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仲春與暮春之交,是一年中春日的最後一個節日,名曰清明。
自清明起,華夏大部分地區都已褪去冬色,披上了春衣,土地化凍,綠草萌生,正是踏春好時節。
這一日,還是小祭的日子。
華夏人重視先祖,一年之中家族有兩次大祭,分別為冬至祭祖、過年祭宗,一切活動均要為這兩次大祭活動讓步,凡是上了家譜之人無論多遠都得回來參加,實在有公務離不開的,也會在說好的祭祀之時朝向家的方向燃上一炷清香,以盡心意。
相比於兩次大祭,小祭的規矩則要寬鬆許多。
小祭是祭掃直係先輩的日子,一般為家人忌日,清明節祭掃還是在唐宋之後才興起的,到了明朝才基本定型,當然,踏青也沒被耽誤。於是,掃墓祭祖與踏青郊遊就成了清明節的兩大禮俗主題。
所以,到了清明節這日就會發生有趣的一幕。
天蒙蒙亮,城門口就會像是節假日的出城高速收費口一樣堵滿了人,這些人中有一部分是去郊外掃墓的,還有一部分呢則是拖家帶口去山上踏青的,一喜一悲,彼此倒也互不幹涉。
不過,對於大部分大明官員來說,這一日並沒有什麽特殊意義,因為……
這一天,不、放、假!
是的,就是這麽殘酷。對於幹飯人來說,沒有放假的節日就是沒有靈魂的,節假日沒有了假和不存在有什麽區別?
而在工作狂洪武帝的帶領下,這種沒有靈魂的節日,可謂數不勝數。
大明公務員一年到頭除了春節、冬至以及朱元璋生日外是沒有別的節假日的,也就是說,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二天是要上班的,縱觀上下五千年,簡直沒有比洪武年間的公務員更苦逼的公職了。
跟他們比起來,現在的大部分公務員其實還是比較幸福的,而且暫時還沒有性命之憂。
如今的洪武帝老婆兒子熱炕頭,正是小日子春風得意的時候,總體來說還是比較好說話的,上朝時候甚至還會說說大家都笑不出來的冷笑話。比起十來年後讓大家出門前每天都要寫遺書、和老婆孩子擁抱告別的工作環境和善了不是百倍千倍。
雖然沒有放假,但對於官場老油條們來說也不是不能摸魚,比如清明節的時候就有春祭大典,除了高層官員必須要到場之外,中下基層官員都可以在府衙內聊天打屁,還有會上頭賞下來的春餅吃。
現在,一年中最忙碌的春耕還沒有正式開始,大家還能抓緊這最後的機會曬曬太陽當當鹹魚。
但是!今年的鳳陽府府衙沒能享受到這波福利。
清明過後,祭拜爹媽的洪武帝回了應天府,但卻將自己的兒子和孫子給留下了。
作為地方政府,領導和領導的兒子在,總不能擺出一幅鹹魚模樣不是,於是,整個鳳陽府的官員們從上到下個個腳下生風,呈現了一副繁忙不已的姿態。
不過,畢竟是剛剛開年,府衙內公務不多,很快眾人便發現實在是無事可做了。正好春耕將要開始,於是,官員們紛紛戴上鬥笠,捏著農書到地頭去找老農佃戶當“勸農官”去了。
雖然一天到晚在外頭曬著也挺累,但起碼不用和府衙裏的太子太孫大眼對小眼啊。
話說,這兩位大佛每天到底在幹啥呢?每天也不出門,就盯著幾個東宮輔官拿著鳳陽府的人口和田產在撥弄算盤。
一開始,眾人還以為這是在算田稅,還有些小緊張,後來才發現是在算人口。
為什麽要算人口啊?難道是又要往鳳陽府遷人?可千萬不要啊,這兒的人口已經夠多了,人一多就不好管理,他們還盤算著如何想法子把人口往周邊遷出去些呢。
知府以及一幹吏員都在內心哀嚎。
如果木白知道他們的想法一定會大大地翻一個白眼。
如果有【人口不重要】這種想法就錯了,無論哪個時代,人都是最大的資源。
這個世界上隻有不能供應人口的資源,沒有過多的人口。
而且,沒有一個數據能夠比一座城的人口數據更能說明問題。國家治理得好不好,當地官員是不是盡責,資源配備是否到位,從出生率、死亡率以及人口外出率上就能看得出。尤其是出生率。
在木白生活的那個時代,孩子的出生率更是官員的一個很重要的考核目標,當年他的小夥伴之所以能打翻盤仗就是靠著一係列增加人口的政策,木白到現在都還對那些口號印象深刻。
什麽生兒送酒送狗,生女送酒送豬。
什麽生一保底,生二光榮,生三全國表揚之類的,那是一套一套的。
就是靠著暴漲的人口以及那股子衝勁,他的小夥伴成功幹翻掉宿敵成了一方之霸主。
現在居然有人和他說人口不重要?嗬嗬,說這種話的人一定是因為他們當地不需要勞動力,但這種地方絕不包括鳳陽。
如果木白的計劃可行的話,這兒很快就會成為一個巨大的勞動力市場。
還有什麽能比挖礦和發展工商業更需要人呢?
