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南瓜炸糕、鹵煮

青葉幼兒園。

課間,老師們紛紛回到辦公室休息。

其中一個女老師趴在桌上,一邊奮筆疾書,一邊唉聲歎氣。

中途,她爬起來呷一口茶水,然後用力地,仿佛是從腹腔深處,擠出一聲悠長而低沉的歎息。

隔壁桌的老師好奇道:“張老師,備課呀?”

備課也不至於這麽痛苦吧?

張老師又歎了口氣,抓起一本小冊子,朝他晃了晃,“還不如備課呢……”

上大學的表妹突然說周末要過來玩兒。

作為姐姐,自然要招待。

可問題是,她也是去年剛來清江市,對這裏也兩眼一摸黑。

她最怕做攻略了,昨晚就愁得不行。

早起坐地鐵過來時,正好看見工作人員換上了今年新出的旅遊指南,她就順手拿了一本,準備臨時抱佛腳。

同一間辦公室的老師們聽了,紛紛點頭。

“確實,我雖然是本地人,但反而沒怎麽在本地玩過,換我的親戚突然跑來找我玩,我也愁。”

“最近幾年,清江市的旅遊指南做的正經挺不錯,聽說還有不少人專門提前網購呢……”

人類的悲喜並不相通,感同身受也隻是說說罷遼。

幾個老師唏噓一番,排著隊過來,依次往張老師肩膀上拍了把:

“真慘,你加油!”

“今天這點困難算什麽?明天你就會發現,困難更多!”

年輕的張老師衝他們翻了個白眼,並試圖比中指。

想了下,可能教壞小朋友,又憤憤地收回去。

這見鬼的同事情!

簡直不堪一擊!

眾人紛紛大笑,整間辦公室內都翻滾著快樂的氣息。

張老師重新埋頭狂寫。

她又翻了一頁,剛寫幾個字,突然咦了一聲。

張老師抓起指南,腳下一蹬,工作椅就咕嚕嚕滑到餘渝這邊。

“今年新上榜的餐飲機構裏麵有一家廖記餐館哎,是不是就是餘老師你新家附近的一家?

是誰來著,啊,果果舅舅開的那個。”

原本大家對這些還不大感興趣,可冷不丁出現了一個熟悉的名詞,都下意識聚過來。

餘渝一愣,“真的嗎?我看看。”

他接過旅遊指南一看,哎,店麵照片和地址都對得上。

真的是呀!

“還真是呢。”

另一個老師也驚訝道。

他就是本地人,知道這個榜單好難上的。

“光知道他家裏做點心挺好的,沒想到飯菜也這麽有名……”

一個老師感歎道。

今天早上餘渝剛給大家帶了廖記餐館的南瓜炸糕。

雖然已經冷了,但用學校的微波爐叮一下,就好吃得像剛出鍋。

微波爐打過的炸糕表麵立刻變脆,牙齒壓下去時,能聽見細微的碎裂聲。

油炸物保溫效果極佳,外麵涼了,裏頭還燙人呢。

小心翼翼地撕開道口子,看著洶湧的熱氣噴出,再噘嘴吹幾下。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炸糕也是如此。

內部糕體細膩至極,又柔又嫩,帶著濃濃的南瓜香。

咬到中間,還會有半固體的豆沙流出來,又香又甜。

連信誓旦旦要減肥的女老師們都沒忍住,一口氣吃了兩三隻。

餘渝就笑了,“看你說的,既然是餐廳,當然主營烹飪,你應該說既然點心都做的那麽好,菜肯定更差不了。”

大家也跟著笑。

確實。

“哎,餘老師,之前咱們秋遊的時候,你拿的是不是就是他家的菜?”

張老師問道。

當時大家還相互交換了下,味道確實出色。

這可是我的朋友誒。

上榜了!

超棒的好嘛!

