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五章 真假詔書

——小皇帝連續大型征發,拔出毛發帶出毛囊裏的血肉,天下黔首唉聲載道。

——因是延續先帝之政,電閃雷鳴一通下來,丞相李斯貿然不敢公然忤逆,持觀望態度。

蒙毅府中。

亭中秋風瑟瑟寥落,風中從亭柱過,吹起薄紗,百轉千回。

這裏偶有稀疏幾聲鳥叫,該是偏僻的緣故,那鳥叫都連帶著有幾分空悠深意。

照老樣子。

蘭陵美酒一壇,小碟三兩。

李斯和蒙毅舉杯碰飲,燒喉的酒放入肉肚,刺耳的言吞人入心。

李斯似乎老到寸杯難行,擺手歎息道:“老咯老咯,不行了,喝不動了,天天坐在那裏動也不動,落下一身毛病。不似你武將後生,現在還天天早起打拳吧?”

蒙毅精氣神的確很好。

他閉目喝完一整斛,聲腔渾如鬆明火炬:“丞相如今身負監國重任,位極人臣權重望崇莫過如此,每日書文不斷的從你府邸上進出,就連陛下也敬讓三分,怎麽可以言老?”

“說吧,你我同為稷下同窗,卻少有如此碰飲閑坐日。”

李斯喟然感歎,“再如何權高位重,老夫的長女,可是嫁於了你,李家和蒙府,可謂是一榮俱榮啊。”

蒙毅又倒了半杯給自己:“蒙家忠於陛下,忠於大秦,榮與辱,顯赫或無名,一切都是陛下給的。”

李斯望著自己這個昔日的同窗:“果真是高門武將,一生的赤膽忠心。怪不得先帝愈發敬重你,後麵的巡狩,幾乎都是你在伴駕,就連老夫這個丞相也不能插足一二。”

“先帝臨終彌留之際,可是任命丞相輔佐定國,從前的呂不韋隻是秦國的國相,丞相就不同了,掌管的是萬民的命脈,是天下的丞相。”

“斯不敢當。”

“天下萬民啊,你何來的敢當!”

蒙毅厲色道,“如今長城的黔首方才竣工,天下萬民皆殷殷期盼,盼望著親人回鄉團聚,安定妻兒,操持生計,這都是黔首的民生大計,是定國的根本,為何派發完七十萬的黔首去修陵,又還要繼續征發馳道直道,甚至還要繼續擴張阿旁宮!田無丁壯,婦孺餓死,田薄饑荒,掘斷了民生根基,舉國惶惶然啊!李斯!”

“失天下者,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你是要失去天下民心,讓那六國複辟者卷土重來嗎?!”

麵對質問。

李斯吞了口酒,咳嗽了幾下,複又拿著帕子擦嘴。

蒙毅豁然站起,右拳砸在柱子上:“先帝的遺詔可是....安撫四海,休養八方!”

“那小皇帝隻想秉承著先帝遺誌,壓根不看諫書,不錯,你朝堂上的對抗被小皇帝駁斥,你的諫書是被老夫扣押,如今的小皇帝猜忌多疑,老夫是在幫你。”

李斯轉了轉斛,“先帝的遺詔?是說先帝交給斯的遺詔不對,還是先帝交過你的是什麽東西。”

“你所有的才具都用來做一個縮頭老龜,李斯,你可真是權欲熏心!就算入了地下,你還有什麽顏麵去麵對先帝!”

“老夫為大秦的江山殫精竭慮半生....”

卻不料,被蒙毅打斷,冷道,“陛下曾說,你的忠心抵不過私心,果真如此。”

李斯麵目冷冷:“老夫一生光明磊落。”

“篡改遺詔,足以讓你誅九族。”

“..................”

隱隱有金戈之聲衝殺至李斯這張麵皮,李斯將手中的斛轟然敲擊長案,酒水潑灑了滿袖,“汙蔑大秦官員,罪該拔舌油潑!”

蒙毅一字一句的架在他脖頸之上,鋒銳的能切割皮肉:“那日陛下病重,虛則是老臣去祈福山川,實是命老臣駐守鹹陽,陛下早知自己行將就木,特將遺詔讓老臣帶回,暗中不發。你那日卻宣讀偽詔,哭著撞牆,被大臣們攔住,你泣血喊道既以不能死,安托命哉,荒唐啊!”

好似全身的血都往上衝。

蒙毅悔恨不跌:“老臣以為,你還是那個月下立誓救群生之亂,去天下之禍,使強不淩弱,眾不暴寡的李斯!”

“老臣以為,你的才具遠比老夫和馮右相,該比任何人都高謀遠瞻,能帶領大秦走向進一步的昌盛,少皇子年少無知,你該能再度爆發一次那震古爍今的諫逐客書,扶大廈於傾危,挽狂瀾於既倒!”

“老臣以為....你不過就是貪戀權勢了一些....何以貪圖至此啊!”

“陛下!你若是在地下有靈,也該是死不瞑目啊!”

