賤商。

裴樂也是跟著好沒意思,但瞧著李玥,她便是疊也要疊出千般的譏誚與諷刺來:“我倒以為你投壺的技藝突變得這麽好,還以為你是要和宮中的小主兒爭個高低,改明兒飛上枝頭變鳳凰,沒想到啊,你倒也拎得清,好生聊著吧,姐姐們就不打攪了。”

說罷,她端著腰肢擺著手就去那邊去了,末了姑娘們又是圍在一起悄悄咬著舌頭。

隻剩下李玥和男人麵對麵。

李玥不知道為什麽事情變成這樣,她現在看著冷淡,實則很想縮在殼裏不出來,男人也沒說話,隻是隻顧著坐在長案上捧上一壺茶,抿了兩口,讚道:“茶芽,朵朵朵,若,若如清風,實屬好茶。”

李玥聽著奇怪,緩緩也跟著坐下,猶疑道:“你”

“口吃,而已。”男人笑了笑,“不礙事。”

李玥沒說話,男人也不吭聲,隻是喝著熱茶,末了李玥終於道,“你剛才撒謊了,你不是商人。”

“何以,見得?”

“商人走南闖北,麵部大多黢黑,且眼神都會多少帶著波俏的精光,而你的眼睛.”你的眼睛很通透,仿佛能夠看穿世界萬物,也仿佛能夠看到她的心底,李玥不敢再說,忙改口道,“還有你的手,你手上的薄繭,一看就看出,這不是一雙精於算計的手,是握書筆的手。”

男人道:“姑娘,聰慧。”

李玥:“你為什麽要撒謊?”

“也不算,撒謊,一時經商,也是商。”他伸出手,轉了轉道,“事物總要通曉變化,姑娘也不能,一口,口咬定,這不是一雙精於算計的手。”

他說完便看向她,李玥卻不敢看他的眼睛,好像自己所有的揣測,和這世間所有的奸詐邪惡都變得無處可放,她道,“公子怎麽稱呼?”

“姑娘可叫我,公子非。”

韓非放下手來,他很安靜,哪怕是開口或者是不開口,哪怕在這“安靜”的雅閣還有一群嘰喳的姑娘在淬這他一些不好聽的話。

她喃喃:“公子非,韓非。”

“正是,正是在下。”

“有點略微耳熟,我好像聽見過你”

她倏忽也變得靜了下來,沒有方才的拘謹和不自在,舒坦程度哪怕是聽到他的結巴,李玥都能聽出一地被割碎的琉璃月,不過才下一秒她就擰了眉頭,“韓國九王子,公子非?”

韓非道:“正是,在下。”

“各位姑娘們,大街上又張貼上了告事榜了!”

正在這時,還在李玥愣神間,樓道咚咚咚響起,耍閑嘴的姑娘們齊齊過去看。

李玥也跟著韓非一起轉頭,有個姑娘還沒等到人上來,不耐煩道,“吵嚷什麽,不就是張貼個告示,除了通緝播種,就是新法征兵,你是別國來的啊,鄉裏巴姥,見個沒新鮮的!”

樓道口上來個喘著氣的小童,他忙三麵環繞規規矩矩揖:“諸位貴人,是舊國相之事,呂相回到封地後,毒發身亡。”

“什麽?!”

這下所有的貴女們都坐不住了,齊齊起身,“舊國相身亡,還是毒發身亡,怎麽毒發身亡的,怎麽才回封地沒幾個月就毒發身亡的。”

“前幾個月,我還去拜了帖子,見了秋靜姐姐,呂相還笑眯眯的和我說話。”有姑娘眼眶紅了一圈,“呂相在官場上真正做到了外舉不避怨,家裏長輩都是心下敬佩,他是個公正無私,溫良和善的老人,怎麽會,怎麽會這樣,那麽好的一個人,突然就嗚嗚嗚.”

幾個姑娘家也是動容,跟著哀戚哀戚的哭,別管真心不實意的,倒是隨著為首的哭著去了。

啼啼的哭聲中,不知什麽時候有人突然混了一句話,“毒發身亡?怎麽投的毒,他的門客難道不會護著他嗎,吃的膳食沒人試嗎?不對,難不成呂相是被人害死的。”

“害死?呂相德高望重,哪個不打心裏敬佩,還有誰敢膽子包了天,害了他老人家去?”

