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二章 嬴政射魚
潺潺流水,尾曳圈圈。
魚精從池子地裏打撈出中心的泥巴,捧在手心。
這不是普通的泥土。
而是秦王宮池水沉澱下來的精魂,他又從鬥笠
劃開手腕。
一線血水就湧了出來。
他指尖捏著泥團,混合著手腕湧出的腥血捏成了幾個泥丸,又放在旁邊燒著炭火的小爐子裏烘烤。
做完這些,魚精在月光下甩了甩尾巴,看起來更為的纖薄柔軟。
蕊兒道:“這就是你獻給陛下的仙丹?”
“這個軀殼的血,至少能緩解皇帝病痛。”
“也隻能緩解病痛?”蕊兒道,“陛下一切如常,看起來很健壯。”
“大虧若盈,大虛若實。”
“可有法子?”
“人沒時間了,就要死,就像消失的泡沫一樣,散在水裏,撈不著。”
魚精說完,又垂眼瞧著自己的尾巴在池麵拍出的道道波浪,“你說,是他,又讓我呆在皇帝身邊,呆了這麽久這麽久,我出去找複辟的人都找回了好幾趟,血放了無數,你想做什麽?”
蕊兒望著宮簷上的斑駁宮鈴,搖頭哀濃道:“這麽雄風烈烈,震八荒,四海臣服的帝王,老身恨不起來,天下千萬黔首也恨不起來。”
“聽你說起,他真是個好帝王,好帝王為什麽要殺人。”
“以峻刑遏其患,權救於此時,換做任何一個人,連陛下萬分之一的魄力都不會有。”
魚精流露出純真的好奇:“那為什麽還有那麽多反賊?”
提著燈籠的老人走到亭階,回頭,“六國舊貴族就和那些儒生一樣,他們沒有受益,不然,誰都想避禍就福。”
“可沒有了恨,你還能怎麽活?”
“我恨,恨這個沒有娘娘的盛世,但老身不恨陛下。”
老人滿頭白絲垂下腳踝,用褪色老舊的紅綢束縛,一走一晃。她像池子裏的夜色一樣沉靜,或許等到她死的那一天也走不出這四四方方的宮殿。
魚精莫名有點失落。
失落於她這個回答,為什麽凡人能凶狠地說恨,又能輕易地說恨不起來。
這對他來講太過於複雜,隻能攤開發白的掌心。
黑色脈絡在其延伸。
他也活不了多久了,現在妖精都活不了多久,他隻是幸運,能夠待在秦王宮被王氣每日照拂。
不過。
隨著靈氣越來越凋敝,就連始皇帝的王氣也越來越衰敗,魚精不得不在前幾年去活埋的死人坑裏吸取人氣以勉力維持修為。
現在,天罰將至。
握住掌心,魚精的眼中宛若生出顆嗜血紅蓮,攔住要走遠的蕊兒,道:“我記得,魂魄飄遠了,飄在海上,就會找不著家,需要借用生前喜愛之物指引回家的歸途。”
“你想找老身討要什麽?”
蕭蕊兒風風雨雨,看穿過任何把戲。
“十四顆,夜明珠。”
“那是娘娘最喜歡的東西。”
“給我。”
“那就給你吧,指引回家的歸途,老身愛聽這個,就當給老身留個念想。”
十四顆拳頭大的夜明珠。
放置在亭子裏麵,觀摩看之,熠熠如天空中降落凡塵的星子,魚精拖著紅色的魚尾,忍不住與其交相輝映。
那隻修為強大的狐狸能占著世上最好的修煉法寶——人皇。
她手裏就沒有過差東西。
這十四顆珠子,凡人叫夜明珠,修行者就叫——
魚精翕張著唇,吐了個泡泡,他也不知道叫什麽。玉髓般柔軟的手掌把這碩大的夜明珠逐一捏碎,然如蜜蠟般撥開,剩下的小顆的珠子藏在裏頭,旋轉如星河之光,逐一綴附著在鬥笠之下。
這些珠子不僅能維持他身上的靈力。
更能夠護佑他在出海化龍時,避開那些天罰之眼,也就是天神落在凡間阻礙妖鬼作祟的眼睛。
隻是。
應該有十五顆珠子的。