李斯那瘦弱頭顱上的每一條溝壑都凹了進去,是骨碌碌的天崩,沙啞道:“老夫...沒有做錯。”

“事到如今,二世新政,天塌地崩,黔首勞役在身苦不重負,你還在做你的縮頭烏龜!”

蒙毅驟然從袖子裏展開遺詔,“這才是始皇帝遺詔!”

他驟然展開遺詔,李斯忙不迭的跪下。

卻不料,蒙毅持而不宣讀,隻是用一種悲痛猩紅的雙眼硬生生的看著他。

李斯沒有抬頭,跪下來的這一瞬間,腦海中閃爍了很多片段。

他實早已經與先帝產生了冰凍三尺的裂痕。

先帝最後一次同他說話,不是在托付遺詔,而是說他已經看到了大秦國政暗藏的弊端,問他秦政是利大於弊還是弊大於利。

李斯那日說道,功在當代,利在千秋。

卻不料嬴政對他的回答並不滿意,要他先破後立,寫一則論秦政書,再呈給他。

沙丘宮暴雨前天象有變,如一把利劍對懸著先帝的書房方位。

李斯帶著上奏皇帝的書簡,揣著忐忑進去拜會。

陛下不在書房。

燈燭劈啪燃燒,旁邊的藥觸手是三分溫度,顯然離開不久。

李斯的目光又落回了陛下書案擺著的匣子,特殊的符文象征著這是國家一級機密,這擺在其中的東西,大抵是什麽含義已經昭然若揭。

陛下舊疾複發不止,驟然在沙丘病倒,要說他們這群做臣子的,不感覺到其中隱隱的新雨欲來是不可能的。

胡亥是陛下心愛的子嗣,那要派何人去輔佐?

李斯視線黏在了黑匣子上。

安可危也,危可安也,常人隻看到了他叱吒風雲的光鮮,可怎麽也看不到他每日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胡亥是陛下心愛的子嗣,除了皇帝,最高權力就是丞相。

這裏是書房重地,沒有別人。

那群換崗侍衛也不知道陛下不在裏麵。

李斯頭皮和腳掌發麻,感到了莫可名狀的眩暈和恐懼。

連手怎麽伸出來,他都不知曉。

外麵響起了一陣陣陛下陛下呼喊的**,緊接著就是趙高那尖尖細細的嗓子劃破夜空,急召太醫的撕扯聲,李斯覺得靈魂已經出竅。

手抖得輕飄飄的,沒有重量。

常言道,試探臣子的意圖,再剝奪臣子的權勢,主人握著臣子的生殺大權,就像是電閃雷鳴般的猛烈。

恰在這時。

外頭的雷電已經透過窗戶的縫隙閃了進來,照得李斯半張臉僵硬如肉質的皮革。

“李斯,你書法名列大家,又常在陛下左側,臨摹陛下字跡對你不過小事一樁,何況那是陛下書房,密製羊皮紙,以及玉璽都應有盡有。至於少了的密紙,隻當暴雨衝走了事。假如看到陛下沒薨,你那匣子拿出的是你自己的東西,假如陛下薨了,那就是偽造的遺詔。”

李斯跪地嘶啞道:“老夫哪敢啊,若是陛下擬詔時,有人在側,這謊言豈不是穿幫?”

“遺詔是國頭等大事,陛下既擬招為何藏而不宣讀,你早已經想通了這一層。”

蒙毅指著他怒斥道,“沒想到你李斯為了權利如此不擇手段,小皇帝年幼,屢屢禍國之舉,你不加規勸,為了你的權利地位,眼睜睜無視,趁現在沒有禍及子孫,還不脫下官帽辭官離去,回你的鳥上蔡!”

“斯有罪,天下如今民不聊生,亂象橫出,斯輾轉反側,寤寐難眠,實在有罪啊,李斯愧對先帝啊。”

李斯閉上眼睛,摘下官帽,輕輕放著地上,道:“斯,上蔡閭巷布衣也,上幸擢為丞相,封為通侯,子孫皆至尊位重祿者。”

蒙毅見到他降服,握著遺詔迅速邁步出了亭子,就要召集藏匿在蒙府的護衛們將其緝拿。

卻沒想到。

兩聲被驚繞掠過的鳥叫啼過,嗖嗖嗖地從四處放出冷箭,蒙毅前胸被射成刺蝟。

光是腦袋就中了兩箭。

哪怕是僅剩一點活路也被射穿了。

這位興許能夠力挽狂瀾的上卿,在大秦新政的霧霾下,口角溢出鮮血轟然砸地。

他怒睜著眸子,想看看大秦最終的歸宿,卻再也爬不起來。

官帽不可挽回的砸在地上,壓垮了地板縫隙裏新抽的嫩芽。

李斯在後麵撿回自己的官帽,吹了吹,又擦了擦,套在自己頭上,“你我同為荀子門下,你卻有了惻隱之心,斯貪戀權勢,你有了惻隱之心。”

他嗓音嘎嘎如同老鴨,“哈哈哈哈,老夫就算是貪戀權勢,所貪,也不過就是饑而欲飽,寒而欲暖,勞而欲休,此不過人之情性,何罪之有?”