餘渝點頭,借機安利起來:

“我平時一般也都在他家吃,氛圍很好的。”

能遇到好多有意思的人和事。

讓人心情很愉快。

搬到綠苑區,真是他來到清江市後做過的最正確的選擇。

眾人就都挺羨慕。

“這也太好了吧?”張老師就跟吃了個檸檬似的,酸溜溜道,“我住的那個地方光名頭大了,周圍的餐廳都中看不中吃,現在一到飯點我就愁。”

現代社會節奏快壓力大,一般上班族很少自己做飯,要麽點外賣,要麽出去吃。

然而外賣好多翻車,出去吃吧,又懶得搜索……

所以住處附近有一家值得信賴的餐廳,是多麽重要啊!

餘渝就笑,“那你們也搬到附近去嘛!還可以坐班車。”

他現在都不太自己開車上下班了。

省出來的油費下月可以買幾十雙襪子,寄到福利院去!

青葉幼兒園的待遇很好,雖然不直接提供宿舍,但每月都有高額的租金補貼。

算下來,還是很實惠的。

好幾個老師對視一眼,搖頭擺手。

“太遠了……”

美食的**力雖大,但懶覺也不容小覷。

他們幾個戶籍不在本地的,大部分都是就近租房,通勤時間盡量控製在半小時左右。

如果真的為一口飯,搬到廖記餐館附近,哪怕可以坐班車,也要早起將近20分鍾呢!

有這20分鍾,多睡一會懶覺不好嗎?

餘渝也不堅持,隻是笑眯眯道:“有得必有失嘛,吃的好了,心情好,做夢都香。”

大家紛紛起哄要打他,鬧著鬧著上課鈴就響了。

幾位老師再次散開,重新回到自己桌前收拾起來。

今天不該餘渝跟校車。

傍晚放學,他特意搭乘地鐵回家。

下到乘車處時,果然見中間的便民宣傳架上有一大排新的旅遊指南手冊。

墨綠色的塑封,厚實的紙張,看上去很有質感。

有幾個背包客樣子的年輕人正聚集在那裏,一邊對著手冊討論,時不時點頭。

不遠處的誌願者看見了,主動上前,熱情幫忙指引。

餘渝就覺得這一幕很好,不自覺笑起來。

他順手拿了兩本,然後翻到廖記餐館所在的位置……

來到廖記餐館後,餘渝先像往常那樣跟門口的趙阿姨和夕陽紅組合打招呼,又去到後廚那邊,撐著櫃台笑眯眯問道:

“廖先生,你看沒看過新出的旅遊指南?”

正在後廚熬湯的廖初抬頭,“什麽指南?”

別說新的,舊的他也沒看過。

“旅遊指南呀!”餘渝把那本冊子攤開,指著上麵一頁說,“廖記餐館入選了。”

一幹老食客聞言,紛紛擠過來看。

餘渝早有準備,掏出背包中的另一本遞過去。

因為得天獨厚的地理位置和自然條件,旅遊業一直是清江市的重要經濟來源之一。

而當地政府為了更好的吸引遊客,每年10月底11月初都會更新一次旅遊指南手冊。

手冊上不僅有當地的名勝古跡,人文山水等景點,還有本年度比較熱門,民間口碑比較好的一些衣食住行的店鋪,以方便外地遊客。

其中衣食住行四個門類中,每個門類都會有十五個名額。

因為這是官方旅遊指南,各大海陸空交通樞紐和景點同步免費發行,宣傳力度十分強勁。

一旦能夠入選,效果簡直比在省台連續不斷的打廣告還要好。

而清江市作為省會城市,光常駐人口就破千萬,相關店鋪自然不計其數。

所以競爭一直非常激烈。

廖記餐館從開業至今,滿打滿算也才四個月,竟然就力壓一幹老牌競爭對手上榜,著實令人驚訝。

不過對他們這些老食客來說,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廖記餐館值得!

老板值得!

宋大爺和李老爺子年紀大了,眼睛有些花,看不太清手冊上的小字。

“寫的什麽?”

