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四章 大妖現身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祀有執膰,戎有受脤,神之大節也。”
所謂國家大事。
在於祭祀和戰爭,祭祀是分祭肉,戰爭史受祭肉,這都是和神靈溝通的大節。
為什麽要和神明溝通?
因為黔首沒資格和神明說話,能和神明溝通的是天子。
“三者,天、地、人也,而參通之者,王也。”
總而言之。
你要是天子,想得到擁戴,你就得在黔首眼裏受命於天。
“泰山封禪,不可緩,但也不宜操之過急。”
老儒顫顫巍巍的支棱著腿兒,喘息說道,“要講究章程,要注意禁忌,要熱烈歌頌,表彰陛下賢德,切莫要因小事從而觸怒神明,降下天罰。”
這間議事殿莊嚴而肅穆,是大秦的中樞。
現濟濟一堂一群儒生和老博士,在這裏為秦始皇封禪的章程而討論,至於為何要討論,實在是古籍記載實在粗疏又實在不從考究。
嬴政撐著額頭閉目假寐。
修狹的眉眼,寡淡顯得無情的薄唇,袍下修長的手指壓在玄色龍袍上。
他位下坐著官威赫赫輔弼大臣李斯,再往下就是舉止談吐毫無形象,俗不可耐,辣得儒生睜不開眼睛,直接想把他丟出去了當的——大巫師山鬼。
底下儒生道:“禮樂必不可少,必要尊卑分明,鍾鼓齊鳴,磬管齊奏,以興太平,大宣德政,這樣神駐足腳步,降下的福祉就多。”
又一附和道:“臣附議,禮樂自古不可缺也,禮樂順天地之誠,達神明之德,隆興上下之神。三王曾以禮樂施展仁政,黔首莫不感懷,還請陛下,嚴格挑選有道德的樂人,聽取黔首的訴訟,編纂成為秦頌,奏盛大樂以祭祀蒼天。”
李斯眼角餘光暗暗噓著嬴政,低頭喝著茶水。
他知道特異秉性的陛下,最厭此亂耳五音,靡靡歌舞,以及僵硬腐朽到把人套死的古製度。
再說,滅了六國剛不久。
這時候你跑去聽黔首的訴訟,罵娘都算是輕的。
儒生們互相交耳,上頭不發話,就陸續開始對禮法,對群臣士庶人各有差的禮節進行討論。
山鬼挑著唇道:“天子八侑,那照你們這麽說,都奏上樂了那還不跳個舞?不然多違背祖宗。”
有個儒生道:“這……大巫師言之有理。”
“嘖嘖嘖,還言之有理。你們還真當自己壁虎啊,八十四個人跑懸崖邊邊上去跳,你們哪個去跳給本山鬼看看?”
“”
幾個儒生聽了氣得鼻孔冒煙,但是嬴政在此,到底是誰也不敢當出頭鳥去發作。
所幸有儒生這時候說道:“微臣認為,要對神明尊敬,便是要不能損傷泰山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數,一畜一牲,如此興師動眾,大行幹戈,怕是擾亂了神明的清靜,吵吵鬧鬧,實在是大為不妥。”
又有列隊附和道:“臣附議,且隨行泰山者,需戒斷沐浴三日,避五穀雜糧,戒酒戒葷,洗心滌慮虔誠莊敬上神,陛下,功德既深,福報亦重啊。”
“不行,人孰無過,還得對天神敞懷露胸,檢口慎過,才能和天神得以溝通。”
李斯這下子是一口茶嗆在嗓子眼。
真覺這群儒生瘋了。
“不行幹戈,不損土木,不攪聖靈,戒斷清體明心慎過,可既要上山,要如何才能不損一草一木?”
這話還沒落音,緊著有人昂昂道,“那還不簡單,自然是用蒲草將車輪子包起來,再掃地祭拜。”
“不行不行,這法子實在不牢靠,你既是要上山,就是在踐犯神域。”
“什麽戒斷三日,你們獻祭牲畜不是殺生了嗎?古來今往,唯有禮樂才為正統,唯對神奉正禮,才能上可以消滅天災,保鎮帝王之祚,下可以禳除毒害,普度蒼生之厄。定要以禮歡迎神明,才能降下祥和之瑞。”
“可是上山是踐犯神域,爾等又要祭祀,該如何啊?”
