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白桃掉馬

樹蓋簌簌,風聲如潮。

這是顆千年古樹,深深紮根進土壤,拱起蒼天伸出巨手遮蔽至整個宮殿。

白桃就坐在樹下石墩上,專心致誌的擺著石子陣法。

俗話說吃一塹長一智。

她上次在楚地吃了大虧,就是因為阿兄教她陣法的時候犯懶瞌睡。

才導致落入陣網裏。

這次,她可要參照著凡人的古籍惡狠狠的補回來!

還在小狐狸下擺陣法中,上次撿回來的少年也被安頓在這偏遠的殿內。他正在她旁邊撿樹蓋上掉的樹葉。

按照他的說法是:“葉子都是大樹的孩子,大樹沒了孩子,該有多心疼,我得好好埋起來,這樣孩子就會重新長出來,大樹明年又會有孩子了。”

小狐狸聽得滿臉黑線,很是不能理解。

就如同起初他來到這個偏殿,很驚喜,懷著感動的,熱著眼淚光光著腳踩過這裏的每一寸土壤,踩過每一處磚塊,問道:“這就是我的新家嗎?”

家?

一處臨時安置的住所而已。

白桃不置可否。

自己把他帶回宮中隻不過想探聽他的秘密,看能否找尋出和阿兄相關聯的蛛絲馬跡。

畢竟閉上眼睛捂住耳朵屏蔽嗅覺。

她於恍惚間,真覺得麵前站著的人,就是阿兄。

這個叫做“燕南”的少年好似知道她的用意,說話懵懵懂懂,問些什麽都轉移話題,一派天真。

隻告訴他從齊國臨淄來,他自己以前過得很不好。

很不好,很痛苦。

問有多痛苦?

用他的原話說:“我母親是五姐姐的奶媽,後來死掉了。我的父親不知道我的存在,我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都不喜歡我,還打我罵我,我很難過,難過得在家死掉了一次,後來我又複活了。”

“你什麽時候複活的。”

“難過得要死掉的時候。”

“...你什麽時候頭發全白的。”

“我活著的時候。”

白桃咬牙:“.............你有沒有遇見到過白色頭發的人,很俊美,很高的男人。”

“那是誰,燕南是什麽時候見過,都不記得了。”

忍得爪子都要露出來了,小狐狸不死心的問:“你有沒有遇到一些,難以解釋的事情,就比如類似這棵樹突然在你麵前跳起舞?”

“有啊。真好,我來這裏能有家了。”

他張開雙手轉圈圈。

他很喜歡說家這個字,他有時候會跪下來將自己的衣服用來擦拭這個殿內的灰塵。

他會對每個來這裏打掃的宮女太監輕輕說道,“謝謝你們能來我家做客,還這麽客氣的帶東西。”

他甚至會對牆外跳進來的一隻大刀螂說道,“謝謝你能來我家,你想吃什麽,我會好好招待你。”

正常的凡人看得太多了,乍然看到不正常的。

白桃甚至懷疑自己是否也變得不正常起來。

“沙沙——”

燕南還在埋樹葉。

他的袍子是趕製出來的,很大,飄擺如風中轉蓬。他太瘦弱了,腳腕纖細很是一崴就折。

懶洋洋的將陣法重新排列,白桃又劈啦打亂,道:“我又要問你話了,你過來。”

“可以等我將這些孩子都埋葬了嗎,他們也很想在地下有個家。”

“...隨便你。”

燕南把樹葉埋了後,走了過來,麵對她,伶仃的低了頭,“你是不是打算趕我走。”

“沒有,隻是問你話。”

“我說錯話了,你會趕我走嗎”

“你隻要如實回答我。”

白桃盡量讓自己蜜餞一樣的嗓子變得更軟一些,可這個孩子還是很害怕,他站在風裏,局促不安,像是被大樹拋灑下的孩子。

無處著落。

凡人的意識薄弱,很容易就能入侵靈識。

她隻要使用魅術,就能如數家珍的翻閱這少年的記憶,他尋常所遇的人和事,展露無疑。可他勢必再會回憶一遍這些令人痛苦的回憶。

有多痛苦。

他時常說,痛苦得死掉。

真的會痛苦到死掉嗎?

白桃不是很理解,但不可否認,在這一瞬間她竟然心軟了,瞧著麵前深深,懼怕地低著頭的燕南。

這孩子很是稚氣澄澈,像是鬆林抽出的新針一般美好。

“我不問了。”她道。

“謝謝你,我可以幫你多幹活。”

“幫我幹活?我這沒什麽活計要幹,撿樹葉麽?”

白桃回眸,就瞧見板著個小臉蛋,長著和他爹一般無二幽暗深邃的冰眸子,抿緊唇走過來的小胡亥。

她扭回頭問燕南,“你能幫我帶孩子嗎?”

