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三號天使投資人
很多人並不理解《古文觀止》這本書在文學史上的地位。
臧否人物,也就是評論一個人物,對文章進行點評,這是文學界的至高權力之一。
用現代的話來說,這就是意識形態的高地。
《古文觀止》並不僅僅是收錄編纂古文,而是在收錄了這些古文的基礎上,也包含了編者對文章和文章作者的點評。
簡單的說,就是一本文集和編者的私貨集。
相比於收錄校對刊印這些古文,文章的序評和文評才是這本書最重要的部分。
一本學習古文的工具書,影響力之巨,發行量之廣,這可是消息傳遞非常困難的古代啊。
而編者的點評,也就包含了編者的思想形態。
史書、文集,不單純是文學類的書籍,更是政治書籍。
孔子作的“春秋”,以微言大義來點評曆史,《史記》中也有“太史公曰”的私貨。
曹丕作《典論》,這也不是簡單的文藝界書籍,而是通過文藝批評來統一國家意識形態。
到了明清,各類的文集,史論,都是私貨橫行。
比如司馬光的私貨合集《資治通鑒》全書三百萬字,王夫之在司馬光的私貨基礎上,又寫了一本六十萬字的《讀通鑒論》,這就是私貨中的私貨。
所謂文以載道,任何文學創作者都有好為人師的毛病,古今亦然。
對蘇澤來說,現在給四書五經作注還太早了,但是給古散文作注,增加一些自己的私貨還是可以的。
特別是唐宋散文中那些進步的部分,完全可以用來宣揚自己的觀點啊!
說不定自己那個金色被動技能也能發揮作用啊!
一想到這裏,蘇澤說道:
“老師,我這幾日又整理出家父講過的幾篇古文,若是老師要編書,我可以協助老師編書。”
聽到蘇澤這麽說,海瑞自然是大喜過望。
他想要編寫一本古文散文集,也是為了一縣的文教事業。
縣學教諭本身就有掌管本地教化的職責,海瑞想要提振本地文風,這也是很正常的操作。
隻不過雖然府縣兩級表示支持,但是縣裏的這些大戶人家,依然沒有人向海瑞捐書。
原因自然是很簡單,藏書這個東西本身就是有錢人家才能玩的,窮人讀一讀四書五經就足夠了,這些文章窮人就不要讀了!
蘇澤帶頭捐出自己的“家傳”文章,還要幫助海瑞修書,海瑞自然感激不已。
海瑞並不知道蘇澤夾帶私貨的想法,隻是說道:“慢慢來,編寫文集非一日之功,以後每次進縣城你多留半日,陪我修書如何?”
接著海瑞又說道:“這樣吧,你在縣學兼個修方誌的雜職,也能發一些祿米,如何?”
這種修地方誌的雜職是臨時的差遣,不算官也不算吏,屬於衙門雇傭讀書人做事,並不妨礙蘇澤參加科舉,還能提升他在本地的名望。
蘇澤自然是連忙答應下來。
接下來蘇澤又找到了在縣衙做書吏的林顯揚,在他的陪同下在縣學邊上租了一間鋪子。
有林顯揚出麵,陳朝源起草契書,店鋪老板聽說這是《拍案驚奇》的編輯部,用一個低廉的價格租給了蘇澤。
下一期的投稿地址就寫編輯部的地址,在林清材和陳朝源的忙碌下,終於從那一堆來稿中找到了兩份不那麽辣眼睛的文章。
陳朝源和林清材上門找到兩個讀書人,要給他們潤筆稿費,可是對方聽說能夠刊登在第二期的《拍案驚奇》上,連忙表示不需要稿費。
忙完了這些事情,蘇澤才想起來長寧衛還缺幾味藥材,於是牽著馬去了惠民藥局,準備找黃提舉買藥。
六月已經是夏季了,天氣日漸熱了起來,惠民藥局的酸梅湯銷量是越來越高。
老遠的蘇澤就看到了排隊的人群,光靠黃提舉和新招的學徒已經來不及銷售了,惠民藥局又招收了四個小廝,分了兩口大缸一起賣酸梅湯。
這幾日黃提舉整日笑的合不攏嘴,不僅僅是酸梅湯生意好了,藥局的藥材齊了,又治好了幾個病人,惠民藥局的名聲也打起來了,前來看病的百姓也多了。
