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她是妖精

或許是托了某種洪福。

就像是久病的人沒有不奢望有神明降世解救,枯死的樹也會盼望有所神跡顯露。

白桃不信神明。

她現在幾乎無所不能,與神明並肩。她唯一的缺口,就是血脈親情。

阿兄

她唯盼。

她也能希望自己無所不用其極。

漫天星河如錦,閃爍的星子落到地頭,又不依不饒地鋪滿了白桃的視線。

她坐在秋千架上,鬱鬱的**著腿兒,抬頭瞧見那冉冉升起的帝王星明火赫赫,所有星子都在它麵前黯淡無光。

默默數著旁邊的寸厘。

赫然見到孤立於北方的星子正在往這裏挪。

那顆北方的星子,旁邊還被一顆較為小的子星擠壓著。

白桃睜大雙眼。

她不懂凡間的星象家,也不知道星象家嘴裏的奧秘,隻覺滿天星鬥在瞳孔裏旋轉,瞬間就能讓狐狸眼迷失了方位,可也不知道是不是修行的緣故。

她有種冥冥直覺。

那北方的星子與帝王星形隱隱對峙之勢。

北方,匈奴的方位。

其先祖夏後氏之苗裔也,曰淳維,雖畜牧而轉移,飛騎劫掠,使其中原不堪侵害,匈奴曆來對中原虎視眈眈,如今正是天下剛剛廓清,根基尚且穩固,複辟浪潮如湍急暗流之際。

那匈奴趁此想南下立國,也不是不可能。

白桃又回瞧帝王星。

它的光芒,模糊了星子該有的邊際,令這黑夜有種逆天的壯闊。

她再緊緊盯著瞧,在帝王星閃縮交接之際,赫然發現其中有顆緋紅妖異的星子暗藏其中。

在漫長等待的時間中,白桃堅信自己沒有看錯。

的確是妖星。

“我嗎?”

她指自己歪頭,用爪子習慣性的把鬢發往上梳了數,翹著杏眼發懵。

這隻是白桃對著銅鏡許願後回來再對著星子亂許一通的小插曲。

她眨眼就拋到爪爪後麵,她會些推衍之術沒錯,但是對於複雜經天的星宿卻毫無窺探奧秘的能力。

她太過強大了,缺少對命數的敬畏之心。

披著碧霞雲紋鬥篷,白桃漫步在鹹陽畔外城的街道。

在外城的東北角,這裏有許多新修的茅草房子,居住著很多的新秦人,雪地裏遭到農具碾壓過,顯得坑坑窪窪,裏麵屋子裏還有婦人嘎著嗓子揍孩子的吵鬧聲。

可白桃卻一點也不受影響,依舊如履平地的走著。

“恁別跑!”

“誰跑誰孬種!”

三五個小孩子穿著破絮折著梅花枝互相打仗,見到陌生人,吐著鼻涕泡泡湊著眼看,又不知道為什麽,互相追趕著跑開了。

白桃走到這株梅花樹下。

這個位置,如果按照昨夜帝王星旁邊的妖星方位來看。

——赫然是這裏沒有錯。

梅花樹旁邊圍著個籬笆柵欄,裏麵搭著簡易的晾衣杆,上麵晾著凍得梆硬的衣裳。

白桃認出來了,這是張大嘴的屋子。

她踩了踩底下的雪,蹲下身來刨開裏麵的積土,擊土鬆軟,上麵的青苔早已被攪渾,顯然是被人挖開過,刨開一層時,赫然露出一隻穿著破布的手臂來。

安靜的,不動的。

白桃輕觸,那僵硬的手臂開始蔓延出溫度來,於是她施展法力將那泥土全部剝開,這行為倒像是個掘屍的盜賊,也不知道這裏的村民會不會朝政哥哥那裏檢舉她。

小狐狸抿了抿唇,全部泥土挖開後,就瞧見地裏半埋一少年。

沉睡的凡人,骨齡十二歲。

像是冬眠的幼蟲,等待著春天的驚醒,白桃覺得自己約莫是刨錯了墳,尋思著胡亂打攪別人寧靜的冬眠,怕是不太禮貌。

正打算埋回去。

“嗯”

那少年突然伸出冰渣子的手握緊她的手腕。

緊著。

他胸腔的心髒正在慢慢恢複起伏,暖流回溯,滿目點點的梅花下,白桃端視著少年的外貌。

滿頭銀發,約莫是少年白頭。

他的瞳孔很剔透,瞧著人的時候有一層縹緲的雲氣,唇畔薄而軟,露出的肌膚叫人想到乳白色的馬奶酒。

的確是鬆間明月,世間少年。

將自己的手腕從他手裏收回,白桃拔了根簪子丟給他,起身而走。

少年半趴在坑裏,有點猶豫。

他動作微凝,爬起道:“你,能不能帶我走?”