魚精沒由來的有種這樣的直覺,但是十五又是什麽含義,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在躍入池底時,他瞧見蕭蕊兒空茫茫的往池麵上投魚食。
以往那隻狐狸就喜歡往池子裏投魚食。
蔫壞的小狐狸豈能不知道他不吃這些,隻是頑劣得很,想用那鐵球般重的魚食砸得他不得安寧。
“噗通。”
沒入水裏時,他想著,這般活著,還不如散成水死去的好。
趙高抬頭,淚水從他臉頰上那鬆軟的皮縱橫流淌,哭著說:“連太醫都說,不能再如此過度操勞,何況每次陛下巡狩都是去往那窮山惡水之地,山路崎嶇,山林如障,猛獸如雲,何況六國流民宵小猖獗,行刺不絕,陛下眼下護佑龍體要緊啊,要是有個什麽閃失,小高子萬死難辭其咎。”
“顧前顧後,什麽事也做不成。”
嬴政扔了竹簡道:“不是說朕執迷於求仙問道麽?朕就祭舜祭禹登海求給他們看,六國愚民隨著那些舊貴族哄嗡一氣,還枕著王道的舊夢,不過就是沒有看到我大秦新政遍布四方,沒有看到朕誅戮無道,平一宇內,刻石豎碑,光垂休銘。”
趙高低著頭扣緊地麵,五體投地,便再也說不出什麽。
這是秦始皇第五次大巡狩。
臨到大部隊整序待發,皇帝隻還剛剛放下墨跡未幹的政務。
他身著玄衣纁裳,腰配皇權綬帶,走在前麵,身姿筆挺。
魚精跟在他旁邊隨著他穩健的步伐而走,好似剛上岸的那會兒,被空氣壓迫得不能呼吸。
魚精抬起鬥笠目視他寬厚的脊背。
它心想。
這樣的帝王,那麽高大,站在那麽前麵,哪怕天塌下來,他都不會倒下。
走廊旁邊有很多紅布木牌銅鈴。
上麵的木牌從沒有刻字。
一片緘默空白。
被風吹起時叮叮當當的,也不知道在呼喚什麽,也隻是叮叮當當的等待,穿梭在理政殿外,穿梭在官員匆匆的腳步中,穿梭於鹹陽宮裏,穿梭於不知道更迭翻覆的幾度春秋,永遠都在叮叮當當,叮叮當當的等待。
那空白木牌是不語的,就像是這孤獨帝王心中無可訴說的一處。
他在等待誰?
這人間星火,和這萬裏河山,有真正屬於他的歸處嗎。
魚精懵懵記起,那日開閘放水,它被衝流的那一日,正是斜陽落盡未盡之時,它在淤泥裏掙紮騰跳,岸上的民工和老弱婦孺歡呼哭泣,頂著火辣的太陽赤著腳追趕龍頭。
青年男人就在岸上策馬奔襲。
他的身影,就是指引著脫離苦海的光亮,也是亙古黑夜裏,凝聚起來的火種。
三天三夜。
魚精遊的不是水,全是汗。
男人龍精虎猛,連喘氣都沒有,下了馬就跑著把它趕進農田陷入淤泥裏,魚精還沒來得及看清楚路,又被他死死按在秧苗裏。
力道之寸,之猛,之刁。
就算是磐石地也要生生給按下去三分。不能張嘴,張嘴就被挨塞了一把把泥沙。
男人下手之迅速,毫無活路可給,咬著牙又把腰腹一挺,如狼牧羊似的把碩大的魚軀抱起再往地裏凶狠一砸。
魚精當時就眼冒星星。
見到它再無逃竄可能,男人拍著魚腦袋嘿嘿一笑,拿手肘擦了擦那被泥點濺起的濃眉星目,再右環顧一圈,像是個出門狩獵著急討姑娘喜歡的愣頭青。
後來他把它獻給了他自己心愛的女人。
似乎嘴裏感覺還殘留著泥沙的味道,魚精被蒙在白布下的嘴巴吐了好幾個泡泡。
“那五百名甲士,你帶去海島探查六國餘孽。”
“啵是。”
會稽山。
千岩竟秀,萬壑爭流,草木蒙籠其上,若雲興霞蔚。
因具有獨特的風水靈氣,又是大禹陵所在地,秦始皇亦來此爬上會稽,李斯刻石祭大禹。
碑文如下。