姬鵬幹脆舉起來大聲朗讀:

“……地理位置優越,交通便捷,菜品色香味俱全,幾乎沒有踩雷。

在固定菜單之餘,老板每天會推出2到3款特色菜,數量有限,先到先得。

重點推薦他家的特色飲品和自釀酒,絕對是其他店鋪沒有的好味。

另外,老板很帥……”

念到這裏,廖記餐館裏的一幹食客都哈哈大笑起來。

廖初:“……”

這是什麽手冊?!

聽上去就不太正經。

胡順就笑:“人家的大廚是技術崗,您這個還兼職門麵呐!”

大家頓時笑得更厲害。

餘渝歪頭打量他幾眼,比了個大拇指,眉眼彎彎。

咱們廖老板確實很帥。

廖初無奈:

你怎麽也跟著瞎起哄。

等笑聲告一段落,姬鵬繼續道:

“大廚兼老板是前任老滋味餐廳行政總廚,曾榮獲過多次海內外烹飪金獎,實力非凡……

哎哎,還有特色,餐館門口有一許願缸,據說非常靈驗,感興趣的朋友不妨一試。

許願幣都會被老板用做慈善,可以查看相關開支□□,點讚。

總結:正餐人均350,消費略高,但掌勺值得信賴,物超所值,不妨一試。”

說的確實挺客觀的。

如果廖初這種級別的大廚去給別人打工,會不會親自下廚另當別論,但所在的餐廳必然人均消費千元起步。

比如說之前京城的老滋味餐廳。

貴就不說了,還是會員製,普通消費者根本進不去。

姬鵬就好奇,“這是怎麽選出來的?”

作為當地人,他還是第一次看家鄉的旅遊宣傳手冊呢。

還別說,各方麵做得都挺細致的,連什麽地方有公共廁所都標出來了。

“應該是投票吧?”

有人不太確定地說。

“可是前段時間也沒見哪個平台公開征集投票啊?”

眾人麵麵相覷。

還真是。

“不是投票。”一直沒出聲的趙阿姨突然說。

“前些年倒是曾經在網絡和電視平台上進行過公開投票,但是馬上又有人開始刷票,當時還被迫取消了兩次呢。”

公開投票看似民主,但是實際的可操作空間也大,很容易成為某些商戶博弈的工具。

“那後來呢?”池佳佳追問道。

“後來就改成暗地走訪的形式了,”趙阿姨拿起手裏的毛衣看了看,準備換另一種顏色的毛線,“好像是有高人指點,根據年齡段,住址,生活習慣和職業等等,做了專門的分類,然後再由工作人員隨機采訪統計。”

這樣搞了之後,別說商家,就連去前線統計的人都不知道自己會問到誰。

公正性得到了最大程度的保障。

眾人略一琢磨,忍不住倒吸一口涼氣。

“那這個工作量很大呀!”

“確實不小,”趙阿姨點頭,“聽說是旅遊局新上任的領導拍板決定的,很有魄力的一個人。”

清江市的旅遊業也曾經混亂過一陣。

跟好多其他城市一樣,旅遊局及其下屬單位政府工作人員光吃閑飯,正事不管,就導致外地遊客對這裏的體驗感極差。

時間一長,形成惡性循環,旅遊收入一年不如一年。

堂堂省會城市,旅遊業做的竟然還比不上附近的地級市!

奇恥大辱!

後來大概是省領導也看不過去。

沒道理有這麽多得天獨厚的自然山水風光,反而打一手爛牌。

於是在那短短1、2年間,市領導班子進行了一次大清洗。

現任文化和旅遊局長以黑馬之姿殺出重圍,走馬上任時,年僅40歲。

他上台之後,立刻力排眾議,聯合其他單位做出了一係列整改措施,其中影響最大的重點舉措有兩條:。

頭一個就是改善旅遊配套基礎設施,開辟旅遊專線,從業人員每年進行專業技能考核,不達標就滾蛋;

第二個就是旅遊指南,取消原來的投票方式,製作全新版本。

因為那時候的旅遊指南手冊真的太爛了:

入選的排行榜推薦店家裏麵,至少有七成是花錢砸上去的,好多外地遊客被坑……

一開始不是沒人抗議過,因為這個需要的人力物力財力投入實在太大。

但他都頂住了。

事實證明,他的決定是正確的,支持他的省領導也是正確的:

