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有句話叫做“人最陌生的就是自己”,一般人看著鏡子中的自己常常都會有「這是我嗎?」的感覺,而且常會覺得越看越陌生,現在傅添就有這種感覺。

傅添的膽子當真算不得小,在這個敏感時間敢隻帶一個小隊來到此處的人膽子都不會小。但膽量這種東西是建立在對自身認知以內的事物的基礎上的。

來這裏之前他自覺做好了一切準備,甚至設想過如何應對虎豹和元兵,甚至那傳說中玄之又玄的蠱蟲,但完全沒想過如何應對這些靈異鬼怪啊!

話說,他帶了母親從寺廟中求取的護身符,但是不知這東西對南方的鬼怪不知是否有效,若是無效可怎生是好……

時間就在他自己嚇自己的過程中緩緩流逝,就在一旁的隨從不由自主打起了瞌睡的時候,小黑屋裏頭終於傳來了動靜,以木板搭成的簡易木門終於被挪開,木白托著一塊板子走了出來。

剛一出來他就注意到傅添一幅雙目圓睜表情扭曲的表情,任這青年有一張還不錯的臉龐,擺出這番情態也讓人很有些看不下去的感覺。

坦白說,來請他畫畫後被驚到的人不少,但被嚇成這樣的還真隻有這一個。

唔,說起來之前慕名而來的都是住在這兒的本地人,難道是外鄉人不太經得起驚嚇的緣故?

傅添的表情還沒來得及收拾好,木白就二話不說打開了畫室的門。門一打開,室外明媚的日光和清新的空氣傾瀉而入,驅散了暗色以及油燈不可避免的些許氣味。

站在太陽下的小少年重新變得可愛了起來,圓溜溜的大眼睛機靈有神,完全不見方才鬼氣森森的模樣。

木白並不知道這二人對自己相貌的腹誹,如果知道的話一定會狠狠吐槽一下,哪有人看到光頭還覺得恐怖的,光頭明明是最讓人有安全感的存在好嗎?

不管是社會哥還是僧侶,雖然在不同意味上,但都能讓人有心安的感覺——當然,前提是這是自己人。

而且這個身體的基因相當不錯,在養了半年之後,健康許多的木白對自己的顏值相當有自信,他調整了下麵部表情,露出了一個和善的笑容,還特地展示了下自己臉上的小梨渦,看起來無害極了。

傅添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怎麽回事?麵前這小孩明明看上去可可愛愛的,可他總有種被猛獸盯上的不佳之感。

搖搖頭,錯覺,一定是錯覺。

一臉商業微笑的木白將手中的畫紙和畫板一起遞給了放鬆了些的傅添,叮囑道:“水跡還沒全幹,小心些。”

傅添忙搖搖頭,甩去腦袋裏的各色想法,按著指導將畫板放平,定睛看去。

一看之下他頓時一驚,方才他看到的半成品感覺已是極像,而現在看到了成品,更是覺得仿佛在攬鏡自照。

不過,咳咳,他覺得他比畫中的人還是要更英武一些的,還可以再修改一下,比如臉,就該要四四方方的,眉毛也要加粗一點,哎呀,如果再來一點胡子那便是極好的……

他剛要提意見,就對上了正蹲在地上用木盆洗手的小童側顏,不由微微一愣。

小孩長相著實不錯,但這個年歲的孩子五官都沒長開,隻要不是餓得麵黃肌瘦,都談不上難看,吸引傅添一看再看的是他的側臉。

這鼻子,這眼睛……總覺得這小孩的模樣有些熟悉,但又一下子想不起來,似乎曾經驚鴻一瞥過。

誰呢?難道是軍中的同僚?還是誰家的郎君?這年齡,莫不是誰家的風流債?

唔……他想了想,還是找了個安全的切入點:“小郎君,你那風景畫出不出售呀?”

“你要哪幅?”木白甩了甩搓幹淨的手,見人有些別扭的模樣,十分貼心地將自己的風景畫全都拿了出來,“價格也是兩袋麥子,或者你有什麽旁的好玩玩意兒,我也能同你交換。”

傅添挑畫的手一頓,他捏住了一副繪有大河和村莊模樣的畫紙笑了下:“我此行前來是為采購布匹,倒還真沒帶什麽有趣東西能同你交換。這樣可好,你再多繪幾張,我約莫小半年後再來,到時候我再同你換。”

“行!”木白可有可無地應了一聲,又接過了兩袋大麥,一邊在心裏頭盤算這糧食夠吃多久,一邊準備送客。哪知道這位客人看著他一臉的遲疑,最後吭吭哧哧地吐出了一個很有些可疑的問題:“小郎,你漢話說得不錯啊。”

此處雖屬雲貴川交界處,但雲貴剛歸入大明也沒有多久,便是當地土管都還在吭吭哧哧學官話。以這小孩這年齡能說好一口還算流利的漢話,莫不是有血緣之故?

木白以不變應萬變,神色紋絲不動,堪稱淡然自若地回道:“村子裏有漢人,前些日子跟他學了些,但我不會寫漢字。”

小孩還深深歎了口氣:“漢字可真是太難學了!”