突然間,幾個姑娘凝著淚眼,心裏猛然一跳,是啊,普天之下還有誰敢加害呂相,除了高高在上的那位,讓呂相辭官養老的那位,還能有誰呢?

“莫不是——”

戛然而止。

報信的小童聽到這半句禁忌的話,真是冷汗都下來了,忙不迭擺開幹係道:“還張貼有兩事,為了秦王囚母之事,別國二十七名覲見之士都被投了鼎烹成肉糜,秦王發話,若是還有人敢呈任何太後之言,當如此等下場。再是宮裏那位白桃小主兒昏迷不醒,秦王下帖巡世間良醫,醫好者,賞黃金萬兩。”

說罷又是飛快一躬,下樓還拌著腳,“諸位貴主兒,小的緊著下去為你們打聽打聽。”

在姑娘們說得心驚肉跳之時,韓非坐在案上,為自己舒了一盞茶,他垂下眼睫看著那茶葉旋上又沉澱的綠影,道:“姑娘,秦王囚母之事,你該如何相看。”

李玥知道這話自己不該搭腔,隻沉默著當沒聽見。

那邊姑娘們又在湊臉咬舌頭,“太後娘娘就算做錯了事,也是他的親娘,哪有兒子這般不孝順親娘的,要是我哥但凡有丁點不孝順母親,家裏宗族都得要他掛荊條。”

“哀哀父母,生我劬勞。哀哀父母,生我勞瘁。我這身上每一根頭發絲都是父親母親給的,要是沒有父親母親,哪來的我們,若是我哪一日不孝不悌,那就是比畜牲還不如,這事情反正我是萬萬做不出!”

可那是秦王啊。

靜默。

有人感歎:“前國相也入土了,現在朝堂之上,也沒有人能夠管教了,什麽事都隻能由得秦王做事,可是秦王終究是年輕了些。”

眾姑娘皆在心底歎氣,那哀傷遺憾以及愁緒的神情,合著半開的窗扉,像是水墨滃染的畫卷。

突然,有倩影跳動著道,“你們說,國相身死,太後幽閉,假父分屍,長安君也早早就沒了,再也沒有人能夠管著他了會不會太巧合了些。”

有人抽冷氣:“殺仲父,殺假父,殺胞弟,囚親娘,還有宮中那位小主兒,也是昏迷不醒。”

立馬有人道:“合著全是出自於他一人之手,連心尖人都敢滅口,還貼告示說要請醫者,做得什麽貓哭耗子假慈悲!”

就連裴樂臉色也蒼白了幾分,襲來的恐慌讓她腰酸腿軟:“我曾想過進宮,哪怕做個夫人也好,如今聽諸位姐妹們這麽說,倒是真真覺得後怕的緊。”

幾個姑娘七嘴八舌在勸:“你倒是也不想想,秦王從小就在趙國為質,又怎會是那托付終生的良人,倒是你,幸虧你沒入宮,免得連命都丟了去。”

“是啊是啊,真不該有那般的心思,父親還想讓我攀上高枝,回去和父親說道說道,怕是看他還敢將我送進去?”

“對啊這鹹陽城中,遍地都是才俊,想得哪個就捉了去,合必看著一個秦王,依我看,那宮中的小主兒難以醒來了,不過幾日,你就睜眼瞧著吧,看是死了去還是活了去。”

韓非收回視線,道:“姑娘,你見過,宮中,小主兒嗎?”

李玥倒是未曾見得,隻是難免被灌了幾耳朵,依著腦子裏的印象,一五一十的誠懇答了:“不拿大,銷魂醉魄,長得賽過天仙。”

“見過嗎?”

李玥搖頭。

韓非眼帶興味道:“有空,我倒是想見。”

李玥又搖頭:“怕是難得,上次綱成君的孫女蔡妙姑娘拖著來見了,後來蔡妙姑娘回去沒幾天被罰了禁足一年,後來就是和告老還鄉的綱成君一齊消失,有此事在,沒人敢有膽子見她,下回見她也該是入宮三跪九叩覲見了。”

他靜默了會兒:“她們說,那位小主兒,怕是,醒不過來.”