“皇帝休烈,平一宇內,德惠攸長。卅有七年,親巡天下,周覽遠方。遂登會稽,宣省習俗,黔首齋莊義威誅之,殄熄暴悖,亂賊滅亡。聖德廣密,六合之中,被澤無疆。”
“皇帝並宇,兼聽萬事,遠近畢清。運理群物,考驗事實,各載其名。貴賤並通,善否陳前,靡有隱情黔首修絜,人樂同則,嘉保太平。後敬奉法,常治無極,輿舟不傾。從臣誦烈,請刻此石,光垂休銘。”
說是祭大禹,實則是向山川河流宣告他的中央政權。
跟隨著他的大臣們,原本還對此挑戰神明的行徑心驚肉跳,後來跳著跳著多跳跳也都習慣了。
祭完後。
帝王的大船乘著滔滔大水而下,便去了琅琊。
順勢而行,就到了洶湧不定波瀾壯闊海麵,千千萬萬啞叫的海鳥旋轉著翅膀,宛如一支支梭子,紮進海水裏麵,再叼著魚腹擊奮力打著颶風,往上回躍。
嬴政指尖撚住片下掉的羽毛。
跟隨在他身邊的官員,蒙毅和五百甲士也待在這艘巨船上護衛他,不過以往他們都是陸地上長出來的旱鴨子,如今乍然被尖嘯如鬼哭的海浪擊拍耳膜。
兼之還不熟悉。
個個胃裏帶著個左搖右晃的肚子,下的食打著滾往上翻騰。
嘔吐不止。
“嘔嘔——”
也就除了當地嫻熟的水手,還在有條不紊的在調轉大帆。
拱浪的海花仿佛有生命的律動,嬴政的衣裳被潑個半濕,他撐著船杆繼續往外走,對蒙毅的勸阻擺了擺手,“待在裏頭有什麽意思,吐來吐去,還不如走出來看看大海,你們,第一次見過大海吧?比起雲夢澤,如何?”
海浪實在太大,震耳欲聾。
蒙毅隻能聽到皇帝張個嘴巴啊啊啊,他拿著斑白的腦袋湊過去。
甲板跟顛簸箕似的,身體重心隻能跟著移個不停。
也分不清他和嬴政究竟是誰扶著誰,“啊?啊?陛下您說什麽?”
嬴政發絲淩亂,帶著細微皺紋的眼角似乎也被吹平了。
再扯下去,不說鬥篷,袍子幾乎都要被蒙毅這個老憨頭給扯下去。
他索性直接放手。
蒙毅兩腿打戰戰,連著肚腹裏不多的東西也一起抖出去,“嘔——”
他被海浪拍飛在甲板上,屁股朝天式,誰能想到這個常伴始皇帝左右,紅極半邊天的“忠心大臣”也有如此狼狽不堪的時候。
“哈哈哈哈哈,蒙愛卿啊蒙愛卿。”
緊著蒙毅就被嬴政一把薅起來。
海浪實在太大,蒙毅尚未站穩,隻抬頭看著漸漸黑下來的天說道:“陛下,變天了,怕是要遭起大浪了!這麽黑的天快快回船艙!”
誰也沒有聽清誰說的什麽話。
嬴政將他份量不輕的大臣薅住了,也咳喘了口氣,見到他還在張著嘴巴啊啊啊,板著臉罵道:“你個包瓜,還啊啊,站穩。”
這下子。
聽清楚了。
蒙毅咧著掉了幾顆牙齒的嘴巴,笑得像個老頑童。他瞧著自己的陛下,陛下背後遼闊的海麵還在推湧追逐,倒像是他們君臣往昔今夕一去不複返的時間。
眼睛裏流出酸水,不知道是吐的還是笑的,“老臣,有生之年能陪著陛下奔波千裏看海,來世,還願意做陛下的獵犬。”
嬴政沒聽他叨叨,拉著他的胳膊往回走。
蒙毅隻能搖搖欲墜的跟著,繼續啊啊啊的笑。
天色越來越暗了,本就暗淡的日光宛如被幕布遮住,洶湧的海浪底下隨時好似有深淵海獸虎視眈眈。
蒙毅和嬴政攙扶著踉踉蹌蹌走進了甲板。
“嘩啦——”
浪尖的鹹味還殘留在鼻尖,他打了個噴嚏說道:“陛下,咳咳,海上危機重重,這一方天地被喜怒無常的海神所主宰,哪怕追剿六國舊貴族,咳咳咳,也不可以如此以身犯險啊。”
熱茶被奉上,隻是灌進去的不知道是嘴巴還是鼻子的口子。
總歸是進去了。
嬴政那鷹隼般的銳眼掃視過一圈:“徐福呢?”