“........”

這回兒換燕南迷茫了。

“你是誰?打哪裏冒出來的?什麽來曆?”

胡亥小臉進來就是陰雲沉沉,雄赳赳走進來指著他道,“不明不白,不清不楚,保不齊就是六國餘孽,你最好離本殿下的母後遠點!”

燕南喃喃:“這是我家。”

“你放屁!”胡亥怒氣衝衝,“這是本殿下的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是皇家,和你有什麽關係。”

他就見不得自己在前麵被功課拖累,轉回頭瞧見一莫名之人黏著自己的母後。

何況這人不僅不朝他跪拜行禮,還敢公然朝他挑釁,他胡亥什麽時候被人這麽蹬鼻子上眼過,實在氣煞人也。

“母後。”

胡亥委屈的朝著白桃訴苦。

瞧見母後一臉淡靜鬆雅的神情,死死忍住怒火將眼皮狠狠往下一拉,警告的瞪了燕南一眼。

燕南瞧著他,眼中滿是山花會落,雁子終飛的剔透,“他是很凶,不好帶,但我願意幫你帶孩子。”

“.....................”

這下子原本的陰雲密布,瞬間變成了霹靂雷鳴。

胡亥心中有凜然殺氣尖銳叫囂,不過氣過頭了,麵上就卻越發的沉住氣,唯有小手緊緊拽成拳頭。

白桃適時起身,摸著小崽崽腦袋對他道,“走吧,還在這裏做什麽,你父皇回來兩個月,這個時候政事處理的該差不多了,歇下來就該校考你學問了。”

“母後——”

胡亥拽著她袖子和她往回走。

白桃知道自己這個小崽子受了委屈就是傲嬌個不停。

之後走了一路也沒聽到他吭聲,扭頭看他的時候,果然看他躲在自己袖子後麵頭顱朝旁,見她看過來,腦袋就是仰得高高的。

鼻腔裏哼出一聲,又是一聲。

像隻倔強小牛崽崽哞哞哞。

她都被逗笑了:“你這個別扭勁學誰的?”

政哥哥都沒他這麽變扭。

胡亥又是偏過臉,繼續哞哞哞。

“這個孩子叫燕南,比你大不了多少,他雖說話不著邊際,可難得有一顆毫無雜質的純心,他對這個世間萬物也有敬畏之心,你日後和他相處,和人相處,你首先要學會敬畏,對手下人,身邊人,對黔首的敬畏。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你始終要記得,你父皇也是被天下萬民高高托起的。”

胡亥抿了抿唇。

白桃在心裏歎氣,她自己也不想這麽孜孜說教,也想給他以尋常人家的柔情母愛。

可無奈。

生在帝王家,就意味著要扛起更多的責任,肩負起黎民的重擔。

他哽咽的往她懷中撲,巴巴道:“母後,你是不是喜歡他了,不要兒臣了,就像是父皇一樣不喜歡兒臣,你們都不喜歡兒臣。”

“怎麽會。”

“兒臣聽說別人家裏的父與子,斷不會一年都見不著幾麵。”

“....”

白桃心裏清楚著政哥哥作為父親對他的嚴苛,恐怕在小崽子眼裏,政哥哥的模樣已經被濃縮成一團陰影,是至高無上,冷酷無情的皇權掌控者。

“你父皇太忙了,天下之事都要他考量。”她輕道:“唔,凡間有句老話,叫愛之深,責之切。”

“母後,兒臣隻要通過此次校考,父皇就會喜歡兒臣嗎?”

胡亥定定的望著她,是如此期盼一個肯定的答案。

白桃沉默不語,夜色一點點的圍攏在她的臉頰,他心裏隱隱不安的感覺到,母後的心裏也和父皇一般。

這種想法是如此的兵荒馬亂。

讓他措手不及,隻能緊緊抱緊此刻的溫情,“母後!兒臣一定要拿下校考頭籌,不會讓您和父皇失望的。”

白桃伸出手,揉著他的腦袋,“乖崽崽。”

母親的聲音如此的甜美,懷抱是如此的柔軟,身上的味道讓人平靜,像是午間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日光。

胡亥漸漸安下心來。

回到殿內的這個晚上他睡得恬靜至極,酣沉無比,直到後半夜,突然夢見黑色鐵騎的潮水奔騰無比,滿天的火箭燃燒著朝他射出。

父皇立於城池上,失望的看著他。

胡亥被徹底籠罩在這種失望之下,如同被籠罩在不辯晝夜的黑暗中。

父皇到底在失望什麽?

胡亥猛然驚醒,心中的焦灼和恐慌如岩漿般沸騰,烘烤得他沙啞泣血,氣促不己“父....父.....父皇!”