“那都是幾個姑娘家家的閑話,若是秦王當真殘暴至此,動不動就以暴製暴,那我的父親就不會在朝堂中升官,現在秦國朝堂的底蘊也不會這麽穩當。”

李玥道,“我的意思是,離了相國,國事還在照常運轉,沒出什麽大亂子。”

她總覺得自己表達有誤,不精確再想補點,等反應過來才覺察到韓非在引導自己說話,李玥立馬閉了嘴。

韓非的星眸帶著水漾的溫潤,“亂子會出,沒有。哪一國的國事會順遂下去。”

李玥凝眉:“你在說什麽?”

韓非淡漠的笑:“說實話。”他又起身道,“多有叨擾,姑娘,勿怪。”

李玥所有的質問都卡在喉嚨裏,隻見他神情沒有半點變化的從自己身邊走過,她也跟著轉身,好像要弄懂點什麽,其實她不是一個追根究底的人,但她就是好奇,“你要去哪裏?”

“回客棧。”

“現在都在四處搜查韓國細作,你是韓人,你就不怕打入鹹陽詔獄裏,勘庭問審嗎?”

他突然轉身,映照著背後的烏雲濁霧,近得都能夠聞到他身上的書墨香,李玥立足腳後跟,將身體的重心往後倒了些。

韓非道:“那樣最好,我此次冒險,前來。就是為了我一故友。”

“你故友是?”她抬頭看他,卻被他的瞳紋驚到,明明呼之欲出的答案,卻被那雙倒印出自己倒影的瞳眸奪了心神,她又猛地低頭。

“是,鄭國。”韓非道,“在韓國,我曾數日,與他,把酒話歌,踏青探幽,他是為數不多,和我交心之人。”

“鄭國他現在打入詔獄,明年開春問斬。我父親主的審。”

“李斯。”

“是,我父親是李斯。”李玥沒有注意到韓非眼底藏著的幾分冰冷,隻自顧自的扯了下衣角,韓非又道,“李斯。”

李玥:“我知道你和我父親是稷下同學。”

韓非徐徐糾正:“是曾經的同學。”

看到身後有幾個貴女們偷瞄著,捂著嘴絮絮低語,李玥不想和這位韓國公子交談,隻低下頭來,說了一聲中規中矩的告辭,就和貴女們招呼走了。

身後的韓非沒吭聲,

踏著一路蔓延著天際淅淅瀝瀝小雨的敲打聲,李玥於青磚瓦下駐足,前邊的韓非不知何時走到前麵,在靜靜的佇立的等他,靜得好像倒影似的,唯有李玥不自主朝旁邊挪動的半個腳掌,顯出不合適宜的動靜來。

他道:“姑娘就這麽走了?”

“你先回去。”

她對身邊的丫鬟輕說。

丫鬟點了點頭,退下後就隻剩他們兩個人,在這顯得厚重又斑駁的小巷子裏,韓非負手望著他,他的眼神垂垂的,像是河水流過青苔岩石的靜謐。

“你是想見鄭國嗎?”李玥開門見山,“可是你找我沒有用,我隻是一個待在後院未出閣的小女子,什麽前朝的事情,還是國家大事,你的韓國事,甚至是秦國事,都和我無分毫的幹係。”

說罷,她唇角抿成一條線。

韓非看著她,笑了兩下:“你是李斯女,我是你父親的故友,按理來說,你得稱我一聲韓叔。”

“.”

這句韓叔被他說出口,無由來的讓她眼皮一跳,也正是因為養在閨閣裏的幾分教養,讓她行了個禮,“李玥見過韓叔。”說完,近乎死板的停在半空,待韓非點頭後,她才好似完成一檔子事的起身,“韓叔想見我父親,不若親自去見,也省的找上我這個小女子,白費力氣。”

“你隻需要和你父親提及我,他會讓你帶著我見鄭國的。”

韓非說著,掃了掃袖子,風掀起他的衣袍吹漾地上積水,也打破了這份平靜,“帶上這個,我就在前麵的葫蘆酒館。”

他遞給她一樣東西,李玥手上落了一片幹瓣,她認了出來,“蒼山月蘭.”