是的,木白看準的正是鳳陽當地儲量多到被他的隊友計入必背列表的石英礦,而石英正是製造玻璃最重要的原材料。
鳳陽擁有四通八達的交通環境、豐沛的水資源、充裕的勞動力以及靠近大明國都的優越的地理位置,這些都是在此地開展玻璃製造業以及配套商業的基石。
要知道玻璃這個東西耐熱耐冷但是硬度極低,如果一路顛簸的話,光靠它們自己碰撞都能夠把自己給震碎了,為了避免不必要的損失,製造地和供應地越近越好。從這點來看,鳳陽的位置堪稱一絕,而且……
鳳陽的石英礦是**在地麵上的,挖起來別提有多方便了。
總而言之,在木白眼中鳳陽簡直千好萬好,但現在唯一的問題是鳳陽的石英砂純度如何以及是否含有如今技術難以剔除的雜質。
不過這些暫時還不需要木白擔心,有燒製琉璃器經驗的工匠已經在試著用本地的原料進行燒製了。根據小皇孫的要求,這次的燒製他們沒有采取以往的方法,而是使用前唐曾經流行過的吹製法。
是的,吹製法曾經也在華國的曆史上出現過的,在佛法盛行的唐朝時期,琉璃器由於其十分符合佛法的諸多描述成為了禮佛之器,但禮佛終究比較小眾,很難走入尋常人的生活之中,於是,吹製法僅僅是曇花一現,很快就被遼宋時期對於假玉喜好的模型法給取代。
但如果你以為吹製法隻能製作有著中空肚子的玻璃觀賞器那就錯了,在離心力的作用下,卷在吹管頂部的玻璃膠液可以變成正圓形的玻璃片。
雖然這種方法製成的玻璃片無法做得太大,但厚薄均勻,其透明度也遠比使用模型法的玻璃器更高,且不易產生氣泡,用來做玻璃窗正好。
而且中空的未必隻能是花瓶,還可以是燈罩啊。
作為一個曾經因為沒錢買蠟燭忍受了兩年油燈熏眼的貧困生,木白對燈這個東西多少有點執念。所以,當東宮的工匠問詢吹製法的第一個造器時,木白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燈罩。
而且他選的還不是透明的蠟燭燈罩,而是煤油燈罩。
煤油燈是一個很神奇的東西,它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舶來品,但無論是從使用時間、造型,它在華國都被玩出了花,其受歡迎程度以及銷量甚至超過了它的家鄉。
而在木白曾經經曆過的那個坑爹的喪屍世界中,因為電力係統基本崩潰,煤油燈還靠著它堅固耐用又廉價安全的特點重新占領了市場。
別看這東西看似構造簡單,如果拆卸開就會發現其中蘊含著不少有技術含量和物理知識的設計,小夥伴就是用煤油燈這個道具為他講解極其抽象的氧氣和冷熱空氣概念的。
同樣是使用有機物和線作為燃料以及媒介,煤油燈的亮度卻遠高於尋常的蠟燭以及油燈,除了燃料本身的原因外,它的構造也功不可沒——極其簡單的構造最大程度地滿足了物品充足燃燒的所有需要。
緊扣住燈芯的扣紐下方有一個等距離打孔的進氧口,它能夠保證燈芯每個角度都能基本等量進氧,以達到棉線每個角度都能均勻燃燒的目的。
但這還不夠,如果隻是這樣,點燃的煤油燈也隻會比尋常油燈亮上一點,真正達到畫龍點睛效果的其實是葫蘆狀的玻璃燈罩。
中間寬大造型的燈罩能夠在燈芯燃燒處充足供氧,上下緊細的燈管則是可以使得空氣流動速度加快,提高進氧量。因此,哪怕是使用同樣燃料的油燈,有燈罩時的亮度和沒有燈罩時的亮度也完全是兩個級別。
這樣的燈罩放在尋常蠟燭上也能奏效,第一批製出的玻璃燈罩立刻就被父子倆用上了,朱標還送了幾隻成品給老父親,得到了洪武帝的親筆表揚。
不過,木白對此並不以為然,這才哪到哪,他的終極目標——煤油燈還在製作中。
不是木小白挑剔,其實,無論燈油也好,燭油也罷,粘性都太高,其物理特性注定了它們不能如同煤油燈一樣將燃料抽出後完全接觸空氣燃燒,因此,二者的燃燒都不完全,亮度自然比不上煤油燈。
