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神明之歌

秦國入冬極早。

秋季過後天上就飄著鵝毛大雪,如玉墜蝴蝶般似舞如醉。

白桃在宮內呆著無聊,稍等雪歇停了些,就攛掇著嬴政陪自己跑去馬廊看望麋鹿。

那櫻唇一張,小嘴叭叭的。

嬴政也沒法,由著她鬧,隻是走之前拿滾了毛邊的鹿皮鬥篷將人裹得嚴嚴實實。

白桃到了馬場, 大老遠就看見麋鹿翹著蹄子跑過去踹其他的馬匹。

好一陣嘶鳴踹擊,雪粒簌簌中,麋鹿揣得其餘馬匹四個蹄子都跑在半空,恨不得跳出欄杆立馬出去流浪。

白桃急忙製止,“呦呦!”

麋鹿見到是小主人來了,打了個響鼻, 可算是收斂了些。

隻不過它在路過一匹汗血寶馬的時候,硬是要翹著蹄子一踹, 而後再糾糾的過來, “呦呦,呦呦。”

白桃:“.”

麋鹿貼了貼她的掌心,絨絨的,暖暖的。

白桃去看剛剛被它翹蹄子踹的黑馬。

黑馬通身油光水亮,鬢毛被梳得一絲不苟,四蹄雪白,肩高足足有六尺多,十幾個馬奴緊張兮兮的去查看它的傷勢。

一看就身份不凡。

白桃呼出一口霧氣,問道:“那匹馬是誰的。”

嬴政幽幽道:“那是天下寶,從蠻夷進貢的,寡人的愛騎。”

白桃:“.”

很好,一出門就闖禍。

她有點心虛,鼓起粉腮佯怒的看了麋鹿一眼。

麋鹿還在吹著自顧自的口哨,“呦呦,呦呦,呦呦, 呦。”

配合著幾個馬奴給那天下寶釘馬掌的聲音, 還挺有規律的。

“算了吧。”白桃摸了摸麋鹿的角,“你看其他的馬都離得遠遠的,就那匹天下寶還傻乎乎的站在那裏,活該它被踹。”

嬴政:“.”

白桃從身上的兜兜裏拿出一條金鏈子,戴到麋鹿的脖子上,問他,“你瞧瞧,戴上是不是瞧著貴氣了些。”

白得如天上雪的麋鹿,乍一戴上黃色的金鏈子,散發著一種墮入凡塵的土味。

嬴政默了默,“甚好。”

“我也覺得甚好,我還往這個金鏈子上麵的金牌牌刻了字呢,別人一看這個麋鹿,就知道是有主的。”

他有些吃味:“你還刻字送了頭麋鹿。”

言下之意就是送鹿都沒有送給他。

白桃不懂他為什麽要和一頭麋鹿爭金鏈子的點,是以沒有聽出來。

隻說道,“嗯嗯,我刻了個桃字,還有個政字, 這樣別人都知道這是我們的了, 上回你帶我去狩獵, 後來還背回來的事情你記得嗎?”

嬴政:“寡人記得, 回來後給你揉了半晚的腳。”

那夜腳腕纖細雪白,在他的手心展露的一覽無遺,漂亮的讓人想入非非。

他喉結一滾,看著白桃的眼神帶著一種隱隱約約琢磨不透的光。

麋鹿:“呦呦呦。”

白桃“唔”了一聲,“我那天告訴你得閑就去幫你找一隻麋鹿,我可一直記得呢,這次找的麋鹿是白色的,可罕見了,我們以後可以隨時隨地,天天看。”

鹿壽千歲,滿五百歲則白。

這頭鹿不僅罕見,且來到秦國本身就是種福澤。

嬴政勾起唇角。

他垂手摸了摸白桃的腦袋。

白桃揚起小臉道,“你一句話,我可以記好久的,我對你可是極上心上心的。”

“嗯。”

他的雙眼幽邃深灼,嗓音喑啞,“上心是喜歡嗎?”

