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雜碎麵

佳節將近,不光月餅訂單暴漲,就連烤乳豬、烤鴨等大菜的需求量也直線上升。

月餅畢竟不能當飯吃。

誰不想自家餐桌上增添一道與眾不同又回味無窮的美食呢?

姬總是第一個來訂購的。

混商場的麽,逢年過節,總要維持下人際關係。

“我十天後要在家宴請幾位重要朋友,想提前預定一隻烤乳豬。”

廖初道:“可以,但要扣掉你家未來一周的團購資格。”

隨著天氣漸冷,烤乳豬越發搶手,雖然已經增加到每天八隻,仍有些供不應求。

一周啊……

姬總暗自捂胸口,肉疼!

廖初翻出備忘錄,“要多重的?”

十天的話,時間比較充足,倒是可以細細挑選。

“八斤的吧。”姬總道。

八,發嘛!

生意人,總是迷信一點。

說到迷信……

他下意識往店門外看了眼,誰說的來著,這兒的什麽許願缸還挺靈?

要不……我也扔個鋼鏰?

廖初正低頭寫訂單,銅製門鈴“叮咚”響了一聲。

抬頭一看,是一位五十歲上下的女性,一身黑紗衣,胳膊上還圈著白布。

這是剛參加完葬禮的打扮。

開門的瞬間,淅瀝瀝的雨聲傳入店中,廖初這才發現外麵不知什麽時候又下雨了。

許多樹葉被打落,掉在地上,濕漉漉孤零零。

看著頗有幾分蕭索。

一場秋雨一場寒,街上已經看不見多少光腿穿裙子的女孩子了。

再過些日子……

恐怕就要穿秋褲了。

姬總下意識看了來人一眼,意外發現曾有過一麵之緣,“王太太。”

對方愣了下,似乎在記憶中扒拉了許久才輕輕啊了聲,“是姬總啊。”

姬總點點頭,頓了頓又道:“王總的事我也聽說了,您節哀。”

其實他跟王總並不熟,隻曾在酒會上見過幾麵。

不過死者為大,多問候一句總沒錯。

才五十來歲呢,本該是一個男人大展宏圖的時候……太早了。

王太太點了點頭。

兩邊都是五分熟的牛排,彼此都不熟,短暫的問候過後便是漫長的沉默。

一般來講,至親去世難免悲傷,但在這位王太太身上,廖初沒有感覺到一點與悲傷有關的苦澀。

甚至還有一點無法克製的甜。

丈夫死了,她在開心。

“請問您要吃什麽?”

廖初對個人的八卦並不關心,隻出聲詢問道。

王太太保養得宜的臉上露出一點近乎孩子氣的笑,“我看門外寫著,今天特供雜碎麵?多加辣。”

她的身段頗豐腴,衣服又合身,舉手投足間都是成熟女人的風韻。

雜碎麵一般指羊雜碎,意思就是烹飪羊肉後剩下的零星碎片,什麽羊頭、羊蹄、羊血、羊腸子,甚至一些不太好賣的下水,都能扔到鍋裏一起煮,十分好味。

昨天廖初弄了一整頭肥羊來,做了紅燜羊排、孜然羊肉等許多特色菜,下剩的一正副羊骨架也沒浪費,燉了雪白濃湯。

今天早上他和了麵,將剩下的碎肉和下水聚攏到一起,便用羊湯做羊雜麵。

老話說得好,“秋風起,貼秋膘”,自然該吃些好的補養。

但羊肉性燥熱,而初秋燥氣上浮,吃多了容易上火。

廖初就配了幾味清涼去火的藥材,都用大粗紗布袋裝了,跟羊骨架一起熬煮,更添風味。

羊肉、魚肉之流自帶氣味,哪怕再怎麽烹飪也不能完全消除,因為那正是它們的特色。

吃得慣的自然愛不釋口,可對吃不慣的人來說,不亞於酷刑。

但奇怪的是,經廖初的手過了一遍,這些腥膻氣味就被最大限度地削弱了。

甚至就連吱吱這樣味覺敏感的人,來廖記餐館一段時間之後,什麽羊肉魚肉的,就都跟著吃了個遍。

今兒配的是刀削麵。

他一手抓麵團,一手持鐵片,手腕一抖,刷刷刷,那柳葉狀的麵片就變成了白蝶,一股腦兒飛到翻滾的羊湯鍋裏去了。

活像雜耍!

眾人都看得呆住,更別提吱吱,拍得忘乎所以。

這段時間,她給自己的直播間起了個新名字:

廖記餐館日常。

一開始還有些粉絲不太高興,覺得是不是主播收錢了打廣告。

可後來卻漸漸地覺得,哪怕主播不特意展示什麽,隻要放點餐館日常,就……竟然還挺治愈的?!