為了自己的視力著想,木白還是想要一步到位。
但如今一切工序都卡在石油分餾這一關上,大明如今並沒有正在開采中的油田,幸好有匠人從庫房裏翻箱倒櫃找到了一些百年前的原油殘餘。
這必須感謝大宋。
其實早在宋時,石油的開采和利用就已被加入了大宋科技樹,隻不過當時的使用比較粗暴,宋朝人是直接將原油當作燃料用的。
不知道哪個有才的大宋人發明了一種名為猛火油櫃的火槍——在銅櫃中灌入石油,然後通過液壓的方法將石油噴射而出,隻要將前端的引火口點燃,這個大銅櫃就會立刻變成一個凶猛的噴火器。
無論是在守城戰還是在海戰上,這東西都是一大凶器,無論是遼人還是金人都沒少吃這家夥的苦頭。
也因此,遊牧民族當權後立刻將這玩意束之高閣,但好在元朝曆史比較短暫,對科技以及原材料這些也不太注意,這才讓眾人在庫房裏找到了一些漏網之魚。
不過,時隔那麽久,這些原油還能不能用還有待商榷。
木白將自己所知道的原理都被寫在紙上交給了東宮的匠人們,其餘的他也隻能讓匠人們自由發揮了。
煤油燈的製作雖然還差了臨門很多腳,但鳳陽的石英岩可以用來製造玻璃這件事卻進展迅速。
在第一麵透明度頗高且沒有小氣泡的圓玻璃被安上了文華殿偏殿的後門後,鳳陽岩山的開采基本板上釘釘了,而唯一的阻力來自於木白的太祖們。
這兒畢竟是明皇陵所在,埋藏了朱元璋的父母朱標的祖父母。如果天天在皇帝的父母墳前敲敲打打,揚塵和噪音就都是一個問題了。
在祖輩的墳前蹦躂怎麽看都不太符合大明的核心價值觀啊,朝野中對此意見也很有些不一。大部分人的看法都是——造玻璃是好事,但是石頭哪兒沒有,完全可以去別的地方找找,避開鳳陽。
木白對此表示了反對,不在此地開采,成本會高上很多不說,也不能達到拉動當地就業的目的啊。難道就因為皇陵在這兒,鳳陽就不發展了?
按照這個標準,應天府也有皇陵咧,以後應天府的人不如都別說話得了,免得驚擾了這裏以後的住戶。
準住戶朱元璋大手一揮,齋戒了兩日,然後跑去了太廟卜筶,最後他出來之後表示自己的老爹老媽完全不在意,這才讓整個改造工程繼續了下去。
於是,他很快收到了來自孫子的謝禮——全天下第一台煤油燈。
燈很亮,沒煙,可以手動調節亮度,燃燒時間也非常長,總之哪哪都挺好的。
就是這個造型……
洪武帝盯著這個做成張牙舞爪龍頭造型,然後用兩個大眼珠子來點燈的銅油燈沉默了許久,摸著下巴對同樣無語的馬皇後道:“咱們孫子的審美,是不是也該培訓一下?”
好好一讀了不少書的大孫子,怎麽比他這個大老粗的審美還土氣?
作者有話要說:寫給皇祖父的一封信:
爺爺,展信佳,孫兒這兒一切都好,也挺順利的,剛給您送了新做成的玻璃過去,可以鑲在窗框上引光。
不過這個是試驗品,技術還不太成熟,爺爺還是不要把它放在比較正式的地方比較好。
孫兒知道爺爺可能會苦惱放在哪兒,所以孫兒提個小建議嗎。
孫子覺得文華殿偏殿的後門位置不錯。將那兒的門挖個洞放塊玻璃,就能從外頭清晰看到小皇子小皇孫們念書時候的情況而不會驚動他們啦!這樣才能看到小朋友們真實的努力情況。
而且此為正大光明的監督,也不叫偷看!
當然,孫兒就是提個小小的建議,沒有讓皇爺爺去抓小皇叔和弟弟小辮子的意思,也沒有因為自己忙得團團轉而嫉妒小皇叔和小弟們可以悠閑讀書卻還偷懶的意思,完全完全沒有自己已經畢業不用念書所以想看好戲的意思,爺爺您懂的。
您可愛純樸真誠不記仇的孫兒敬上。
…………孩兒不知該說什麽,父皇決定就好。
←太子墨批
………………朕覺可,就是需要注意孩子教育方法。
↑洪武帝朱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