白桃奇怪的轉身,“你是誰?”

“我”

少年低下頭來,他已經爬起身,光著足在梅樹下凍得瑟瑟發抖。

她看出來他有所不能說,“這根簪子,沒有刻印,你去當鋪當了,花銷一輩子足矣。”

不說失望是不可能的。

白桃掘墳的時候的顫抖和緊張,她隱隱約約覺得魂在接觸那少年的肌膚時感到貼心貼脈的戰栗。

她告訴自己。

這就是阿兄。

可惜不是,她的阿兄依舊遠在天涯。

肆虐的冷風吹刮著鬥篷,白桃覺得冷了起來,耷拉著耳朵往回走去。

少年在她背後道,“我從齊國臨淄出發,走了兩年,才到這裏.我,我不識路,我被山匪砍碎過,幸好我的腦袋掉進井裏.長好了我就自己爬出來,我被狼啃食過一條腿,我在山洞裏忍痛挨餓的找蟲子,我翻了無數的叢山峻嶺,我被村民囚禁起來當人畜,我.我我逃了出來,我好不容易找到了這裏,我.我終於找到了你。”

白桃回頭。

少年在忍不住發抖,有種難以言喻的落寞和茫然,“我不知道我要往哪裏走,就是告訴自己,找到你。”

她狐疑道:“你這麽瘋,你家裏人不管管你嗎?”

“我沒有家人,他們巴不得我死,他們就自己先死了。”

少年很是悲傷,梅花黏在他臉頰,隨著淚水滴答落了下來,被風揉成了不同形狀。

白桃很少見到男子哭泣,因為秦國律法規定,男兒哭,犯法。且他年歲和自己的小崽子差不多。

她頭疼得緊,不知道怎麽哄。

便將自己鬥篷解下披在他瘦弱的肩膀上,“別哭了,再哭你得進牢房了。”

他隱隱打了個哭嗝。

白桃手觸摸到他滿頭銀絲時,那種熟悉到骨血的感覺又侵蝕而來。

她鬼使神差問:“你這白發,是打小的嗎?”

“我不知道,我醒來的時候就全白了,我隻記得找到你,我就逃了出來。”

*

“本相身居高位,難免抽身乏力,你們保留其底蘊,去蕪存菁,對文字進行的改革,陛下實在是讚賞有加,這次封賞,是你們應得的,利於天下文明的傳承,你們個個都是有功之臣,好,好好啊。”

李斯儀仗闊擺進萬象閣。

念著詔書大型封賞這群博士之後,又被博士們簇擁著步入間間閣室內,和著書香加以奉承。

“這都是丞相領教有方,要不是丞相集結我等在這日夜宵衣旰食,後又勞苦監察,沒有丞相遠超倉頡的智慧,難能有如今秦篆的問世。”

“論有功,實在是丞相頭一份,丞相日理萬機,高才深略,還能抽空蒞臨萬象閣指導我等,實在是我等三生都求不來的莫大的榮幸。”

“丞相的文字,流淌如巍峨高山,令我等望其項背。”

輪流捧著腳奉承間,那李斯被博士們抬著走遠了。

閣內一農學子恥笑道:“呸,放個屁都能說香的,尿的騷了都能嚐甜的,拍馬屁迎來的風光又能能耐幾時?”

說完。

突然想起這裏還有個丞相的親傳弟子在這。

他連忙緊閉嘴巴,坐起翻起了農學要策。

閣內嘀嘀咕咕的聲音,隨著這位農學子的噤聲,漸漸消聲了下去,獨有竹簡的劈啪聲和挪動案牘的動靜。

蕭何捧著泛黃的古籍走來,他俊挺的眉目間隱有一層淺淺的折痕,翻過一頁時,這裏的學子們立馬坐直身體。

他翻書時的指尖修直,指尖有瑩潤和光澤感。

真正按照賞賜。

該是這位李斯親傳弟子,蕭博士得論頭功。

畢竟修理秦篆,得對各國文字不僅有超凡的記憶力,還要有極其精細的統籌能力,才能得以在汪洋恣肆的亂形文字裏剝絲抽繭。

這位蕭郎的表現出色至極。

可這名單封了幾個官職,卻連這位蕭博士名字的影兒都沒有,料想是被遭受上頭的打壓,十有八九就是和丞相有了不和。

可無論有沒有遭受打壓,蕭博士依舊是他們開罪不起的大人物,畢竟誰能隨隨便便從枕頭底下掏出幾個大金餅出來?

