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冰淇淋

以前沒怎麽往這方麵想,倒不覺得。

現在一回想起來,還真處處是破綻,比如說為什麽自己每次去廖初家,餘老師幾乎都在?

還有,小廖平時都挺懶得跟人說話,跟個秤砣子似的墜著臉,可一碰到餘老師,經常咧得牙都出來了……

柳溪啊柳溪,虧你還是寫刑偵探案小說的。

連這麽明顯的線索都沒發現呢,你還不如你老婆!

“我是不是瞎呀?”

柳溪隨著前麵的滾滾車流緩慢移動,神經質一樣重複了幾遍之後,忽然重重一拍方向盤,非常肯定地說,“我就是瞎!”

倩倩正在後麵百無聊賴的晃腿兒,聽了這話不由驚呼,“瞎子不能開車!”

柳溪差點被噎到半死,沒好氣道:“我可真是謝謝你提醒哈!”

倩倩嘻嘻一笑,還挺得意,“沒關係,不用謝。”

頓了頓,又挺擔心地問:“爸,你看得見嗎?”

柳溪:“……”

他扭頭瞅了自家四肢發達的閨女一眼,非常懷疑遺傳方麵出了問題。

不然媳婦兒和自己智商也不算低,怎麽就生出這麽個傻孩子?

“爸爸,”倩倩一點兒都不知道自家老爸正瘋狂吐槽自己,隻是有些不解,“我們為什麽要跑啊?”

柳溪幽幽歎口氣,覺得自己可能又要脫發了。

他以一種相當悲壯的語氣說:

“爸爸發現了一個秘密。”

倩倩歪頭,天真無邪地說:“是廖叔叔和魚魚老師拉著手嗎?”

她剛想喊人,就被爸爸捂著嘴扛走了。

一聽“拉著手”三個字,柳溪就跟被電到似的,蹭一下從駕駛座上往上躥了一截,然後用力扭過頭,衝她狠狠比了個噓。

“這是秘密,不可以到處亂講!”柳溪殺雞抹脖道。

倩倩似懂非懂地點頭,也不知想到什麽,突然啊了一聲,恍然大悟。

“就是電視上說的,秘密知道太多,會被人殺掉。果果以前也說豬豬吃得太胖,會被吃掉,是這個樣子嗎?”

柳溪:“……”

你知道的太多了!

這孩子到底咋回事兒?

該知道的不知道,不該知道的倒記得挺牢。

倩倩還是不明白。

就算廖叔叔和魚魚老師拉手又怎麽樣呢?

“所以我們為什麽要跑啊?我還想跟果果玩呢。”

她完全搞不懂爸爸緊張的點在哪裏。

柳溪撓頭,不知道該怎麽解釋這個問題。

他自然也算博覽群書,此時卻突然詞窮。

柳溪想了半天,剛要說話,卻聽倩倩突然喊:“爸,我要吃冰淇淋!”

小朋友的思維跳躍程度簡直匪夷所思。

就好像上一秒還在探討國家大事的人,下一句突然就是“鄰居家養的狗好漂亮”。

柳溪往窗外一看,發現前方不遠處就是他們經常來的大型購物商場。

其中一樓很大一個門店就是全國知名的連鎖冷飲品牌,色彩斑斕的招牌高高矗立,一裏開外都看得見。

正好他腦子也有點冒火,就停了車,去買了兩個冰淇淋,爺倆縮在靠窗的座位上,一下下舔著冰淇淋球。

今天陽光不錯,巨大的落地窗都被籠罩在內,整間冷飲店都呈現出一種溫柔的橙紅色。

雖然是冬天,但他家生意竟然很不錯,室內擠滿了各色大朋友小朋友。

柳溪甚至看到兩個頭發花白的老太太,顫巍巍舉著巧克力甜筒,用沒牙的嘴慢慢啃著,蒼老的臉上滿是快樂。

門口豎著龐大卻可愛的冰淇淋模型,頂端歪歪斜斜點綴著一顆大紅櫻桃,綠褐色的櫻桃梗歪歪斜斜伸出去老遠。

偶爾還有路過的行人停下來摸一摸,拍張照什麽的。

這家的冰淇淋相當出色。

口感細膩,沒有冰渣,又不會過分厚重。

感受著糕體在口腔內融化,是一種極其美妙的體驗。

偶爾柳溪寫作時沒有頭緒,就喜歡吃這個。

甜食會刺激大腦分泌多巴胺,通過一係列傳導,使人產生亢奮、幸福和愉悅的情緒。

那麽喜歡和愛呢?

柳溪忽然開始發散思維:

從醫學角度說,是多巴胺的釋放造成的;

從藝術角度說,是心靈的靠近和追逐……

“好好吃哦!”倩倩快樂地晃著腿兒,看向自家老爹那張逐漸皺巴的苦瓜臉,突然指著外麵哈哈大笑起來,“爸,你跟它好像哦!”