比起傳統拉麵,刀削麵的口感更特殊,兩頭尖中間寬的特殊構造也使過水的時間更短。

落入鍋中短短幾十秒,麵片們就已經打著旋兒上浮。

優秀的廚師不僅講究烹飪手法,還要考慮時差:

從停火到送到餐桌的時差。

趁柳葉麵片中央最厚的部位還帶著點白心,用大抓籬撈起、裝碗、上桌。

等食客略吹一吹,熱湯的餘溫已經將白心燜透,而邊緣仍爽滑彈牙。

不多時,熱氣騰騰的雜碎麵上桌,一同到的還有辣椒醬和辣椒油。

滾滾濃香都化作煙氣,好似雲間蛟龍,隨著托盤在店內遊走,沿途劃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湯底是濃鬱的雪白,埋在水麵以下的麵條完全消失了蹤跡。

翠綠的芫荽,紅豔的辣椒油,像彩色的小船,靜靜漂浮在白水之上。

轉身離開之前,關文靜還是根據廖初的吩咐,出言提醒道:“這裏麵有不止一種辣椒,層次感豐富,後勁很足,最好循序漸進地加。”

食客的個人愛好是一回事,最終後果又是一回事。

王太太笑了下,“好,多謝提醒。”

她拿起筷子試了下,發現黑珍珠手鏈有些礙事,便摘了下來。

價值不菲的珠寶就這麽被主人隨隨便便丟入包包內,中間也不知碰到什麽,叮當作響。

反倒是桌上的雜碎麵,備受珍視。

王太太像新得了什麽寶貝似的,仔細端詳,眼底流露出一點追憶的神色。

她用手掌輕輕扇了下,真香啊。

夾起一截羊腸送入口中,她微微睜大了眼睛。

羊腸處理得很幹淨,沒有一絲不該有的異味,火候也掐得恰到好處,十分脆嫩。

第二筷子是羊頭肉,勁道彈牙。

這個部位的肉口感特殊,還有脆骨,分布也不規律,非常考驗廚師的刀工。

本以為是街頭小店,沒想到……

看走眼了。

她先試探著吃了兩口,然後速度越來越快。

可動作依舊很優雅,偶爾還會停下來喝一口香醇的羊湯。

雖然隻是一碗簡單的麵,可卻像在品嚐什麽珍饈一般。

“老板,這湯不隻是羊湯吧?”

王太太用調羹細細品了幾口,總覺得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好滋味。

好刁的舌頭。

正在裏麵煮豆沙的廖初聽了,倒是有幾分讚許:

這樣隱藏的小心思被人發現,總是得意的。

“還加了魚骨。”

他道。

眾食客齊齊喔了聲。

原來如此!

雖然沒品出來,但聽上去就很厲害的樣子!

王太太恍然,“魚加羊,鮮,確實如此……”

老祖宗的話,總是有些道理的。

幾口熱騰騰的湯汁下肚,唇齒留香。

微微燙的熱流一路蜿蜒,整副腸胃都舒展開來,在肌膚表麵沁出薄汗,帶出一路走來的濕寒氣。

王太太被辣得麵龐微紅,這會兒對著風一吹,倒很愜意。

她掏出繡著自己名字的手絹抹了抹臉,又看向廖初,“小夥子,可以在這裏多坐一會兒麽?”

廖初點頭,“您自便。”

下雨,店裏的客人不像平時那麽多。

又過了會兒,王太太忽道:“是不是覺得一個剛死了丈夫的女人卻來這裏開開心心地吃麵,很不合適?”

廖初不以為意。

“餓了就吃,困了就睡,沒什麽合不合適。”

“是呀,餓了就吃……”

王太太慢慢念了一遍,複雜的眼神仿佛穿透外麵厚重的雨幕,一直看到了不知名的遠方。

“你知道麽?”王太太指了指空掉的麵碗,“當年我們白手起家,真的不容易,我過生日,他甚至隻做得起一碗雜碎麵。”

說到這裏,她幽幽歎了口氣,“那真是我記憶中最好吃的東西。”

可究竟從什麽時候起,一切都變了呢?