隻用了僅僅三年時間,清江市的旅遊業風氣就煥然一新,從原來的全國旅遊城市收入墊底,一口氣衝到了前十。

所以說好不好的,老百姓心裏都有一杆秤。

你真心為老百姓考慮,他們自然也心甘情願的來消費。

絕大部分旅遊城市都有類似的宣傳手冊,但有清江市這種效果的,寥寥無幾。

姬鵬念完之後,那本旅遊指南就在大家手裏傳了幾個來回。

宋大爺和李老爺子也接過來翻了幾遍,趁熱打鐵提出意見:

“咱們餐館什麽都好,就是小了點。”

眾人紛紛點頭。

以前剛開業的時候也還行,隻要來的早都能有坐。

可現在,隨著廖記餐館名氣擴大,慕名而來的食客越來越多,但凡稍晚點兒,都要等座了。

這會兒姬總剛進門,聽了這話就順口道:

“那就會員製,隻做熟客。”

人多了以後,難免擁擠。

眾人齊刷刷看過去。

池佳佳幽幽來了句,“資本家啊……”

普通平民和社畜就沒有享用美食的資格了對嗎?

姬總:“……”

嘴瓢了。

姬鵬也抗議道:“爸,你這個想法很可怕啊!資本家的壟斷階級主義暴露無遺!”

眾人又齊刷刷去看他。

所以說,拆台捅刀子最狠的,還是得親兒子!

姬總就有點尷尬。

小兔崽子!

“咳,”他清清嗓子,“我就順口一說。”

頓了頓又道:“老板也不是那樣的人。”

但凡對方想走那個路線,一早就幹了。

宋大爺哼了聲,罕見地老氣橫秋道:

“現在的年輕人啊,哼哼。”

吃飯,一看口味,二看氛圍。

世界之大,芸芸眾生多如恒河之沙,認識的不認識的能湊到一個房簷下,本身就是一種不可思議的緣分。

天南海北的人聚在一起說說笑笑,不挺好的嗎?

姬總少有的麵皮發燒。

廖初看了看大家,忽然笑了下。

他越來越喜歡這個地方了。

“明年會開放上層。”

他突然道。

眾人先是一愣,然後就跟風吹稻穗似的,猛地扭過頭來,異口同聲道:“真的?!”

廖初點了點頭。

就在上周,他關於特殊人才落戶的申請通過了。

雖然接下來還有一個月的公示期,但基本不會有變故。

等到明年七月一號,納稅記錄滿一年,他就可以買房。

隻要有了新房子,他就能把現在的餐館二樓改建。

二樓不像一樓,沒有玄關、後廚和吧台,可利用空間更大。

他已經簡單規劃過了,至少能多出兩個包間和二十張桌子來。

第二天早上,秋風瞬間淩厲起來。

天空陰沉沉的,好像隨時都會下雨。

昨天還頑強支撐的樹葉,兵敗如山倒,被強勁的秋風吹落一地,仿佛一夜之間,地麵就黃了似的。

落葉隨著風滿地打滾,刷拉拉,平添寂寥。

偶爾有行人的腳踩上去,哢嚓嚓碎成一片。

趙阿姨直接穿了件羊絨大衣過來,“昨天晚上風刮了一晚上,可能要降溫了,小廖啊,你跟果果都要注意保暖……什麽這麽香?”

果果開心道:“是鹵煮!”

說完之後,她又轉頭問道:“舅舅,什麽是鹵煮?”

裏麵戴著口罩的廖初聲音發悶,“……用鹵汁煮的好吃的。”

吃了就知道。

鹵煮是北京的一道傳統小吃。

做法相對粗豪:

將特質的麵火燒、豬肺、豬腸放進提前調好的鹵汁兒裏煮,一般也會在裏麵加豆幹。

這麽做出來的豬肉濃而不膩,是內髒愛好者們的心頭好。

再根據個人喜好來點蒜汁兒、腐乳、香菜什麽的,滿滿當當一大碗。

有點粗豪。

有點狂放。

甚至可以說不太講究,不登大雅之堂。

但你不能否認,這確實是一方百姓的最愛。

大腸小腸自不必說,懂得都懂,最愛那嚼勁和獨特口味。

還有豬肺。

不喜歡的覺得恐怖,可喜歡的,反而對裏頭“咯吱”作響的肺管子情有獨鍾。

嗨,圖的就是這一口!