柳溪本能的順著他手指一看,好家夥,一隻沙皮狗。

你可真是爹的大孝女!

柳溪放棄跟女兒溝通,帶一點悲壯色彩地舔冰激淩球。

等那個球下去半邊,他又歎了口氣,掏出手機。

他的手指從相冊中一張張劃過去,終於找出了廖初和餘渝兩個人的合影。

兩個人背靠茫茫雪山,身後是望之不及的低穀,周圍好像一個人都沒有,隻有眼裏的彼此。

有種安靜肅穆的氣氛。

看到這裏,柳溪簡直恨不得跳起來,左右手扇自己兩個耳光。

這他媽還沒看出來?

用現在小年輕的話說叫什麽來著哦,這眼神都要拉絲了……

他的手一抖,另一張照片蹦出來。

倩倩好奇地湊過來看。

哇,是之前在滑雪場的照片!

柳溪把手機屏幕往她那邊挪了挪,木然道:

“爸爸亮不亮?”

倩倩茫然。

看看他,再看看照片。

爸爸還有頭發,腦袋不亮的呀。

柳溪原本也沒打算能從她嘴裏聽到點什麽正經話,自顧自說完,又歎了口氣。

你爸我可真是太亮了。

簡直就特麽屬燈泡的,還傻乎乎站在人家兩個人中間……

別人發現這樣的秘密到底會有什麽感受?柳溪不知道,但他現在卻很清晰地知道自己:

懵逼。

我就是個社恐啊,為什麽要讓我遭受這種衝擊?

快搖了我吧!

他用力發出今天第無數聲長歎,仿佛是從胸腔深處狠狠擠出最後一點氣息一樣,然後因為肺活量不夠,戛然而止。

聽起來有點可憐。

“爸爸不喜歡廖叔叔和魚魚老師在一起嗎?”

倩倩頂著吃出來的一圈白胡子,語出驚人。

柳溪愣了下,忽然有點語塞。

“這個嘛,”他撓了撓臉頰,似乎也有些不確定,“好像跟我也沒什麽關係……就是爸爸原本以為他們會各自找個漂亮的女朋友。”

倩倩托著下巴,問得一本正經:

“男朋友不可以嗎?”

柳溪剛要條件反射的笑,對上女兒的眼睛後,卻像被按下暫停鍵一樣,所有聲音都壓回嗓子眼裏。

明媚的陽光溫柔落入小姑娘的眼底,澄澈又幹淨,裏麵堆著滿滿的認真。

她真的是很誠懇地發問。

為什麽男孩子一定要找女朋友嘞?

找男朋友不可以嗎?

他愕然發現,小朋友的世界直白得可愛,純粹到驚人。

在他們眼中,喜歡就可以在一起,而根本不必考慮什麽約定俗成,什麽流言紛擾,什麽輿論壓力。

喜歡就是喜歡呀,我又沒有傷害別人,你們為什麽要反對呢?

曾幾何時,成年人還是孩子的時候,也曾擁有這種勇氣和明辨是非的能力。

可為什麽如今長大,反而失去了呢?

柳溪忽然有些自慚形愧。

他三口兩口吃掉剩下的冰淇淋甜筒,含糊不清道:

“也不是說完全不可以……就是男孩子喜歡女孩子的多一點吧!”

嗯,這是人們的普遍認知吧?

或者說,是成年人的普遍認知吧!

倩倩努力思考了一會兒。

這個問題對她來說肯定有點難,以至於連冰淇淋融化了都不知道。

“那如果男孩子喜歡男孩子,會被警察叔叔抓走嗎?”

柳溪失笑,抽了紙巾幫她擦流到手上的冰淇淋液。

“那倒不會。”

雖說國內的婚姻法現在規定一男一女才能構成合法事實婚姻。

但隻要你不強求結婚證,真要兩個男人或者兩個女人搭夥過日子,自然也不算違法。

冰淇淋裏含有大量的糖分和奶油,單純的幹紙巾根本擦不幹淨。

倩倩動了動手指,黏糊糊的,很不舒服。

小姑娘揪起眉頭,看著爸爸又打開一包濕紙巾,這才繼續道:

“好孩子不可以撒謊,那如果一個人本來就喜歡男孩子,就因為外麵的人不喜歡,故意去騙別人說自己喜歡女孩子,這種行為難道不是更不好嗎?”

柳溪給她擦手的動作,一下子頓住了。

騙人啊……

他腦海中忽然閃現出許多男同騙婚的案例。

分明喜歡同性卻還欺騙所有人,故意去跟女性結婚,欺騙她們的感情……

說起來,相較於這些人,大大方方出櫃,是不是更容易令人接受?

