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君臣博弈

退。

再退。

三退。

宗室們踉踉蹌蹌起身,滿腹悲苦,大王對他們宗親早就離心離德,現在連審判都未曾下達。

就驅逐而走。

他們就是天地裏的汙穢,是跳進黃河洗不脫的謀亂叛臣。

叛國之罪,叛國之族。

該也,該也。

不敢耽擱,他們相攜跪退:“大王萬歲萬歲萬萬歲!大王萬歲萬萬歲!”

“大王萬歲萬歲萬萬歲!”

“大王萬歲萬歲萬萬歲!”

順潮的人流中,有一股彌漫的血腥味被送入鼻端,在這群宗室們跪退時,有一身高八尺的血人迎著風雪而來。

他滿目霜寒和滄桑,身上鞭痕遍布,宛若被剝下了一整塊皮囊,斑駁剔透的紅色,越走近越能看見裏頭汙濁的經脈。

他轟然跪地。

聲音勁氣十足,如疊浪一般在每個人耳畔連綿:“敗師辱權,罪名李信有負大王重信,有負秦人重托,前來請罪!”

風雪中,不過片刻。

嬴政從殿內走出來,他身著大氅,一雙幽深的眼底含有雪光照不透的鋒利。

如此強悍的王道氣息縈繞在混沌風雪中。

讓人不敢直視。

年輕將領跪伏在台階上,後背緊繃,鼓囊的肌肉擠壓皸裂的血肉沁出。

他甘等屠刀落鍘。

終究也是年輕,能有二十萬滅楚的無雙膽魄和壯勇之心,擁有揚鞭遙指視戰場為不休功業的所向披靡。

卻難以背負這二十萬英魂的沉重。

嬴政垂下眼來:“李信。”

李信哽咽不止:“君上.”

“錯不在你,在孤。”他道,“孤才是大秦的罪人。”

銀炭畢波。

燎爐上架著果皮幹,酸澀的氣味彌漫到整個室內。

王翦手持著鐵架,正在撥弄著炭塊,冷不丁挨老妻一頓罵:“哎喲,叫你別老躺著瞎琢磨,幹點活,讓你看個火,你看看這些炭都被你糟蹋成啥樣了,一邊燒一排,堆的整整齊齊的,你當排兵打仗呢?那中間呢,中間沒炭,也不打算站人,就冷烤是嗎?”

“.”

王翦被罵得不吭聲。

他將炭塊又挨個撥回來。

王老夫人瞅他這副倔驢樣子,歎了口氣,沒說什麽,出去了。

過得一個時辰。

王翦將烤幹的果皮裝罐,挑出兩三個小塊的果皮,泡著熱茶坐在長案上獨飲。

窗外白茫茫一片。

這間茅草屋,位落於奢華王府裏的偏僻一角,空****的室內,地上擺的還有些陶瓦罐,裏麵有老妻給他醃的酸菜,旁邊是一大片菜園。

過幾個月,如果他王翦沒有去打仗的話。

他會種一些小蔥,葵菜,藿菜。

如果去攻打楚國的話.

還在他思忖中,逆子王賁卷著風雪回來了,他進屋就將靴子蹬的踏踏響,渾然不顧還在坐著喝著熱茶的老父親。

伸手將大肚陶罐的口遮擋一下,王翦看著揚了一屋子的灰。

他心想:這小子,又欠抽了。

“老爹,俺們秦軍敗了!”

照慣例,兒子進來先得嚎兩嗓子,他嚎完後,俊俏的眉頭壓緊,身形如電的坐在他對麵,“老爹,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

王老爹飲茶:“整個秦國都知,你老爹還沒眼瞎耳聾到那個份上。”

“大王降罪於宗室,秦國都亂了套了。”

“大王降罪於宗室。如何降罪?”

“集體自盡於鹹陽殿,死了好多人。”

“聽誰言談。”

“蒙家蒙毅,他不愛打仗,現在侍奉秦王,轉圜於官製之中。”

王賁撥弄身上的玉扣,發出鏗鏘脆響,“老爹,你在那次大會上那般作態,莫不是猜準了此戰會敗?”

王翦平平淡淡:“哪般作態。”

逆子渾身肌肉緊繃,流暢如一尾梭子魚,頭顱半低,然後用餘光覷著他,“.惺惺,惺惺作態。”

“砰”的一聲,陶罐四平八穩的離案飛起。

在王翦一掌拍下的時候,王賁跟個鬼影一樣消弭於無形,早已靠著門框瞅他,“昂?爹啊?”