再看他穿的。

不知道由什麽材質織出來的白色大袍,陽光一照,悅動流淌的耀目,為何同樣都是這款式的袍子,他穿起來就顯出無以倫比的筆挺修身。

因為衣襟袖口和下擺那裏是由金絲暗暗挑壓的。

酸啊。

這群寒苦出身,跋涉千裏的學子們酸得牙根子都要磨掉了。

能和他們這群窮酸一起在萬象閣裏,每日給他們授課,真是想想委屈了蕭大富貴了。

蕭大富貴還在微蹙著眉頭翻古籍,對他們的打量腹誹視之不見,實際他也同樣對於那些陛下的賞賜和青雲直上的榮耀視而不見。

蕭何知道李斯不喜歡自己。

“博學多聞,博古通今,博貫六藝之士者”是為博士。

李斯為何遴選那群博士上去?

因為李斯知道他們的酸腐,他們的自持身份而又中庸無能,他們端上飯碗也能罵娘,放下飯碗更能掀鍋。

他們爬不上去,他們成為不了對手。

李斯知道誰會是真正的對手。

蕭何眸底幽幽,慢慢將古拙滄桑的古籍合上。

從底層拚殺的他國學子,榮登了高位,他也能看穿任何一個人,也會齜牙咧嘴對待任何一個待長成的猛獸。

蕭何挑出個無所謂的淡笑。

邁過學子們的朗讀和吟誦,手上捧的這本古籍上的符字他並不認識,苦苦研究了兩個月,翻越了無數的字卷,都無從比照。

是該放棄了。

他的恒心隻會放在有結果的事上。

隻是塞回時,那種無法彌補的缺憾。

求學,求真,求知。

的缺憾。

蕭何的心和他的行為在較量,導致他緊緊握著塞進的書籍邊緣,站著半天沒動靜。

這種古怪的行為也吸引了古怪的人,有一拿著抹布的小姑娘鬼鬼祟祟的從他後麵探頭,“這位.博士你好?”

“.”

蕭和雙目低垂,瞧著五尺姑娘。

她左右探頭,又低聲的問他,“我可以朝你打探個人嗎嗎?”

怕也是知道自己不能進內閣,她緊張兮兮的連忙道,“拜托,這個人對我很重要,真的很重要,找不到這個我會吃不下餅睡不著覺的,就像是吃了根大骨頭,吸不到骨髓,我會終身遺憾一輩子的.”

興許覺得她太吵了,蕭何道:“你覺得我會認識?”

“你肯定認識,她年齡不大,也就比我大個兩三歲的樣子,很漂亮,漂亮得跟個仙女一樣。”

她道,“她就在你們萬象閣裏,她讀過你們八成的書,隻是我在這裏幹了幾個月的婢女,一直都沒有看到過她,找外麵的弟子說了她名字,別人都跑開了還叫我別再問了,不得已我才偷跑進來找人問的。”

讀過這裏八成的古籍?

就連鶴發雞皮的老人都不能,因為這裏的古籍雜亂無章,且很多古文字無法進行翻譯。

就連蕭何自己也才三成不到,他淡淡的問:“名字。”

“白桃。”

蕭何將書籍塞進裏麵,嚴嚴實實,“不認識。”

“你肯定認識,你要是真的不認識,你會想一下下,你得有個反應啊,哪會別人問認識不認識,想也不想就說不認識的。”

方小雪擰著抹布反駁,瞧見他手指拿開的書,“這不是山海經嗎?”

“什麽?”

“山海經啊,我族裏供奉的,太窮了就給賣了,沒想能在這裏看到,看來真是有緣千裏都相見呐。”

方小雪帶著悵然的摸著斑駁的書皮,“現在真是難啊,連書都艱難。”

“.你識得上麵的文字?”

“那當然,這可是我族裏的符字,雖然我對現在的秦篆一個都不認識,但是如果秦篆能夠換成我們族裏的文字就好了,我也能成為陛下最看重的法家。”

她篤定的點了點頭,“我就是上次去看秦篆,想找個人看鏡子上的銘文,祖傳的,我一個都不認識,就因此認識的白桃姐姐,她連那些狗啃字都認識,她說她在天象閣,她說她通曉八成古籍,她指點我門路,說法家最賺錢,可惜,唉,我爛泥扶不上牆,看這裏包吃包住就來做婢女咯,順便能見她一麵。”

蕭何跪坐在那裏磨墨:“你找她做什麽?”

方小雪道:“俗話說,出門靠親戚,我覺得她很像我的一個遠房親戚,我在鹹陽城混不下去了,我就來投奔她來了。”

蕭何看穿了她的謊言。

她絞盡腦汁道:“是因為我覺得她讀書多,作為一個女子,怎生這麽滴有學問。我想朝她多多學習,我想爭取自己能夠成為像她一樣的大!才!女!”

男人很不耐煩,扭頭朝著門口。

方小雪看清楚他的意圖,連忙雙手撐在書案上,她知道自己這樣屁股撅起的姿態很不雅觀,但也顧不得了,“等等等等,我實話實說,實話實說。”

方小雪注視著這個男人通達睿智的眼底,一字一句道:“她是妖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