麋鹿:“呦呦。”

“是啊。”白桃不假思索,“我要是不喜歡你,我還能喜歡誰呢。”

嬴政滿意極了,撩開她臉頰邊的鬢發,薄唇湊了過去,唇齒貼的如膠似膝,連周圍的馬奴都忙低著頭不敢亂看。

高大俊逸的君王擁著嬌小嫵媚的少女,呦呦的麋鹿,崩騰的駿馬,搖曳的雪,交織一起的呼吸。

是迷離又氤氳的情愫牽扯。

良久,嬴政的手臂抬起,單手拖住白桃的腰肢,讓她的臀坐在自己的臂彎。

這個是個很好接吻的姿勢。

她的玲瓏身段幾乎都貼在了他的胸肩。

寬闊的肩背肌肉和骨骼收斂出流暢的線條,他的眉棱微斂,五指插入扣在她的後腦勺。

橘紅的霞光披裹在兩人身上,在如此華麗的渲染之下,少年再度深吻了懷裏的少女。

白桃眼睫顫顫,承受了他的索吻和侵略。

對方是自己生命中特殊的人,這份體驗感無疑是快樂的。

但是白桃覺得親著親著又不太好。

在麋鹿吹著悠揚的口哨中,她腦袋退後了一點點,正色道:“政哥哥,冬日還沒來臨,莫不是春天就要到了。”

嬴政:“.”

他長眉微挑,直接帶著懲罰性的捏了下她的纖腰。

白桃癢的不行,在他懷裏動彈,“哎呀,錯了錯了。”

在兩人打鬧中,外頭有個宮人過來了,“拜見君上,小主兒。”

嬴政把白桃的腦瓜按在肩上,下頜微抬,“何事?”

“華陽太後,請白桃小主兒進櫟陽宮小敘。”

白桃懵道:“嗯,找我?”

“是,太後娘娘隻說讓奴請小主兒進櫟陽宮,別的什麽都沒有說。”

宮人手攏進袖口,頭低垂了下來,白桃看了嬴政一眼,嬴政將她放了下來,手滑進她的袖口握了握,“去吧。”

有時候,華陽太後比趙姬更能讓他安心。

白桃點了點頭,指尖劃過他溫熱的指腹,“嗯,我走了。”

少女和宮人沒入風雪中。

嬴政遠遠的看著她,直到那點脈脈的影子消失不見。

風和雪漸漸飄在眼前,他冷凝著俊臉取下麋鹿上麵的金項鏈,看著上麵刻的桃字,輕輕摩挲。

趙高在側為他撐著把桐油傘,“君上,坊間有傳言”

他有些欲言又止,“說長安君之死和君上你脫不了幹係,還說.君上你棒殺同胞兄弟。”

嬴政複雜一笑,聲音低沉道:“倒也說得沒錯。”

呼嘯的空氣中。

有淡淡的檀香香息浮過來,白桃攏了攏鬥篷,剛踏上台階,還沒靠近櫟陽宮,就聽到清越的青銅編鍾在撥動著楚辭。

屈原的《雲中君》。

“浴蘭湯兮沐芳,華采衣兮若英。”

有個撕心裂肺的女聲響起,“華陽太後,成蛟他隻是個稚兒,他是無辜的,他何罪之有啊太後!”。

白桃聽出這是韓夫人的聲音,腳步一頓。

編鍾還在繼續敲響。

“靈連蜷兮既留,兮昭昭兮未央。”

“蹇將憺兮壽宮,與日月兮齊光。”

青銅編鍾慢慢敲得響亮又渾厚,當當當的餘音繞耳不絕,猶如盤旋附著的神明降世。

被風雪編織成那架承載在龍車上的雲中神君。

“一定是有歹人攛掇的,他是不得已中了歹人的奸計,他是我的兒子!是您的孫兒!”

“他才不過才十八歲,還在弱冠,平日裏日日朝著您請安問禮,絕無任何逾矩和歹心,您是看著他長大的,成蛟有沒有謀逆之心,您還不知道嗎?”

雪地裏跪著的是韓夫人,白桃踏上石階沉默的立在她的後麵。

她在戚戚痛哭,不過幾月不到,已經瘦的形銷骨立,滿頭青絲變成霜白。

刮在深宮裏的風永無休止,吹散了她的骨血。

又瘋狂的撲過來,好像哢噠一聲,折斷了這位母親的脊骨。

凡人的苦難到底取悅不了諸神,杯憂苦毒隻是神明降下來的天罰。

“他是您的親孫子!養在您膝下養了整整十八年!”