麵火燒質地緊實,所以才能跟下水一起煮,老半天都不待軟囊的。

等時候夠了,煮透了,一整鍋鹵汁的精華都在裏頭了。

咬起來也不費勁,軟滑,還帶著點兒死麵特有的嚼頭。

夏半年,悶熱的時候來一碗。

千萬不能放涼了,那就不香了。

這個得趁熱吃,大口吃,從頭到腳憋出一身大汗。

再來一口冰鎮汽水,透心兒涼,那叫一個暢快!

冬半年,陰冷的時候叫一份。

必要親眼看著師傅從不斷翻滾著的鹵煮大鍋裏,用長筷子、長夾子夾出來,放在案板上現場剁碎。

必得是大鍋!

裏麵紅棕色的鹵湯顏色濃到發褐,咕嘟嘟炸開大泡兒。

氤氳的熱氣無孔不入,叫你一顆心都跟著發癢。

趁熱連湯帶水唏哩呼嚕一通塞,滿口異香。

連帶著骨頭縫兒裏剛鑽進去的那點寒氣,也都隨著薄汗一起排出。

一份,主食和菜肉都有了,管飽!

這就是勞動人民樸實的智慧。

不愛吃的也沒關係,店裏還有固定的燒肉夾饃。

來了,就別想餓著出門。

這會兒廖初把鹵煮煮好,等會兒隻需要烙白饃即可。

鹵煮裝碗、切肉夾饃等非關鍵步驟,都有後廚的幫手做。

幾分鍾後,餘渝縮著脖子進來,鼻尖凍得微微泛紅。

跟個兔子似的。

他不斷往手上哈氣,“好冷好冷!”

他是南方人,有點受不了北方瞬間尖銳的北風。

不過聽說這邊冬天有集體供暖,會很舒服。

果果拍著自己身邊的座位,“魚魚老師,這裏呀!”

餘渝剛過去,就發現她的眼睛好像微微有點腫,“廖先生,她眼睛怎麽了?沒睡好嗎,還是發炎了?”

不提這個還好,一說這事兒,廖初也是啼笑皆非。

他挑開掛在廚房門口擋油煙的半截竹簾,對果果道:“你自己告訴餘渝老師,昨晚誰哭鼻子了?”

見餘渝和趙阿姨都往這邊看,果果立刻用自己的小肉手擋住臉蛋,縮著小身體,嘿嘿直笑。

孩子大了,知道害羞了。

廖初失笑。

昨天晚上他關門後盤賬,果果就在旁邊畫畫。

過了會兒,小姑娘看著舅舅寫滿紙,突然說要學寫字。

孩子有上進心是好事,廖初就問她想寫什麽?

小姑娘不假思索道:“我想寫舅舅和果果的名字。”

她聽別人說,名字很重要的。

廖初揚了揚眉毛,“很難的。”

當時還不知道事情嚴重性的小姑娘拚命點頭,“果果是勇敢的小朋友,不怕困難。”

然後她就給寫哭了。

“嗚嗚嗚,為什麽筆劃這麽多?”

小姑娘趴在桌上,右手拿著水彩筆,笨拙地在A4紙上劃拉,左胳膊不斷抬起擦臉。

大顆大顆的淚珠,像黃豆一樣劈裏啪啦落下來,看上去好慘。

廖初就覺得她又慘又好笑,摸著毛茸茸的小腦瓜道:“咱們先寫點別的,好不好?”