邁過死不瞑目的蒙毅屍身,抽出蒙毅手中死死拽的所謂真正的“遺詔”

其中一片空白。

“可老夫沒有篡改遺詔,你不敢相信英明神武的先帝所托的是一個沐猴而冠的小人,你更不敢相信先帝所立的是一個殘忍任性的暴君,你不肯相信,你寧肯相信老夫是一介邪奸。”

“你想詐一詐老夫,然也?”

“你們蒙家位高權重,蒙恬又手握大軍戍守邊疆,你們蒙家忠勇剛毅,犯顏直諫,早就是當革者的眼中刺,一朝天子一朝臣啊。”

“還敢如此忤逆少皇帝,以少皇帝睚眥殘暴的秉性,他不會輕易饒恕你們蒙家,念在同窗多年,老夫送你個體麵。”

“下一個,興許該輪到老夫了。”

李斯眼裏兩行清淚落下。

如麻杆的身軀在官袍下晃晃****,抱著拳對著秦始皇陵的方向道:“斯,上蔡閭巷布衣也,上幸擢為丞相,封為通侯,子孫皆至尊位重祿者,故將以存亡安危屬臣也。陛下,斯豈可負哉!豈可負哉——”

*

那是祖龍盤棲的地方,驪山皇陵。

幾個月前。

七十萬黔首日夜趕工的秦始皇陵竣工完成,黔首們百裏空巷為其送行,秉承著對祖龍雄傑的崇拜和對驪山皇陵竣工後家中精壯能回來操持農耕的歡悅。

這場哀悼是盛大的,也是他們對二世新政即將開始的美好幻想。

可恐怖絕望的就在。

胡亥痛苦流涕完後,下令將最後一道門封死。

那裏麵的工匠和千名正值青春年華的宮女們,活生生的被困死在裏麵給秦始皇陵做了陪葬。

雖說秦法早已經嚴厲廢除了這種對生命的模式和殘酷得令人發指的人殉製度。

可當權者依舊冰冷道:“那些陶俑不過都是冰冷死物,我父皇該有多寂寞,留些宮女陪父皇說說話,那些工匠留著給我父皇修修陵寢。”

他似乎覺得不妥,還欲再開啟皇陵,往裏填充排憂和樂技者。

被一群子老臣們死死攔住。

說那些不能回家魂魄漂流在外麵的秦軍,會回到陶俑裏,繼續守衛著先帝。

可算是阻攔了這二世祖殘忍暴行。

鄭國早就已經被一些官員支開。

等他回到這裏時,肩膀扛著兩大袋子金子,這些都是胡亥賞賜給他的,他回來就是想給那些工匠,那些工匠暗無天日的勞作,有死在積勞中,有死在塌方中,更多的都是死在水銀的發散裏,特別是運灌水銀時候。

說了再說。

那群子連飯都吃不飽的凡人,實際哪有機會在乎有毒沒毒呢。

他就多講一點。

反正不廢嘴皮子的,興許能聽進去呢。

每死一個人,他就從自己的俸祿裏拿出一點錢。

一點,一點,後來變成很多錢。

後來的工匠,活下來的已經不多了。他都記得他們每一個人的名字,他們哪些有孩子,哪些沒孩子,孩子多大了,孩子去哪裏服徭役,喜歡的是村口的哪個姑娘,誰的婆娘跑了,誰的婆娘還在家裏照顧癱瘓的老母。

有的還很年輕,還有的識字,想去上萬象閣,有些想去做遊俠。

這些都是凡人活下去的方式。

他們就想活下去,以不同的篇章。

為什麽連活下去都不能。

鄭國挖了個坑,將那些金子都埋在泥土裏,碩大的淚珠滴入黃土層瞬間被沒入,顯得是那麽的輕浮,輕得跟那條條人命一樣。

“昨天走的時候,你們問我鄭大人,你要去哪,我說,修好了,小皇帝會給我們大賞賜,你們看,好多好多金子。”

五內俱焚,席卷天地。

麵對著早已經封土的陵墓口,鄭國瘋了一般的拿著手朝著

他在痛哭,心中似乎有萬蜂相針蟄。

越往下挖,冰冷入骨。

模糊中還能聽到裏麵埋藏的恐懼和尖叫,絕望的呼救,他好似挖到了,挖到了那些鮮血淋漓,露出白骨的手指。

繼續往下挖去,摸到的卻是一具具冰冷的骸骨。

鄭大人,為什麽啊?

心中痛楚頻頻加鞭,鄭國卻似個泥雕坯子,僵固在原地。

他愣愣瞧著自己雙手蔓延的黑線。

驟然一陣黃沙漫卷的狂風吹過,原本那風骨俊秀的鄭大人不見了,隻瞧見一隻覆蓋著絨絨而水滑黃棕毛的河狸從黑洞裏麵爬出來。

那河狸雙爪曲折起來,仰著腦袋看著天空。

“嚶嚶嚶。”

它的眼睛裏全然是獸態的本能,在埋藏著黃金的地方上左嗅嗅,右嗅嗅,瞬間流入了一片黃色的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