以前百姓不來惠民藥局,是因為藥局看不好病,現在藥局能看病了,價格也要私人醫館低不少,自然就有人過來看病了。
不過今日黃提舉正在迎接一位貴客。
女扮男裝的方若蘭正在查看藥櫃,黃提舉確實用心做事,藥材雖然不是最好的,但也都是精心挑選炮製的。
不過方若蘭的心情有些不好。
這位方大小姐心情不好的原因,還和蘇澤有些關係。
在方若蘭的搗鼓下,以知府夫人的名義召開的府縣貴婦的詩社終於開了起來。
可是結果卻和方若蘭所預想的大相徑庭,由於延平府普遍文化水平偏低,整個詩社一篇能拿得出手的詩都沒有。
如果這樣也就算了,這些女眷們聚集在一起,很快就在李夫人的帶領下跑偏了。
方若蘭這位娘親,丈夫方知府也是進士,娘家也算是書香門第,弟弟也中了舉人。
不過李夫人娘家上一輩家道中落,為了拉扯弟妹,李夫人吃了不少的苦。
這文化造紙上自然就落下了一些。
李夫人對於這些文縐縐的詩文沒有興趣,談論的重點就從詩文歪到了時下最流行的小說和戲劇上。
府衙後宅也請拓湖先生演過杜十娘了,李夫人對杜十娘這樣剛烈的女子讚不絕口。
李夫人雖然文化造紙有限,但是愛憎分明,對這篇文章大為讚賞。
那些聽詩歌昏昏欲睡的貴婦們,一談到小說戲文就不困了!
福建一個府城的夫人們又不是南北京師的達官貴人,她們懂什麽陽春白雪啊!
還是下裏巴人最能引起話題!
一旦開了這個口子,整個詩社的風氣就全變了,夫人小姐們不再憋那些酸詩,而是討論起小說戲文來,方大小姐好不容易弄出來的雅士詩社,就成了夫人們的戲曲社。
偏偏當時方若蘭信了自己爹的邪,用知府夫人的名義召集的這次集會。
這下子徹底掰不過來了,等到了結束的時候,李夫人大手一揮,將詩社改成了曲社,還提議這些夫人小姐們,回去也寫一些雋永清麗的小說散文來,別整什麽文縐縐的詩詞了!
這可把方大小姐氣的半死,隻可惜母上大人的血脈壓製,硬生生的將曲社搶走。
方知府聽說夫人不打馬吊,折騰起文化事業來,自然是大喜過望,為了支持夫人對本地文化事業的貢獻,自然不理睬女兒的抗議。
方大小姐竹籃打水一場空,往根子上想是蘇澤引起全縣的戲曲風潮,方大小姐也就記上了仇。
不是冤家不聚頭,方若蘭抬頭一看,冤家推門進來了!
方大小姐露出小虎牙。
蘇澤看到上次那個錦衣“公子”在,就有點想要轉身就走,卻沒想到那錦衣女子直接走上來喊住他。
“蘇公子。”
蘇澤答禮,方若蘭攀談道:
“蘇公子這是散學了嗎?又是來藥局買藥?”
方若蘭已經從黃提舉那邊知道蘇澤給長寧衛買藥的事情,蘇澤點點頭,方若蘭又說道:
“沒想到蘇公子小說還寫的那麽好。”
蘇澤剛剛謙虛了兩句,方若蘭又說道:
“在下也辦了一份詩刊,想向蘇公子約稿呢。”
雖然失去了詩社,但是為詩社配套的印刷坊還在自己手裏。
方若蘭改變思路,既然如此那就將詩刊辦好,讓它成為延平府有影響力的報刊!
“詩刊?在下不會寫詩啊。”
也有你不會的了!
方若蘭笑吟吟的說道:“說是詩刊,其實也不限於詩詞,雜劇小說散文都是可以的,我願意出二十兩銀子的潤筆費。”
給錢?
給錢不早說啊!
蘇澤一聽說給錢,自然是不能放過這三號天使投資人了,蘇澤的服務態度很好,直接問道:
“方公子要什麽樣的文章?”
什麽樣的文章?寫文章還能定製的?
合著你寫文章就是往外倒是不是?
方若蘭覺得蘇澤大言不慚,但是又想到他給惠民藥局藥方的善舉,放棄了為難他的想法。
“就,才子佳人吧。”
才子佳人,是明代小說戲劇中的主流內容,大體上等於如今玄幻都市的網絡小說大類。
這種文章是最好寫的,方若蘭也希望自己的詩刊能打響名氣,那些夫人小姐最喜歡的不就是這些才子佳人的橋段嗎?