“現在您的親孫卻被烙上叛臣賊子之名,他永生永世,不入族譜,剔出宗廟,成為背負著罵名成為秦國萬人唾棄之人。”

“他冤啊,他何其之冤啊?!華陽太後,他在九泉之下何以瞑目,何以瞑目!”

韓夫人瀝著心頭血痛哭,淚似乎也要流幹了,嘶喊道:“太後!太後!妾身叩請太後。”

“靈皇皇兮既降,猋遠舉兮雲中。”

“覽冀州兮有餘,橫四海兮焉窮。”

白桃垂下眼睫,手中桐油傘遞給身旁蕊兒,織金繡線的裙擺逶迤的從韓夫人身邊流過,像是流淌著的血液。

韓夫人眼看她走過去。

“吱呀——”

閉著的櫟陽宮大門被幾個宮婢敞開而來。

裏麵的熱氣十足,打在臉上冷熱交加,讓人不由自主的一顫。

“思夫君兮太息,極勞心兮忡忡。”

裏麵傳來端重的婦人之聲,她在輕和著楚辭。

門打開了就聽得仔細一點,裏麵又傳來聲音道,“門就這麽開著吧,老婦也多看看鹹陽城裏的風雪。”

白桃抖了抖鬥篷的雪,有幾個人拿著孔雀毛撣子掃了掃,就這麽放她進去。

踏著陰寒的光影,她規矩跪地,“民女拜見華陽太後,太後千歲千歲千千歲。”

“民女?”

地上散落著幾個裂紋龜殼,華陽太後端坐在錦墊上。

她將木棒戳進一銅盆的煤炭裏,淡淡說道:“這天老是多變,什麽天變得什麽樣,你看外頭啊,這麽大的雪,飄得老婦眼睛都了,你現在是民女,改明兒還是嗎?”

白桃打起百倍精神應付:“無論世事變遷,人還是那個人。”

“你說的沒錯,人還是那個人,心也是那顆心。”

華陽太後白玉耳環輕輕抖了下,吹了下燒紅的棍棒,“執拗太深,野心過甚,桀驁難馴,這是老婦先前為秦王算的一卦。”

她又道,“時隔多年,老婦這雙眼也從沒看錯過,殘害胞弟,也終於成為他的

白桃聽到他這麽說政哥哥,不適的維護道:“勝者為王,敗者為寇,自古有之,何錯之有。”

華陽夫人麵孔淡淡,倒也不接話。

她將木棒插進龜殼中,“哢噠”一聲,上麵出現蜘蛛網狀的裂紋,隨即將龜殼丟在一旁。

白桃的視線也隨著她的動作而動,驚訝的發現這十個龜殼碎裂的裂紋都是極為相似。

不,簡直一模一樣。

看到她的驚訝,華陽夫人依舊氣定神閑道:“可看得出來老婦占卜的是什麽?”

白桃對這些神神叨叨的不感興趣,“民女並不懂這些。”

能看出臨近死亡的人,這些已經夠了。

“老婦是楚人,楚人敬奉山鬼為神。”

華陽夫人道,“在老婦還是楚國公主時,就曾在一巫婆手裏研習到一卷天書,上麵寫得是陰陽五行,堪輿之術,老婦精讀之後,能自然而然的看到所有人——冥冥之中自有的定數。”

她理了理衣袖,“老婦靠占卜得到楚王的賞識,不遠千裏嫁來秦國,得以嫁給嬴柱,當時他隻是個太子,老婦就已經知道他是未來的秦王,還有過繼給老婦的嬴異人,世人都以為老婦認他為子,是呂不韋那個油滑攛掇的老婦。”

“其實不然,老婦早也看出來了,邃給他改名為嬴子楚。”

“後來是贏子楚的長子,先如今的秦王。”

“老婦見到嬴政的

“王命啊。”

“當秦國的王是他既定的命數,卻不止是終點。”

華陽夫人微閉上了眼,“可老婦卻還是要薄待,苛責於他,聰明的女孩,你知道是為什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