事情還真如韓非預料的,毫無差錯,她的父親神情古怪,尤其是收到這片幹煸的,被歲月摩挲過的蒼山月蘭,她那在官場上運籌萬千的父親就像是看到更晦澀,更久遠的往事。

父親攤坐了下來,什麽精氣神都被抽空了似的,與之而來的是一句話:“李玥,他既想見鄭國,你私下帶他去牢房,為父會打點好一切,你切記,萬萬不可和他人提及。”

再度見到韓非時,韓非已經換上了平民裝束,戴了一個竹編的鬥笠,他抬頭壓了壓,顯得那麽清淡描寫,從容不迫。

李玥滿腹疑惑,也隻護著油燈的燈芯,一步步抬腳下了台階,韓非就站在她的後麵,她一放眼一望就能望見前麵半截黑影,“雖是我父親代押的犯人,怕是尋常人等也是難以探望。”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麽,末了抿了抿唇,“那片蒼山月蘭是稷下帶過來的嗎?為何我父親見到.”

韓非:“多謝侄女。”

他打斷她。

李玥連踏兩步,踏入底下的牢房。

她沒回答,再是逼仄的沉默,直到看到關押鄭國的牢房,李玥端著油燈立在旁邊,幹巴巴道:“無妨,我先走了。”

韓非從善如流的笑。

少女的背影被拉長,慢慢從拐角像是一尾遊魚的消失,韓非收回目光,靠近牢房的鐵欄,對那蕭索的背影道:“鄭國。”

背影未動,在暗沉的牢房裏顯得著實萎然失色。

“鄭國。”

還是無反應。

韓非不疾不徐的又喊道:“吧唧嘴。”

背影終於動了,轉身而來的是宛如緞子上焚燒焦枯的空洞眸子,鄭國呐呐:“公子韓!”

韓非薄唇輕吐:“聽聞你開春就要聞戰了,朝堂兩派斡旋都保不住你,此等大事,我特地來看看你。”

“你公子韓,你莫不是在韓國嗎?”鄭國宛若做夢,他蒼白失色的臉上下掃視他的全身,又見他出示他的貼身玉佩,終於確定下來,“這公子鄭,你怎麽會過來秦國,你別不是也被秦王打下來了,我是犯了越獄的罪過,你是犯了什麽罪。”

“韓非無罪。”

“隻是,來看你。”他的眼睛如冰凝晶澈,蹲下身子盤腿坐在欄杆的另一麵,輕鬆道:“鄭弟千裏迢迢,背負著韓國的重任,這是,事關韓國生死存亡的大事。”

鄭國張了張口。

“怎麽落得個詔獄之難,疲秦之計如何了?”

早已經倒戈的鄭國有些心虛:“可是,我已經被打入詔獄了,這疲秦之計,怕是使不得。”

“怎麽使不得?鄭弟以前在使嗎?”

“.”鄭國啞口無言,隻有眼珠轉了轉,不敢看他。

“也對。事以密成,言泄,事必敗。”他從衣襟裏掏出個酒囊,搖了搖飲了一口,“疲秦之計不僅鬧得秦國上下,還有山東六國,幾乎人盡皆知,鄭弟,現在關押在這牢裏,落得如此地步,幾已成定局,還有何打算?”

鄭國舉起手腕上套著的枷鎖,苦澀道:“明年開春,問斬。還能有什麽打算?”

韓非將酒囊擰緊:“秦國都是,令發令行,令行令止,可從來沒有聽說過,重犯還要關押到明年開春問斬的,鄭弟你背後怕是有人支撐吧?”

鄭國緘口無言,又酸澀道:“以前在這遇到一個很好的人。”

韓國微笑:“在鄭弟的心中,這世間永無惡人。”

“不,不不。她是不一樣的,她幫了我很多,她重視我,重視我的膽小軟弱,重視我的缺陷和呆蠢,她的重視,讓我覺得我和別人一樣,隻不過現在她被我意氣的勇敢害的昏迷不醒。”

“都是我害了她,要不是.”他吸了吸鼻子,又望了望結了蜘蛛的牢房頂,“現在我的身後,再也沒有像她一樣的人去支撐我,秦國宗親不會放過我的。”

“所以你就要赴死?”韓非雖不知道他是妖精,但也見過他些許神通。

頹廢的坐在鋪滿稻草的地上,鄭國耷拉下腦袋道:“也好,像野草一樣死去也好。公子韓你來看我,我也覺得圓滿。”

“你以前不是,說,要修造世上

韓非反問。

鄭國眸光黯淡,搖了搖頭:“縱有許多心不甘情不願,可是,總會有人去完成這道使命,哪怕不是我。”