動靜吸引了外頭值守的太監,眯眯眼忙進來道,“殿下殿下,你怎麽了?”

“不,不...不不....本殿一定要贏,無論如何,無論如何....”

胡亥眼圈緋紅,竭盡全力抑致住自己的發抖,腦海中乍然閃現一件事:“父皇身邊不是有個跟了幾十年的常侍。”

“是中車府令,他後來觸犯宮律被陛下罷黜了。”

“就是他,你現在就要找到他!他肯定知道父皇喜歡什麽.....”

*

白桃回去後就躺在花團錦簇的後園裏,閉著眼睡著了。

蕊兒過來想給她蕭何奉上的銅鏡,見到皇後娘娘睡著,折回去輕輕的拿上薄被給她蓋上。

那枚銅鏡,就此被遺忘在案上。

銅鏡裏頭的漣漪撥動開來,照著睡著的白桃身上,微微散發著光芒,赫然將白桃的原形勾勒而出。

是隻火紅的。

蜷著爪子趴著呼呼睡覺的八條尾巴小狐狸。

“劈啪——”

旁邊燃燒起星星般的雕花燈燭,驅蟲草梗燃燒的味道惹得滿身悠香,夢中淺醉。

白桃於夢中見到了更小的胡亥。

他那時候還不會走路,胖嘟嘟的小手小腳,話也說不囫圇,眼睛圓圓的像是黑寶石,喜歡啃著手手到處亂爬。

他很喜歡政哥哥。

政哥哥會把他扛在肩膀上,他時常咯咯笑,像隻無拘無束的小胖鳥,張開翅膀在鹹陽殿內自由翱翔。

後來便是晦暗天光。

小胡亥長大了,政哥哥對他愈發的冷漠,兼之忙於政事極少見麵。

他偶爾見到父親會害怕到驚顫,跑了魂似的撲在她懷裏,敢又不敢的瑟瑟回頭。

再就是滿臉的暗淡。

白桃也覺是否太過殘忍。

可他從生下來的那一刻,就已經被捆住雙手雙腳,口中塞滿布條。

半點也做聲不得。

白桃掀開眼,目之所及朦朧模糊,她伸出手來摸著自己的眼瞼,才驚覺濡濕一片。

身旁有熟悉的溫度靠過來,一隻粗糲的大掌輕輕為她擦抹淚水,沉聲道,“桃桃,做噩夢了?”

睜眼見到來人,白桃抱住他寬闊有力的肩膀,“嗚嗚嗚,我夢到了我們的亥兒,他為何竟不能自己做主,他是我們的孩子,從小看著長大的,還那麽小那麽小,我多想要他快樂些。”

“他不是我們的孩子。”

嬴政淡淡然,“他應是一匹叢林孤狼,生出銳利洞明的眼睛,用利爪控權握柄,用無雙心智去駕馭這個血雨腥風的天下。穩,狠,彪,我們贏家男兒,從來沒有孬種。”

白桃迷茫的趴在他懷裏。

這說得還是那個黏糊糊的小崽子嗎?

“他很幸運,沒有生在亂世,不用當質子送去他國忍辱負重,不用經曆朕曾經經曆過的一切。”

嬴政那雙狹長的眼睛直視著懷中狐妖懵懂的杏眼,銅鏡就擺在旁邊,他眼底仿佛早已洞察一切,“朕還記得,當初朕和你在趙國逃亡,生死一線。”

白桃咬唇:“政哥哥,你怎麽突然說起這個?都好多年的事情了。”

“政永遠也忘不了,那日的暴風雪很大,胡人明晃晃的彎刀就架在脖子上,惡狠狠的詛咒,朕死死拽著你,一直到現在都未曾放手....幾十年了....桃桃就沒有對我有什麽想說的麽?”

他罕見的喊了她全名,也罕見的自稱我。

白桃一臉茫然。

他身形高大,完全抱住嬌小的小狐狸,完全遮擋住銅鏡。

嬴政低下頭,唇牙相交,灼熱糾纏漸漸變得近乎啃咬,喑啞道:“桃桃,你是我的結發妻子,我與你育有嫡親子,我授予你生身玉佩,一碗一碗親手喂的心頭血,你陪著我完成的千古大業,我們能夠並肩齊駕,長伴左右,為何就此不能坦誠相見。”

“....”

她瞳孔微縮如針,睫毛陡然翹起瞧著十分的可愛,更顯得嬴政是條莫名其妙的大尾巴狼。

白桃輕咬了下唇,這雙琥珀色妖異的眸子不經意的躲避了他的目光。

有些帷幕,是該掀開了。

嬴政拽不住她的逃避,而是緩緩鬆開她。

他站起來背著光,半闔著眼,唇角沾著她的鮮血,顯出驚心的糜麗來,“朕等桃桃明心,已經等了很多年,朕能寬容那些臣子包藏利欲,暗藏鬼胎,可就是無法包容桃桃對朕的絲毫欺瞞,朕是個狹隘的皇帝,也是個慣常能容忍的皇帝....”