七嘴八舌中,儒生各執己見,漸漸吵得臉紅脖子粗。
不僅眼看就要大打出手,再繼續吵些古製和夏周商古王的聖典,什麽諸侯分封,八方來朝。
不依靠酷刑而以天子的仁慈和道德感化民眾。
已經是帶著攻訐郡縣製和如今的鐵血秦律了。
“夠了!”
嬴政豁然站起,雙手持腰踱步。
眾多儒生和博士瞬間停止搖唇鼓舌,老老實實的伏跪在地上,都是群讀書人,就皇帝這狂風掃地的氣勢。
饒是一顆鐵膽,也該是要嚇破了,“陛下陛下恕罪!”
嬴政甩袖道:“開辟車道,築壇祭天,刻石記功!”
這
這就是對天神的大不敬!
還沒來得及繼續上奏,帝王在儒生和博士們敢怒不敢言中,以及高呼著“萬萬歲”的喊聲中剛毅果決的出去。
李斯也跟著起來。
甫一起身,就被一群博士儒生冠擠圍過來,“丞相,實在是大不妥啊,古往今來,就沒有這種規定。居然還要在天神地界刻石記功!”
“這這這萬一觸怒了天神。”
“丞相,蔑視先聖聖典,就是蔑視文明,屆時天下文明將要斷裂,是華夏之災啊,還請丞相規勸陛下。”
李斯發皺的眼皮低垂。
心中冷笑。
陛下為何要封禪,他心中最清楚不過,如今六國複辟洶洶如潮水,正在積聚囤勢好圖謀東山再起,此封禪意義之廣泛,不在於築壇祭天而在刻石記功。
以名正,以言順,以此震懾天下。
看似祭祀,實則戰爭。
一群子儒生還滿腦子塞著仁義道德。
陛下召他們來是商討章程,是要得到如何在黔首之中立威最大化的結果,而不是聽他們大肆崇古論今。
李斯正要搪塞一番。
山鬼在那裏打著哈欠伸著懶腰,一副鬆鬆垮垮剛睡醒的模樣,“說完了?說到哪裏了啊——嗯,什麽上山是嗎,不傷一草一木,那還不簡單,直接抬著陛下飛過去不就得了。”
有個較為年輕的儒生氣炸,指著他:“你!”
“還有什麽戒斷三日,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喝露水啊,你們自己先戒斷三日,走動走動給本山鬼看看。”
山鬼道,“實在都不行,那還是都上去跳舞吧。”
實在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儒生們紛紛捏緊拳頭,目露凶光對著山鬼大肆唾罵。
那語氣,那罵詞,從盤古開天地開始罵起,再數祖數宗,一個個張著大嘴好似要一口一口把山鬼給幹嚼了。
山鬼還是迷蒙著眼睡不醒的模樣。
反正他們除了罵人也不能咋地,直到罵到一半,他抖了抖身上的花錢,拖著步子走出去,歎息:“唉實在是有辱斯文啊。”
“政哥哥想要成神嗎?”
燭下瞧美人,左右橫流波,真是越肆銷魂。
白桃伏在嬴政膝上,糯糯道,“阿兄常說,成神的話,可以去往上界,就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的,天下任其遨遊,天下那得有多大啊。”
嬴政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又道,“在桃桃心中,神明是什麽?”