想起點什麽,他起身從後麵稻草裏麵扒拉出一張圖紙,又過來坐著給他看,“這裏,到這裏,公子非您看。”

他的手指點著上麵的圖案,勾勾錯錯:“秦國多鹽堿地,地勢多平坦,要想讓寸草不生的鹽堿地變成沃土,引得百姓爭相開耕,就得大肆引水灌溉,這邊有青山夾峙,而之前的蜀金山已經打通,形成放水的瓠口,原本需要兩年多耗費巨大的人力物力才能打通,現在隻要稍加開挖渠道,搬石裝車,不過一年,就能完工。”

他說得神采飛揚,沒有注意韓非臉色越來越難看。

唯有指尖在圖紙上飛舞,又從身上掏出一張皺巴的羊皮卷出來,“不過這需要極其精準的丈量,差一厘都不行,還有,需要耗費的錢財也算了上去了,我從來秦國開始就考察仔細了,直到用了半年才繪了出來,你到時候交給秦王,就說是你上交的,用這個請求秦王放棄掉吞沒韓國的念頭,世代永好,不舉兵戈。”

鄭國極其鄭重的補充道:“韓人和秦人都是人,人和人本就是一家,這也是我能做的。”

韓非沒接,手指壓住酒囊壓得緊一分,“鄭國,你還是沒變。”

單純到幼稚,幼稚過頭平添憎惡。

也對,他太清醒,他太幼稚,兩個同樣被憎惡的人,韓國的廟堂自是容不下。

韓非冷冷道看他。

“我就這樣,我也不想變。”鄭國揚起臉反問,“不是你說的嗎,狡詐不如拙誠,唯誠可得人心。”

是啊,唯誠可得人心。

韓非偏垂了眼,收了他的圖紙,將手中酒囊搖晃一下遞給他,“韓酒。”

“你帶過來的,我好久沒喝了!”

鄭國激動,一把奪過來:“嗯,的確是韓水釀造。”他抱著酒壇子嗬笑,“記得起初之時,你我韓水初見,你提著一壇酒,我拿著一把樹葉子。我就問,你是什麽人?”

韓非答:“韓人。”

“對,你當時說韓人。我又問,這裏有韓國的山韓國的水韓國的車馬韓國的宮羽,自是住著韓國的人,我又不知道你是韓國什麽人。你說,你是韓國

韓非神情顯而易見的有那麽一片凝滯。

“認識你真高興,如果可以,下輩子我還認你做朋友!”

說著,鄭國湊到壺嘴,就要一飲而盡,沒想到被韓非一把奪了去,韓非的臉色滿是僵硬和冷寒,他單指拎起酒囊就走,黑夜像是一道更深的枷鎖,驅逐出這個男人清揚張狂的靈魂。

他頭也沒回道:“韓非,非韓九子,被韓驅逐早就了然一身,也沒你這個朋友,滾。”

鄭國嘴唇無聲的顫抖。

韓非走出去時將酒囊裏的酒倒了,白霧澆的夯土冒出一股不易察覺的香味,他臉上有看不清神色的變化,又將圖紙放在燃燒的火把上,看火舌將心血燎沒。

隔著烏雲壓簷的昏暗,不遠處的李玥正在看著他,道,“你不想見我的父親?”

“為何要見。”他側身。

他的眸子似乎洞察一切:“我是韓人,你父親是秦官,又兼韓國細作一事沸沸揚揚,未避免落入口舌,毀你父親遷官坦途,還是不相見的,為好。”

“但你們之前是同學,稷下的同學。”

“從前是,現在,不是了。”他從她身邊走過,此時的冬風聲勢浩大,吹得他的衣袂飄舞,好似要飛去,又是幾滴豆大的雨落了下來,李玥從身邊侍女拿了傘幫他撐著,韓非探究的眸光朝著她看來,李玥平靜道,“韓叔,這傘,贈你。”

她將傘遞給他。

韓非下頜微抬,跨步離去:“多謝侄女。”

雨墜得整個世界顛倒,李玥立在原地看著他的背影被風托去,身邊的侍女過來道,“姑娘,這倒是個淵清玉絜的人物。”

李玥細聲道:“嗯。”

韓非在清冷雨中漫步至一家葳蕤書館,裏麵有很多的學子在殷切高談,搖唇鼓舌爭吵的麵紅耳赤,他充耳不聞的拿起一冊竹簡,去問老板:“多少,秦半兩?”