“才子佳人,這好辦!”
蘇澤立刻想到了一篇,他對著黃提舉說道:“拿紙筆來!”
這就能寫了?
方若蘭和黃提舉都驚了!
你這寫文章也太容易了吧?
要知道這能提筆潑墨的,無一不是當世一等一的大才,隻有李白才能“鬥酒詩百篇”,大部分寫文章,都是半天才能憋出一篇。
本來方若蘭也隻是想要讓蘇澤回去好好想想,下次進城再帶過來,沒想到這會兒蘇澤就要寫?
這廝不會隨便寫篇糊弄我吧?
方若蘭暗下決心,要是文章不好,自己可一定不給錢!
不行,必須要和杜十娘一個層次的文章才可以給錢!
黃提舉再次拿來紙筆,蘇澤將紙張鋪開,抓起毛筆就寫。
才子佳人?
這個容易,蘇澤腦海中冒出一篇文章來。
“寧采臣,浙人。性慷爽,廉隅自重。”
站在蘇澤身後的方若蘭看著開頭,這個開頭倒是平常,就是介紹男主的身世性格。
接下來講到這個書生投宿蘭若寺,投宿鄉間寺廟這倒是也正常,當年父親進京趕考的時候也投宿過。
但是接下來的畫風就奇怪了起來,先是寺院中突然有老媽子說話,然後又是明豔女子要和書生合住,方若蘭不由的臉一紅,難不成蘇澤要寫黃文?
要是他真的寫了黃文怎麽辦?我到底買不買?
就在方若蘭桃麵含羞的時候,蘇澤畫風又是一轉,死人了!
再聯係前文,方若蘭隻覺得陰風惻惻,這文中的蘭若寺透著古怪。
接下來的文章就從書生和佳人的故事,變成了書生和大漢(燕赤霞)的故事,和書生同時投宿的大漢竟然是個能斬妖除魔的劍仙。
小倩托夢,書生幫他收斂骸骨,然後燕赤霞斬妖,書生將小倩帶回家。
這一幕幕光怪陸離,可是劇情逼真流暢,在筆下就仿佛是蘇澤親曆的一樣,讓人覺得汗毛直豎又欲罷不能。
黃提舉看著蘇澤的文章,更是覺得文中的鬼怪快要衝出來一樣,可偏偏也忍不住要看,想要知道故事結局。
等到後麵書生帶著小倩回家,後來看到蘭若寺的妖怪追索小倩,方若蘭的心又揪起來。
等到燕赤霞留下的劍囊斬殺妖物,最後迎來了圓滿的結局,方若蘭和黃提舉這才放下心來。
等到蘇澤寫完,在標題上書《聶小倩》三個字,丟掉了手裏的毛筆。
方若蘭拍著胸口,半天才從這個故事中回過神來。
她還從沒有讀過這樣的文章,她小心翼翼的問道:
“蘇先生,您寫的是真是假?”
蘇澤大笑一聲:“真亦假時假亦真,真真假假又有什麽重要的呢?”
說完這些,蘇澤直接伸出手,向方若蘭討要潤筆費。
方若蘭一愣,從懷中錦囊中掏出一枚二十兩的束腰銀,蘇澤拿著銀子又對黃提舉說道:
“黃提舉,這些藥麻煩您再讓人送到長寧衛去,這銀子就是買藥錢,多退少補。”
說完這些,蘇澤瀟灑的離開惠民藥局。
方若蘭拿起紙,又將聶小倩的故事讀了兩遍,隻覺得其中寓意雋永,不僅僅是個普通的鬼怪故事。
而且文章描寫生動,就仿佛真的發生過一樣,方若蘭畢竟是女子,還是覺得有些恐懼。
黃提舉將方若蘭的銀子遞上去,善意說道:“方公子,驚懼傷神,這文章不宜夜讀。這銀子還是還給您吧,蘇公子要的藥材不值什麽錢,我這就給他送去。”
方若蘭不接銀子,而是看著文章說道:“真亦假時假亦真,我總算知道這世間真有天才。”
“這銀子你拿著,蘇公子要的藥材盡快送去。”
說完這些,方若蘭拿著文章就出了藥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