蒙毅抱著茶盞搖晃,臉色瞬間也凝重了,問詢身邊的人,直到甲板,邊說:“不好了,這船的甲士都不見了。”
“怎麽不見了,憑空蒸發了?”
蒙毅冷靜道,“之前可有看到什麽可疑行徑?有遇到什麽可疑的人?”
“沒有,沒有,隻喝了徐大人給的紅草藥湯,後麵就都昏睡了,探氣息還好好的,小的還以為他們暈船昏的。”
蒙毅突然厲聲,指著古玻璃外麵道:“快看!”
海上風暴不歇,隨行的帆船也隨之跌撞起伏,是隨時都要沉入海底的凶險,更讓人頭皮發麻的是每艘船上的甲士,渾渾噩噩的遊**出甲板,排列著隊伍跳入海底,他們的表情如同被風暴席卷了一樣,僵硬死板。
跳下去時,像是受著某種冥冥指引。
驟然。
一尾巨大的大魚以劈開長空滄海之勢,張大大嘴吞沒萬裏長浪,也將那些跳下甲板五百名甲士一口吞下,它那尾巴轟然拍擊,力氣暴漲了一倍,迸發出浪牆朝著嬴政的方位傾倒。
蒙毅目露驚恐,忙用力爬起,掩護著嬴政後撤:“陛下,海神發怒了,快走!”
“勞子海神。”
嬴政擺手冷嗤道,“不過是些精怪妖氛,也膽敢在朕眼前作祟。”
誰也攔不住大秦的帝王,畢竟誰也追不上他經緯的步伐,船身劇烈搖晃,護衛和官員們還在後麵弓著腰背吐得一塌糊塗,等抬頭早就見不到那威勢赫赫的陛下。
嬴政趔趄著走出了船艙。
變得能夠遮天的魚精破浪而出,海水倒灌至甲板上,一時間海魚海蝦海鱉,甚至還有海帶齊刷而下,旁邊水手青筋迸發,厚如鐵的手掌還在奮力的掌舵。
鬥篷席卷,嬴政走到連弩附近,那邊的弓弩手早就在瑟瑟發抖。
他遙指著手,揮斥方遒,那指尖上的大魚見到連弩,魚鱗層層炸開,嵌入其中的明珠更是亮得刺目。
它裂開峽穀般的魚嘴咬著嬴政的指尖而來。
嬴政喝令,是撼天動地之威:“射!”
弓弩手們抱著頭,他們對海神畏懼不己,但麵前的是人皇始祖,他翻手掀起了另一個波瀾,覆手造就的是數也數不清的功業。
曆史由他書寫,文明因他而融合。
敢都不敢反抗,他就是萬千黔首想活成的模樣。
大丈夫,應如是。
因著這份英雄折服,老秦人聽他號令,這群老秦弓弩手不外如是,他們陸陸續續的爬起來,協作架起了連弩,在嬴政的喝令下,在千鈞關頭中射入那大魚的胸腔。
血灑半邊天,落如急急雨。
它魚目裏混著的是不甘和憤怒,落下來時還死命用魚鰭扒拉住船沿,張開大嘴想將嬴政吞入肚腹。
“轟隆——”
海上驟然刮起了颶風,狂風暴雨砸了下來,船艙因為用力不平衡,十幾個護衛栽落海裏,萬千的紫電還在劈裏啪啦落下來。
嬴政撐著人皇劍斜落,他麵龐喉腔都被染了血,凶悍的紫電在他睥睨的瞳孔中撕出一道裂縫。
料峭的殺機在劍身的翻轉之中噴薄而出。
“噗嗤。”
所有人都不可思議,帶著悚然的驚詫見到,他們的陛下拿著八尺長劍,將魚腮捅了個對穿,那魚精還不甘心的發出哀嚎,可還是無力的滑落水底。
又是牆浪翻滾。
船板恢複平衡,所有人都感覺到,那拍淋在身上的海水,猶帶著溫熱的鮮血。
嬴政暢笑道:“哈哈,快活也。”
後背的水手舉著匕首猙獰靠近,沒等官吏和護衛驚呼提醒。
他反手橫劍利落割斷那人脖頸,電光火石間的速度猶如方才劈下的紫電。
將劍尖挑了個花,刺入那死人胳膊上的紋身,嬴政滄桑猶帶俊美的麵容,眼裏露出殺機滿懷的瘋狂。
“六國餘孽,不移吾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