“廖”這個姓氏,別說小孩了,就連他這個成年人都經常覺得麻煩。

開局地獄模式。

然而,小姑娘也不知是隨了誰,天生一股倔勁,越不讓她幹的事兒越想幹。

就見果果抽噎著搖頭,“不,不要,老師說勇敢的小朋友不可以輕易放棄……”

可是,可是……

她低頭看著那仿佛永無盡頭的姓氏,再一次絕望大哭起來。

為什麽筆劃這麽多呀?!

真的好難寫!

嗚嗚嗚!

昨天晚上果果甚至沒要求聽睡前故事,大半夜都跟自己的名字較勁。

一邊哭,一邊寫,一邊寫,一邊哭,然後寫著寫著就睡著了。

哪怕睡著還死死攥著水彩筆。

廖初差點笑死,又有點心疼,就想悄悄把水彩筆從她手中奪下來。

結果剛剛一碰,小姑娘就瞬間清醒。

她胡亂抹了把臉,睡眼惺忪的繼續寫。

廖初:“……”

這麽拚命是圖啥?

餘渝和趙阿姨聽後,都是想笑又不敢笑,憋得肚子疼。

小朋友也太可愛了叭?

“果果會寫自己的名字了!”小姑娘滿懷期待地問,“魚魚老師要看嗎?”

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你,裏麵滿滿的期待,就差直接在小腦瓜上寫一行字:

快看看嘛!

這誰拒絕得了?

反正餘渝不能。

“老師有這個榮幸看嗎?”餘渝笑著問。

果果點頭如啄米,“趙阿姨也可以看!”

她立刻從自己的小豬書包裏掏出兩張折疊的A4紙。

她要帶到學校裏去給老師和小朋友們看。

餘渝:“……”

好家夥,水彩筆本來就粗,名字筆劃也確實多,然後一個字就占了一張紙。

姓之大,一張紙容不下!

如果單純從書法的角度來看,實在有些不堪入目:

橫不平,豎不直,一撇一捺,幾乎要飛出邊際……

但這是一個四歲小孩寫的呀!

於是果果順利收獲一大波誇獎,簡直給美壞了。

嘿嘿,我果然是好棒的小朋友!

餘渝見她的小辮子鬆了一隻,“先別動。”

小姑娘就乖乖坐好,“魚魚老師,你要給我編辮子嗎?”

餘渝笑道:“好,老師給你編辮子,咱們果果是個漂亮的小姑娘。”

果果嘻嘻笑起來,小臉兒上都放了光,“魚魚老師也好看的。”

大清早就被人誇獎,心情美美噠。

餘渝先捂熱了手,這才幫她重新打理頭發。

廖初抽空看了眼。

就見青年幾根白皙的手指在黑壓壓的頭發中靈活穿梭,強烈的色彩對比晃得人眼花。

很快,原本最普通不過的雙馬尾就成了兩隻蝴蝶結。

頭發綁的蝴蝶結。

趙阿姨默默地看著。

這手藝,不織毛衣可惜了……

稍後去到幼兒園,果果神秘兮兮地對倩倩說:

“倩倩,我給你看個好東西叭!”

倩倩點頭,兩眼發亮,“什麽呀?”

果果就從書包裏掏出那兩張A4紙,驕傲道:“我會寫自己的名字了!”

倩倩就哇了一聲,“好厲害!”

真的好厲害!

原來名字這麽大!

旁邊的老師看見了,也跟著誇獎一句。

果果就學著倩倩平時的樣子,叉起圓潤的小腰……嗯,小朋友的腰不太明顯,所以看上去是叉著圓肚皮。

倩倩就挺羨慕,對老師說:“老師,我也想學寫自己的名字。”

爸爸知道了一定很高興。

然後……

倩倩也哭了。

“哇啊啊啊!”

真的好難寫!

一張紙根本裝不下!

她為什麽要叫“柳倩”!

我要改名字啦啊啊啊!

****

傍晚,部分家長來接自家小朋友時,就發現自家小寶貝兒兩隻眼睛紅通通的,不由十分擔心。

可聽老師們說明原委後,又忍不住當場爆笑。

果果那三個最要好的小朋友無一幸免。

倩倩一腦袋紮進柳溪的懷裏,扭著圓滾滾的身體嚎啕大哭:

“爸爸,你為什麽要姓柳?!我要跟著媽媽姓!”