“神明?我也沒有瞧見過。”
白桃仔細回想了一下,道,“除了阿兄說的,書中也有說的,山林川穀丘陵,能出雲為風雨,見怪物,皆曰神。”
“行具神生,虛無縹渺的神靈不過就是人心中所想。”
“可神能夠呼風喚雨,主宰萬物。”
“朕亦能。”
他抬起她的下巴,“朕為大秦建鄭國渠,使其風調雨順天平地安,綿延萬世之功,朕派人戍戎陰山,震懾匈奴,更要建造出一座巍巍峨萬裏長城,使其蠻夷世世代代不敢南下犯我華夏,朕還要派北人南下,塹山堙穀,修建一條條東窮燕齊,南極吳楚的馳道,張開大網徹底肅清華夏內患。”
“天下,萬物,朕亦能主宰。”
逐字逐句,早就胸有成算的偉略,或許是哪代帝王都難以企及的遠瞻。
白桃被人皇的浩然之氣震懾得連五髒六腑都在微微發顫。
她微睜著眸子仰頭看他,“政政哥哥。”
嬴政道,“天下的重擔,唯朕才能扛得起,換誰朕都不放心,論其遨遊之天下,那就是朕之前和桃桃所說的三千裏。”
三千裏。
是這世上絕大多數汲汲營營的凡人都到達不了的距離,卻不止於一位千古一帝的胸懷。
白桃將腦袋埋在他胸膛,細細感知他的滾燙和灼熱,說道:“政哥哥,你定是能做到,這條路你也會走完。”
“鬥爭。”
趙高跪在他麵前。
原本被仗刑的傷勢已經好轉的差不多了,除了平常走路隱隱有些一瘸一拐,細著嗓子道,“當時呂不韋欺辱陛下年弱,夥同趙姬把持朝政,君弱臣強,陛下在朝政上是怎麽也插不上話啊,誰也沒有把陛下放在眼裏看待,何況那時候已逝的掌權太後夥同一假閹,誕下兩個不人不鬼的孽種,竟還要殺害陛下”
胡亥聽到此處,怒極拍案:“大膽!”
“小殿下別急,聽老奴講完,趙太後想讓那孽種登上秦王寶座,且那假閹招搖撞市,竟公然對著天下人公稱,他是陛下假父,還得讓陛下親自喚他一聲假父。”
趙高說完故意停頓一下。
果不其然。
小胡亥那霧沉沉的眸子已然要噴出火來,渾身凶狠的就要拔劍宰人。
趙高繼續道,“陛下當時年少,少年人,吃得了虧,受得了氣,可幾乎都忍不下辱。何況陛下年輕剛強,心懷雄心壯誌,他是男人,更是秦王。”
“忍,就是鬥爭。”
趙高徐徐道,“陛下忍下來了,將刀刃握在手裏,哪怕割的鮮血淋漓,也要宰殺敵人頭顱。”
“小殿下,世上從來就沒有水到渠成,隻有隱忍不發,伺機而動,你要想成為像陛下那樣的霸主,就要忍,更要鬥爭。”
小胡亥板正的跪坐在上位,睫毛起伏間,顯得鬱鬱的,像是其中流淌著無聲無息的河流。
“趙高”他道。
趙高忙不迭:“老奴在!”
恰在這時,外頭來人了,聲線抑致不住的顫抖:“小殿下,小殿下,那個叫燕南的伴讀,打撈池子裏的小鳥,一不小心掉在水裏,等太監們發現打撈出來,渾身發白呼吸也全沒了,連太醫都以為他死了,正要宣布死訊,沒想到他又又又突然爬了起來!”
趙高皺眉:“真是天下咄咄怪事!”
“現在宮中害怕不矣,都在言談他是妖孽!就該活活燒死!”
這人想必也是親眼目睹過的,他額頭浮現出細細密密的汗珠,連帶著恐懼擦都擦不幹淨,“眼下陛下前去泰山封禪,皇後娘娘又不在宮中,這燕南又是小殿下伴讀,如何處置還請小殿下定奪!”
“死了,又活了?”
胡亥咧開虎牙,殘忍道:“定奪個什麽!鬧得宮中人心惶惶,還不架火燒死!”
趙高給他使了個眼色,道:“忍。”
“忍?”
小胡亥扯出笑,這笑容帶著早已夭折的古怪,“是人是鬼,本殿下親自去看看。”
池子邊的站著的太監們也是警惕不己,畢竟死而複生是為怪異,怪異就是異類,誰也不想和異類待在一塊。
拜見小殿下呼聲結束後,胡亥就瞧見燕南。
秋風瑟瑟寒。
他潮濕的銀發糾纏著瘦弱的脖頸,唇瓣蒼白,眼瞳帶著濃濃的哀傷,宛若一朵快要凋零的山茶花,“好冷,我要回家。”
“回家?”