至少他們沒有主動去傷害別人。

或許隻是小姑娘隨口說出的一段話,卻如洪鍾大呂,直直撞入柳溪腦海,令他忽然有醍醐灌頂之感。

他忍不住側過身體,以一種全新的目光打量女兒。

還是熟悉的樣子,還是同樣圓滾滾的身體……

但此時此刻,落在他眼中,卻仿佛蒙了一層聖光,蘊含了某種不可思議的力量。

或許反而因為他們是孩子,才更容易窺見事情的本質。

“爸?”

倩倩覺得自家老爸的眼神有點古怪。

柳溪瞬間回神,“嗯?”

“我可不可以再吃一個冰淇淋?”倩倩眼睛亮閃閃的。

柳溪瞅瞅自家閨女的圓胳膊圓腿,再看看她吃冰淇淋時凶悍的樣子,有點擔心:

再這麽下去是不是得控製一下飲食了?

之前老師就告訴他,說這孩子運動細胞挺發達的,練起舞來上手也快,可惜就是跟人家跳出來的效果有點不大一樣,隱約跳著點殺氣。

就好比這次彩排的舞蹈,原本改編自芭蕾,動作十分優美、優雅。

可給倩倩一跳,給人的感覺就是,嗯,這隻天鵝肯定特別好鬥……

戰鬥天鵝吧?

“不可以!”

柳溪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大冬天的,來吃冰淇淋這種行為本身就夠離經叛道,你還想咋的?

柳溪戳了戳閨女圓鼓鼓的小肚皮,心理得到了一點微妙的安慰。

然後,他又懷著悲痛的心情,給霍女士發信息:

“老婆,我不小心撞破了一個大秘密。”

驟然撞破這種隱晦事件,他擔心自己脆弱的心理承受不來,必須找個值得信任的人分享,並征求她的建議。

按照心照不宣的老傳統,那麽接下來應該是霍女士主動問他,“什麽秘密?”

然後柳溪就可以順水推舟地講出來了。

不然總覺得有點像八卦打小報告。

但萬萬沒想到,霍女士今天不按常理出牌。

“哦?讓我猜猜看,小廖和餘老師在一起了?”

柳溪:“!!!!”

你怎麽肥四?

給我留點神秘感不行嗎?

不對,你怎麽猜出來的?

霍女士的回答中充滿了犀利和鄙夷,“就你那社恐的慫勁兒,在清江市的交際圈,滿打滿算不超過一隻手,經常去的地方就那麽兩個,廖記餐館、幼兒園……”

你不撞破他倆的奸情,還能發現點啥?

難道還指望你發現隔壁小區二大爺和他三姑媽之間不得不說的二三事嗎?

柳溪抓了抓頭發,剛要回複,卻見手機頂端跳出來另一條新消息提示。

他下意識點進去瞅了眼,窒息:

廖初:“看到了?”

柳溪瘋狂搖頭,我不是我沒有你胡說!

幼兒園停車場。

廖初看著屏幕上蹦出來的新消息:

柳溪:“沒有……你們不要多想。”

廖初挑了挑眉,對副駕駛上的餘渝很肯定地點頭,“看到了。”

自己都沒問他看到誰,對方就主動回複“你們”。

餘渝失笑。

以前藏著掖著的時候,外麵一個人都不知道;

如今想要慢慢坦白,竟好像推到多米諾骨牌,一天之內,就要大家全都知道了一樣……

他忽然又有點緊張。

因為說起來,柳溪是第一個撞破真相的學生家長。

並且,大家還有私交在。

也就是說,從柳溪身上,就能大致窺見家長們的態度。

如果他接受良好,其他家長可能不反對;

但如果連他都極力排斥,那麽其他家長大概率要鬧起來。

焦慮、緊張,甚至還混雜著一點對未知的恐懼,幾種情緒交織在一起,然後就在廖初眼皮子底下,慢慢醞釀出一層濃重的,暗灰色的情緒層。

他湊過去,輕輕吻了吻餘渝的唇角,順便驅散不安,“別擔心。”

餘渝的心情奇異地安定下來,“嗯。”

是的,沒什麽可擔心的。

這本就是自己的選擇。

他不後悔。

兩人還要再說話,後座的果果卻大聲抗議,“果果也要親親!”

廖初失笑,果然下了車,繞到後麵,認真親了親小姑娘的額頭。

這種不用再偷偷摸摸的感覺,真好。

果果噘嘴,“為什麽不是嘴巴?”

廖初捏了捏她撅起來的小嘴兒,“小孩子不可以親嘴巴,記住了,在你長大之前,沒人可以親你的嘴巴。”

果果哦了聲。

那好叭,親額頭,也勉強可以啦。

重新回到駕駛座後,廖初又給柳溪發了條消息:

“晚上來我家,我們談談。”

收到消息的柳溪腦袋裏嗡的一聲,隻剩一個念頭:

鴻門宴!

我果然知道得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