柳字真的太難寫了!

柳溪:“……”

傻孩子,你媽姓霍啊!

佳茗小朋友變成了憂傷的小紳士。

他全名叫趙佳茗,同樣是一段憂傷的故事。

他拿著奮鬥了一整天,仍毫無進展的a4紙,小聲抽噎著,卻還反過來安慰媽媽。

“嗚嗚,媽媽,你不要難過,嗚嗚,等我長大了,就會寫好了……”

嗚嗚嗚,真的好難過!

這個名字足足有三個字!

佳茗媽媽忍笑,又有點心虛。

其實當初跟孩子他爸琢磨名字的時候,也有幾個簡單好寫的備選來著。

隻不過當時就覺得不如這個文雅……

“兒子乖,咱們回家吃點心,好不好?”

佳茗小朋友又抽噎兩下,“好。”

頓了頓,又補充說:“媽媽,我今天可以吃兩塊嗎?”

佳茗媽媽立刻摟過兒子來瘋狂揉搓。

可以,可以!

啊啊啊我兒子太可愛了!

不過,對比起另外一位可憐的小朋友,這都不算什麽。

胡有才來接兒子時,就發現那顆大腦袋都傻了。

一抬頭,淚流滿麵。

“爸爸,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愛我?”

胡有才:“……”

你這一天在幼兒園裏到底經曆了什麽?

小朋友兩眼無神地蹲坐在後麵,一時悲從中來。

胡耀祖,他竟然叫胡耀祖!

足足有三個字!

而且每一個都那麽難寫!

問明原委後,胡有才難免愧疚。

媽的,當年起名的時候忘了這岔。

等以後長大了考試,等自家兒子寫完名字,估計人家同學兩道題都做完了。

他撓了撓頭,努力吸氣收縮肚子,跟兒子一起蹲坐在馬路牙子上。

胡耀祖,胡耀祖……好像筆劃是挺多的哈。

可寓意好啊!

忽然看到一個小朋友蹦蹦跳跳,格外嗨皮,跟一眾大放悲聲的同學們畫風分外不同,他順口問道:

“那也是你班的同學吧?怎麽那麽高興?”

原本胡耀祖小朋友沒有哭,可抬頭看清來人後,終於徹底崩潰。

“哇啊啊啊啊!他叫王一!”

胡有才:“……”

當天晚上,小葉子班家長群裏空前活躍,許多家長在感謝老師們教誨的同時,都忍不住提出同一個議題:

究竟要不要給孩子改名?

第二天早上,廖初就發現餘渝的狀態有些不對。

平時總是活力滿滿的貓眼裏失去了高光,嘴巴也有些蒼白。

“你是不是生病了?”他皺眉道。

餘渝反應都比平常慢了點,“你這麽一說……”

好像今天起床時,身體確實有點酸,喉嚨也又腫又痛。

廖初道:“你先去那邊坐著,我上樓給你拿溫度計。”

餘渝現在就覺得腦瓜子疼,裏麵裝的好像不是腦仁,而是一壺豆花。

“37度九,”廖初的眉頭都擰起來了,“得去醫院。”

餘渝啊了聲,發燒呀,難怪身上沒力氣。

他倒是沒堅持帶病上崗。

主要擔心傳染給小朋友。

餘渝給園長打電話說明情況,對方很爽快批了三天病假。

因為知道他是孤身一人,還特意問需不需要幫忙。

旁邊的廖初聽見,主動出聲道:“您好,我是廖初,等會兒陪餘老師去醫院。”

園長就放心了,又安慰餘渝幾句,讓他安心養病。

“廖先生,其實我可以自己去的。”

餘渝勉強笑了下。

廖初根本不理他,叫了店員來吩咐幾句,又把果果送上校車。

小姑娘也看出魚魚老師的狀態不對,十分擔心,“魚魚老師生病了嗎?”

廖初幫她掖了掖圍巾,“嗯,所以舅舅要帶他去醫院。”

果果抖了下,“要打針嗎?”