小狐狸扭過頭終於看見那麵照妖鏡裏自己現的原形。

狐耳,狐麵,狐尾。

絨絨的赤毛全然炸開。

她全身血液逆流,指甲深深掐進肉裏,回過頭來麵無人色。這銅鏡怎麽放在這裏!

她慌慌張張道“政...政哥哥。”

“朕進來就見到這麵銅鏡,它照著月光,照著花,也照著睡著的桃桃,桃桃終於要親自和朕坦白一切了,不是由得別人告訴,不是要將朕蒙在鼓裏,桃桃什麽樣子朕都見了很歡喜。”

他仰望著月光,道,“今夜的月光就和多年前一樣,那夜被困暴風雪,你就躺在朕的懷裏昏睡不醒,朕起初無所不求神明,祈求有神明能夠救贖你,你能活著出去。後來自私到.....哪怕這樣死在一起,桃桃和朕葬在一起。直到你變成狐狸模樣,朕也未曾覺得害怕,不是人也好,做人太痛苦了,未比做狐妖自在。你醒了,孤讓你逃出去,你支支吾吾的說著假如....”

原來早在這麽早。

白桃咬著唇,眼中盛滿惶惶然的水霧,身形遏製不住的顫抖。

“桃桃,假如什麽?”

男人站在月下,半張臉都隱藏在暗處,散發出的蕭瑟和孤寂,看得人心中宛如被尖銳紮了一下,鼻尖連到心髒,酸楚至極。

“假如...假如……嗚嗚嗚,政哥哥....假如我是妖精.....”

少女眨眼就淚淚空垂,哭成千點啼痕,她徹底化成半妖之形,露出耳朵尾巴,哽咽的泣不成聲,“政哥哥,假如我是隻妖精,你還會與我在一起嗎?”

深愛入骨,難免痛徹失去。

他如是,她亦如是。

“桃桃那夜離開,又回頭了,披著朕的得償所願。”

嬴政走過來。

他垂眼看著跪在地上的少女,還是如此的盛顏仙姿,開顏發豔,一如往昔,“桃桃抱著朕對朕說,不怕。可是朕害怕,朕老了,已經等不起了,朕生了白發,眼角有了皺紋,容顏快速枯萎老去,變得老態龍鍾,直到死。桃桃連坦誠都不敢,怕是未到那一天,早已心生嫌惡,徹底離開朕。”

白桃帶著哭腔,“不...政哥哥...我....害怕,我是妖精。”

“朕是凡人,你是妖精,朕倒是想桃桃能圖謀一個老頭子什麽。”

嬴政單膝蹲下身來,繁複的袖袍擦輕輕拭著她的眼淚,“圖謀更大些,也好陪著朕久一點。”

她咬唇含淚,猶疑得心中百般滋味。

一路曲折從邯鄲走來,這麽多年來,攜手經曆過那麽多明刀暗箭,堪稱相依為命。

是啊。

早在那楚國公主拿著骨鏈時他就該知曉一切的。

他為她擋著一切風風雨雨,她又為什麽暗存僥幸說不出口?

“桃桃,你還在害怕什麽?偌大的天下,在朕初登秦王時,未曾沒有人諫書宮中有妖孽,還沒有誕下亥兒時,朝臣拿國祚傳承議事,反聲呼聲一片。朕給你所能給的,為你清掃一切,待你,朕始終如一。”

風風雨雨的年頭都走來了。

他說好護好她一輩子,就是一輩子。

白桃泣淚不止,緊緊抱住他:“政哥哥...”

“桃桃,看著朕,你不該怕朕。”

白桃不躲不避豁然抬頭,就這樣沉淪般的吻上了他的薄唇,八條尾巴緊緊裹住他的勁腰,像是無數個摟抱而眠的良夜,“政哥哥,我不怕你,我愛你。”

男人死死壓抑的桀怒竟漸漸被親吻得平靜下來,轉而反客為主張狂擁吻,拽得她的腰肢是那般的緊,仿佛世界隻剩彼此。

琉璃燈影搖曳,月下壁影成對成雙,潔白的光亮照得周遭一片蒼白和潔淨。

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很多年相依為命時的暴風雪。

-“我叫你桃桃,我又比你大,那你能叫我哥哥嗎?”

-“不行不行,我有阿兄了,阿兄就是哥哥,不能再要一個哥哥了,要兩個哥哥顯得我很貪心。”

貪心的,一直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