她和先生養羊起家,後來覺得賣給別人賺的不多,幹脆自己開了家羊湯館。

因為貨真價實,羊湯館又開了分店……

他們有錢了,可“羊倌兒”的外號也跟著響亮起來。

先生自尊心很強,覺得丟麵子,不顧妻子的反對,關閉羊湯館,冒險轉移到羊毛紡織品上去,並命令家中再也不許吃羊肉。

他痛恨“羊倌兒”這個外號。

那代表著一段貧窮卑微的過往。

夫妻倆的分歧,大約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吧。

王太太不理解,為何要那麽在意別人的看法。

羊倌兒又怎麽樣呢?賣羊湯的又怎麽樣?

你越不想提及,外人就記得越清楚。

當一個人開始忘本,就再沒什麽不能拋棄的,包括曾經的海誓山盟……

吱吱從王太太的隻言片語和神色變幻間,瘋狂腦補了一大段愛恨情仇的曆史。

她動情地吸了吸鼻子,“您一定很辛苦吧。”

所以才用若無其事來掩蓋悲傷?

“不,小姑娘,你想太多。”王太太翹起二郎腿,動作豪放間又透出一點優雅。

是一種千帆閱盡的成熟之美。

吱吱哭不出來了。

嗯嗯嗯?!

王太太微笑著看她呆愣的表情,似乎覺得有些好笑。

“我的人生沒留下半點遺憾,現在有數億財產,穩定發展的事業……”

再滿足不過了。

而且,唯一令她失望的男人……現在死了!

兒子女兒很孝順自己,狗男人奮鬥了半輩子的財產也沒外流,所以……王太太覺得自己根本難過不起來!

她隻是覺得以前的自己有點蠢,蠢透了。

憑什麽他不喜歡,自己就不能在家吃羊肉?

羊肉多好吃!

吱吱:“……好像,是哦。”

池佳佳:“……”

媽的,木了,土豪們之間的交流!

“等你們活到我這個歲數,就會明白,其實愛情什麽的,有沒有也沒什麽關係。”

王太太換了個姿勢,不急不緩地撚動手指,“重要的,是這個。”

說到感情問題,馬小離可就不困了。

“錢!”她脫口而出。

王太太微笑點頭,“這個才是生活的必需品,感情,不過是奢侈品。一個人活著可以不要奢侈品,但卻不能沒有必需品。”

換個角度說,隻要有了堅實的經濟和物質基礎,再想購入“奢侈品”,就會容易得多。

別說幾個小姑娘聽得入了迷,就連胡順他們也陷入沉思。

王太太繼續道:“比如說,如果一個人失戀……”

眾人下意識看向馬小離。

馬小離:“……”

紮心了!

王太太輕笑,“如果你有足夠的必需品,那麽可以有無數種方式排解,騎馬、滑雪、旅行,甚至是去南極,交際圈擴大,遇到更成熟更優秀的伴侶的可能性自然更高。”

這個世界太大了,有趣的事情也太多了。

當你真正放開自己,就會發現原來的悲傷難過,根本不值一提。

馬小離:“……”

臥槽,她好世俗哦!

但是……媽的,她說得好有道理!

“好啦,小夥子,”王太太站起身來,對廖初道,“謝謝你的麵,我該走啦。”

吱吱看看外麵的大雨,下意識問道:“好大的雨呀,您要去哪裏呀?不如再等等。”

王太太手扶著門把手,扭頭,帶著幾分狡黠地眨了眨眼,“吃飽喝足,我該去久違地揮霍一下啦!”

衣帽間裏那些淡而無味的舊衣服,早就該隨著那死鬼一起去他的!

餐館眾人安靜地目送王太太優雅離去。

過了好久,才不知有誰發出第一聲感歎:

“這人……給人的感覺好熟悉!”

回過神來的大家沉吟片刻,又齊刷刷去看角落裏安靜織毛衣的趙阿姨。

找到了!

就是你!

趙阿姨瀟灑地甩甩頭發,忽然來了句:

“我昨天剛在街頭買了一座商鋪,你們誰想租的話,我可以打八折哦。”

眾人:“……”

這包租婆的氣息,真是該死的甜美!

幾分鍾後,同一條街上的花店來送花,進門就問:“請問這裏是不是有一位剛失戀的女士?”

眾人:“……”

馬小離:“……”

是的,就是我!

花店店員送上一束巨大的玫瑰花束,“啊,那麻煩您簽收一下。”

馬小離茫然,“可是,這誰送的?”

渣男?

不,他可沒這麽大方。

店員笑道:“是王太太,還給您留了卡片呢。”

馬小離:“……!!!”

她飛快地打開卡片,唔,還帶著淡淡的,好聞的香水味!

“小姑娘,開心一點,世界很大,你很美。”

馬小離:“……”

嗚嗚嗚,姐姐,年齡和性別別卡得那麽死!

給個姬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