打針好痛的。

廖初道:“現在還不知道,要聽醫生的話。”

果果點頭,“那我乖乖的,你告訴魚魚老師,一定要快點好起來。”

廖初摸摸她的小腦瓜,“好。”

雇傭店員的好處在今天體現得淋漓盡致:

廖記餐館今天早上的主打是包子,廖初快手快腳包完之後,其餘的就可以完全托付給店員。

哪怕他一時半刻不在,也不會影響餐館正常經營運轉。

餘渝本來不想麻煩別人,結果就被廖初抓著,一把塞到車裏去了。

他本來就不如對方力氣大,現在又生病,簡直毫無反抗之力。

“真是不好意思,耽誤你做生意了……”

廖初看了他一眼,“生意什麽時候都可以做,命隻有一條。”

餘渝就笑,眉眼彎彎,“隻是感冒而已,死不了人的。”

廖初抿了抿嘴,沒說話。

他說的不對,感冒也是能死人的。

醫院大概是世界上生意最好的地方,不管什麽時候來,永遠人滿為患。

廖初讓餘渝坐下等,自己再去拿著他的證件排隊掛號繳費。

旁邊有個大爺閑的難受,就問道:“小夥子,生病了呀?”

餘渝點頭,一張嘴就咳嗽了兩聲,“好像是感冒了。”

大爺點頭,“最近感冒的可多,我也是一覺醒來頭沉,這不,閨女幫我掛號去了。你自己來的?”

餘渝的好像忽然生出一點奇異的滿足和柔軟,“我朋友陪我來的,他也幫我掛號去了。”

一米九的個頭在人群中分外突出,不怕走失。

餘渝靠在椅背上,突然就覺得很幸運。

大概是最近冷暖交替,又突然降溫,感冒發熱門診的人特別多。

兩人排了將近半個小時,結果診斷隻有幾分鍾。

“目前來看是風寒感冒,吃點藥就好了,平時多注意休息……”

醫生翻了下病曆,“你剛才說是剛到本地不久是嗎?那可能也有不適應的原因,所以導致抵抗力比平時低一點,年輕小夥子,多注意鍛煉。”

餘渝現在的腦袋裏又熱又漲又疼,幾乎聽不太清醫生說了什麽。

倒是廖初特別問了嘴,“那有什麽忌口嗎?而且他現在發燒,要不要打針?”

這種問題無疑是日常病患問的最多的,所以醫生幹脆就抽了一張批量印刷的注意事項給他。

“年輕人底子好,好好休息的話,三五天就能好了。發燒咳嗽,流鼻涕等等,這些都是身體自我免疫係統對抗的表現,打針也不能避免。

他這個溫度不算太高,你們先回去觀察觀察,如果繼續升高的話,再來。”

回去的路上,餘渝一直靠在副駕駛上閉目養神。

等紅燈的時候,他忽然說了句謝謝。

廖初才要說話,就聽他又說:“上次有人陪我來醫院,都不知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爸爸媽媽有了自己的孩子,爺爺奶奶有了新孫子,外公外婆有了新外孫,他這個舊的自然就可有可無了。

而親戚們光是照顧自己的孩子,就拚盡全力,他這個拖油瓶……也沒資格要求更多。

他記得大概小學5、6年級的時候,也是冬天,他得了流感,不得不每天去醫院掛點滴。

當時好多跟他差不多年紀,甚至比他還大的小朋友,都有爸爸媽媽陪著。

有的甚至還有爺爺奶奶,外公外婆。

那麽多人圍著一個小朋友,多幸福……

當時餘渝就想,如果爸爸媽媽也能這麽照顧自己,哪怕讓他天天生病也好呀。

小餘渝有點委屈,晚上偷偷給爸爸媽媽打電話,然後……

然後他就知道了,即便是生病,也不是每個小朋友都會有爸爸媽媽陪的。

可是現在,他已經不是小朋友了,卻開始有人主動陪自己去醫院。

好像人生中缺失的某個碎片,在這一刻,悄然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