老伯也正在和一個留著山羊胡的老漢噴得不可開交,“兒子囚母,要多狠的心腸,這這這,這簡直有悖人倫,那覲見的人,秦王真全給殺了?”

“孝道孝道,做兒女的不對父母盡孝,那還是個人?出去怕是要被人指著鼻子孔罵,老子上次去和齊國人交易,那齊國人臉都要貼上來了,講你們秦人真的囚母?講得真的啊?哎呀呀。”山羊胡子拍了拍大腿,籲籲喘氣,“老子怕是到死都背著個毀孝國名,都不好意思講自己是秦國人。”

老伯也是臉色通紅:“人倫孝道,這秦王是一點也不通!做得,太狠太絕!”

韓非耐心道:“老伯,多少秦半兩?”

“去去去。”老伯沒空搭理他,揮了揮手,“就本竹冊子,你要自己拿去。”

“燕名刀收嗎?”他從身上取下鑄幣。

“不收不收,這裏是秦國,隻收秦半兩。”老伯不耐的皺起白眉頭,“說了不要錢就不要錢,你怎麽——”他見到案上放置的半截燕名刀,眼神一閃,“不收不收,就個殘幣你還有臉擺出來,呸,窮酸!”

韓非微微一笑,收起鑄幣轉身而出,在走到一個狹窄的小巷子時,有個小廝過來道,“公子非,四周無人,太子有請。”

他點了點頭,跟隨著小廝七拐八拐的腳步,直到燕國太子丹的出現,姬丹一上來,連寒暄都省去,“本太子已經按照你說的,講鄭國是韓國細作一事透露給秦王,你給的信件也是命人放過去的,秦王這麽久了都不動手,你可不能怪本太子辦事不牢靠。”

韓非道:“無礙。”

“哈哈哈。”姬丹笑著拍了拍他肩膀,是熟稔到極致的圓闊敦厚,他拍完自顧自的坐在上位,然後伸手道,“公子非,來,坐坐坐。”

韓非入座後,他又道,“現在呂不韋死了,死的蹊蹺,不過管他蹊蹺不蹊蹺,現在這秦國落在那馬奴手裏,本太子從小和他長大的,了解。”他指了指太陽穴,“他這裏,狹隘,做事衝動不計後果,上次為了個女人,居然公然下了本太子丹臉,下了燕國的臉,公子非,你說他這個眼裏隻有女人的王,能成什麽大事?”

韓非緘默不語。

“怕甚來?”姬丹笑著命人給他斟酒,“滿上滿上,有你這個百囊智計,秦亡,那是遲早的事情,以後不必如此憋悶。”

韓非端起酒杯,也敬他:“公子丹,和幾年前,大有不同,想必在秦國為質這幾年,結識了不少秦國達官貴人。”

“就是撒錢給權,有錢能使鬼推磨,何況千辛萬苦為的就是出人頭地的汲汲之人?”姬丹說道,“又兼那馬奴幹出了囚母的一事,現在讀書人激憤的不少,現在鹹陽人,男女老少,甚至還有好多官場之人,私下都在說秦王的不是。”

他自顧自的給自己倒了一壺酒。

韓非卻看出他這豁達中隱藏出的愁緒,他直接開門見山道,“太子丹想必來秦幾年了,想不想回燕?”

“咚——”

姬丹手邊的酒杯都碰倒了,豁然看向他,“公子非何意?”

“秦國能夠壯大,靠的就是曆代先王百無禁忌的重用賢才,現在秦王囚母毀孝惡名一背,還有誰敢過來在他手下入官?孝為天大,沒人會樂意跟著個狠戾到囚親的秦王,朝不保夕的日子,哪個名士都不敢求。”

韓非又道,“你許權許錢,攛掇一部分官吏辭程,但在這之前,你按照我說的辦添一把火,到時秦國亂成一鍋粥,自然無暇顧及你。”

他拾起一顆生,剝開硬殼,“秦國空虛,如虎狼重傷,它的肩脊帶不動,利爪就伸不出,到時候你以在秦國受辱被迫出逃的名義,再次發動五國伐秦,屆時,韓國將第一個助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