胡亥抬起下巴,舔了舔唇角,“這是你家,那本殿下該喊你什麽?大秦的嫡係長公子?還是大秦的儲君,還是本殿下得親自跪下來,磕三個頭,再叫你一聲好哥哥?”
他桀驁的笑了笑,又詰問道,“本殿下曾經聽到那群子賤民說,要常懷仁愛之心,要愛天下的子民如同自己的手足一樣,隻要相愛,就一切問題都解決了。”
燕南眼神似迷夢恍惚,卻篤定的搖了搖頭,“你不是我手足,也不是我家人。”
“看吧,什麽仁愛,狗屁不是。”
胡亥轉過身,“是人是鬼,再丟下去不就得了,本殿下到底要看看,鬼長什麽樣子。”
周圍太監們聽到此話,遲遲不動,猶豫不決。
這可是皇後娘娘為小殿下親選的伴讀啊
沒想到胡亥直接從身上抽出匕首,玄色袍角在半空中轉旋出一種堪稱殘忍的弧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蹲下身一刀捅進燕南的胸口。
“噗嗤。”
他稍顯狹長的眼睛深邃緊縮,暴虐的憤怒催使他的動作毫不留力,另一隻手死死鉗製住燕南的喉腔,還在不停的往裏箍緊。
“噗嗤。”“噗嗤。”“噗嗤。”
血珠迸發揚灑不停,飛濺染上胡亥半張臉頰,襯得他猶如地獄裏爬出吃人的小鬼,“是忍嗎?叫本殿忍得下嗎?”
就算他胡亥真的有手足,也是當殺無赦,何況他並不是。
“好哥哥,下黃泉吧。”
太監們和趙高不自主的後退,齊齊爆出驚呼。
燕南痛苦地倒在血泊中,血潺潺從他身下流出,直到緩緩變得涼了,他的軀殼被太監們抬起來,丟進暗沉無邊的水下。
胡亥攜著一幹子太監離去。
血跡如薄紗一樣泅染鋪開池水,燕南閉著雙目,銀發鋪陳在滿池粼光之中。
老樹沙沙,低低的為他哼唱。
太過美好的少年,就如此這般不可挽回的走到了生命的盡頭,那被他救回的小鳥在池邊淒厲的啼著嗓子,一聲一聲,哭啼為這個不幸的少年哀悼。
燕南還在不斷的往下沉,池水濃稠陰森的宛如深淵,即將將他吞噬其中。
兩顆詭譎的魚目探照過來,掃視著不同尋常的少年,那魚目一動也不動,好似通了人性,裏麵含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它在衡量這個少年。
陡然。
從此少年體內冒出一種讓魚心悸到極點的恐懼,連帶著鋪天蓋地叫囂出來的邪肆。
通紅的魚粼一瞬間全部炸開!
池水如高山一般垮塌墜落,有什麽東西已經掙脫而出,千千萬萬含著氣體的水珠蓋住魚目的視線,魚目害怕逃竄,卻尋不著方向,隻能不停打著擺子原地轉圈。
過了許久許久。
池水漸漸平息,那少年還在漂浮,極惡的壓迫已經徹底消弭,魚目好似忘記方才的恐懼,緩緩遊弋湊近這具不朽軀殼。
“嘩啦——”
秋風還在打著擺子,原本翠綠的華蓋大樹已經染上黃斑,顯出亙古的孤寂與蒼涼。
“叮當——叮當叮當——”
紅布鈴鐺不住的被風敲響,成片成片的枯葉打著卷落下,聲聲順著天空流下來。
白荼站在樹下,挑起一張寫著“阿兄平安歸來”的布條,他那毫無生氣的俊臉,顯現出一種暮氣沉沉的悲涼之感,在布條零落飄下時。
樹下的大妖已經消失不見。
唯有那聲聲空靈的鈴鐺聲呼嘯落下,呼喚出凡世最簡單的親情和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