“軍中常言道,老夫對你太過苛刻,從無給過你重任,就連領軍伐魏,你也是親自遊說的秦王和官署,興許你的才能入了秦王眼,興許是別的,老夫不想知,但除去你是老夫兒子,你這個將領當得,在老夫眼裏不夠看。”

王翦冷笑。

這話說得難聽。

王賁臉龐隱隱變色,多年被父親的打壓和貶低,從小躲閃的棍棒和無數的否認,已長成了他無法磨滅的傷疤。

哪怕自己領兵伐魏功成名就,成為秦國的新銳將領。

瞧見他緊握的拳頭,王翦沉悶老練的雙眼波瀾無驚,“說你兩句,還太嫩。”

又道,“老夫再告誡你,在伐趙的時候就告訴過你聽,秦國的長劍,指著的是天下。”

“天下不在於伐,而在於治,怎麽治,如何治?你可有想過。”

“秦國滅了韓國,趙國,魏國,燕國已被秦國日削月割,早已名存實亡。秦國的版圖還在不斷擴大,秦國的財富早已堆襲成山,這時候秦國需要的是什麽?”

“李信大談的伐楚戰略,有錯麽?不失為奇策麽?老夫老於軍旅,秦國那麽多善戰者,聽了也說不出一個不字,國蔚統領滅國軍事,他難道沒有首肯麽?其他的文官呢?秦王呢?”

“以遇名主,便是天時,秦楚交鋒,便是地利,失了人和,羋啟叛變,李信這一役大敗特敗,怨得了誰麽?險中求勝,成便名垂千古,秦國裨益自不多說,可若是敗了呢。”

“戰場變化繁多,李信冒進突襲,楚軍天然熟悉地勢借此反擊,拖到中途,早已經敗了。羋啟的反叛不過就是敗的更為慘烈一些,對於一支族群來說,家國一體的信仰是幾乎不可磨滅,待在秦國的楚室,不亞於楚國的屈景昭三家,他們會逐漸侵蝕,瓦解,分散君王的王權。這點君上看得通透極了,伐楚敗因摟帶的不是羋啟還會是任何羋姓,熊姓的宗室。”

“攻取天下如何?戰功赫赫的王家又如何,鳥獸盡,良弓藏啊。”

“複辟周王朝的分封製嗎,以秦王的秉性該要成就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大業,楚室又當如何,秦王不在,楚室若在,楚國便會在百年以後以另一種方式繼續延續。”

王翦看著自己這個倔驢的兒子,放下陶罐道:“這場戰役敗了,秦國痛失二十萬精銳,丟失盔甲輜重糧草重械無數,秦軍敗了,秦國敗了,可秦王,真的敗了麽?”

王賁並非聽不懂。

可他年輕,熾熱,滿腔熱血。

勃勃然以為世界的秩序不過就是攻城伐地,遲暮的戰場上也會燃燒起火燒雲般的霞嵐。

簡單到勝敗隻是馳騁於生死的快意人生。

他聳了聳肩,“君上是天下

“.”

王翦真想把他當成抹布一樣踹出去。

抹布好歹都能吸點髒水。

就他油鹽不進。

他不耐煩的皺眉:“出去出去,去幫你娘醃菜。”

“娘本來要你打下手的,你笨手笨腳的,這也不會那也不會,怎麽還唆使起我來了。”

王賁甩甩胳膊甩甩腿,流暢的下頜線一揚,“我不小了,我可不上當,本將可是秦國的大將軍,醃什麽菜,你帶頭醃,我就去。”

“氣焰不小。”

王翦語氣淡淡:“哪天你從馬上摔下來了,可別喊疼。”

“打小抗打抗摔,皮實耐揍!”

英俊的少年郎過來給他滿了一杯水,道,“老爹,你說,敗楚一事,究其罪責,君上會懲罰李信嗎?”

“老夫又不是秦王,怎麽知道秦王在想什麽?”

“如果痛罰殺之呢?”

“老夫滅趙,燕,你滅魏,七國天下,王氏占三。”

王翦喟然一歎道,“曆史多少興亡沉浮中,咱們王家,不拘泥於富貴,懂得急流勇退,方才為智者。”

小子道:“不,還有一國,老爹,趙,燕,楚,楚國也是你的。”

王翦目光露出了極其細微的驚詫。

王賁道,“秦王不是六國昏昏然的庸者,他勤於政事,善待功臣良將,更是廣開言路,水攻魏國他全然放手,不加諸多限製,兄弟們都說,他當大王,我們打得才叫舒坦,輕鬆,暢快,我們敬畏他,更要相信他。”

他梗著脖子又道,“老爹,兒子全打聽好了,大王才沒有懲罰李信,他沒有遷怒任何人,他英武不凡,猶如天神臨世,是舉朝歎服的明君,老爹,你忖度過頭了,別多想了,秦王叫你打仗就快去打仗吧。”

王翦握著陶罐喝了口水。

“你要去種田,本將可不去。”

王賁說完走了出去,“給本將一柄秦劍,殺得那楚軍屁滾尿流。”

王翦喟歎:“兔崽子吵死了,可算走了。”

不過年輕也好啊。

他又搖了搖頭,“就你兔崽子知道知道成天掛在嘴邊,老夫成天懶覺沒耳目的麽?”

賁哥是政哥頭號馬仔(¤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