……這句話說得可以說是非常的真情實感了。

聽到這個雲南小童的吐槽,傅添摸摸鼻子,莫名生出了幾分深有同感的感覺。

雖然自己也是漢人,從小就生活在那般環境中,但學習漢語也覺得……咳咳,不是他學藝不精,隻能說先生們的要求太高,比起學習漢文來說還是舞刀弄槍更容易些。

他也算是個官二代,但同代人中除了那誰誰家的兒子外,大部分人都同他有著同樣的感想。

若不是因為學習文化課太難,他也不會尋了個借口便跑到這兒來。

因為有切身體會,傅添立刻接受了這個理由,他劃去了腦中不著邊際的遐想,待到墨跡稍幹之後道了謝,便攜帶兩幅卷軸匆匆離開。

目送二人牽著一匹劣馬離去,木白在原地站立片刻,隨後提著酬勞回到了正房。片刻後,他有些吃力地背著還在呼呼大睡的弟弟,提了一袋麥子便往村長家中走去。

木白自己是不會做飯的,他所有的生活技能基本就點到不會死的程度。

他自己是無所謂,但是嬌氣的弟弟第一次吃他做的蛋羹就直接吐了出來,還連著呸呸兩聲以示不屑。

所以,木白和弟弟都隻能靠村長家兒媳婦的手藝養活。

雲南是水稻主產區,秀芒村又是做絲織品生意的,因此,這個村莊相對於大部分村寨來說都要富裕些。

但這不是他們兩個被收留的小孩白吃白喝的理由,人不能得寸進尺,否則,情分總會被消磨完的,木白深知這一點。

不過他剛到這裏時力氣小,隻能在田裏套些麻雀兔子的給村長家加餐,而等能靠畫畫賺錢了他就主動分了一半酬勞給村長,村長推拒後無果,便也投桃報李,每次出去時候都幫木白宣傳他擅長作畫,他和村長就此建立了不錯的合作互贏關係。

此舉還有另一個好處,飯桌是最好促進感情的地方,一起吃飯久了,自然更為親昵。

這不,一看一大一小提著麥子來了,正蹲在灶台邊上的女人立刻就掛上笑臉迎了上來。

這個秀麗的女人名喚沙紅,正是那個以一身好廚藝征服木小文的村長兒媳。

村長家的兒子兒媳還年輕,兩人成婚沒多久,正是對漂亮小娃充滿憧憬的年紀。木文雖然調皮搗蛋,但是皮相也是真的好啊。

難得的是這孩子還極其地愛笑,笑容含糖量更是極高,還沒做媽媽的沙紅那一腔剛萌發的母愛於是全都投到了這個小娃娃身上。

“大娃,馬上要入夏了,我給小文改了件涼快衣裳,你等等讓她換上試試,有哪兒不合身的我再改一下。”

托木文的福,木白兄弟時不時也能收到些村長兒媳婦做的小玩意。

就是……

木白看到女人手上提著的小裙子時眼神飄移了下,他有些同情地看了眼聞到飯香後迷迷糊糊睜開眼正在傻樂的弟弟,道過謝後反手就將弟弟遞了出去,示意村長家的兒媳婦隨便玩。

反正他和弟弟叮囑過無論誰來都不能拉下他的小褲頭,這年紀的小孩隻要褲頭穿著,誰都看不出性別。

別看木文隻是一個小豆丁,他在這方麵的隱私保護意識格外強,基本不需要木白擔心。

果然,不一會兒,他就聽到了弟弟奶聲奶氣的抗拒聲和女人輕聲的勸誘,片刻後,換了一條分段式小裙子的弟弟噠噠噠跑了出來。

“阿兄。”換上新衣裳的木文歡喜極了,兩條小短腿邁得飛快,一下子就撲到了木白懷裏,“阿兄,看,嬸嬸給文兒做的新衣服!”

說著,他還在原地轉了個圈,全方位給木白展示了下自己的新衣裳。

羅羅族尚黑,崇火德,本地人的衣服均是以黑色為主,以紅色作為主要的點綴色。紅黑色是服裝上最經典的撞色,沙紅在衣裳的領口縫了對稱的火鐮紋,在當地的文化中,這種紋樣是有向火神祈福尋求保佑的意思。

許是怕絲線繡出的紋路蹭到小孩的皮膚,兩個火鐮紋都被放小了尺寸,放在小孩身上更是顯得很是活潑可愛。

這次沙紅縫製的衣裳是上衣下裳式樣。本地是山區地形,早晚寒涼,中午卻很炎熱,為了適應這種氣候變化,沙紅將上衣做成了短袖,然後縫了一件小褂子讓木文穿上,給肚皮保暖。

雖然這身裝扮有些不倫不類,但是小孩子嘛,穿什麽都很可愛!

木文對於新衣裳也很是喜歡,當下就轉了幾個圈圈給兄長展示這一身,還在原地撅起屁股蹦躂了幾下,示意木白看看他屁股後麵的一條黑黃色相間的老虎尾巴。

“哎呀,還做了小尾巴啊。”村長這時候正好正捏著一筐熱騰騰的米餅走進來,見小孩這嘚瑟模樣立刻就伸手撩了一下那條小尾巴。

咳咳,誰能忍住薅老虎尾巴的衝動呢?正常人那都忍不住啊。

似乎是為了增加趣味性,心靈手巧的女人在老虎的尾巴尖尖縫進去了些許穀粒,因此小尾巴被村長撥弄了幾下後還會自己晃**,確實好玩。

傳說中,羅羅族的祖先是一頭老虎,因而在本族文化中虎是相當於聖獸一樣的存在,小尾巴和火鐮紋一樣,都是祈禱孩子健康無禍、驅邪避惡之用。

“這老虎尾巴做得挺好。”村長給兒媳婦的好手藝點了一個讚,然後往木白手裏塞了個米餅,又掰了小半個,吹了吹之後作勢要遞給了木文小朋友。然而,在小孩要伸手來接米餅的時候,村長又縮回了手,輕輕拍了他的手一下:“洗過手了嗎?去洗手再吃飯。”

木文張張嘴,眼睛在米餅上頭流連了幾下便乖乖跟著女人去洗爪子了。其實也沒洗手的木白十分淡定地頂著弟弟困惑的小眼神,若無其事地捏著餅子撕開了往嘴裏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