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木白等人的原定路線是自成都經千年蜀道第一道的金牛道跨越大巴山進入漢中,然後走褒斜道過秦嶺入眉縣,在那裏拜謁過秦國第一勇將白起墓後一路東行入長安。
但有了羅先生相伴後,他們的出行路線沒有變動,但行進步伐卻慢了不少,尤其在新進入漢中之時。
漢中被秦巴兩座大山夾在中間,作為兩截蜀道的交匯處,商業資源極其豐富。
而且本地氣候濕潤,土壤肥沃,本身還是一大糧倉,有糧有商貿,漢中之地自然極其富饒。
如果讓木白他們自己走過來,估計隻會在這兒修整上一日,好好在安穩的平原地帶睡個覺再采買點當地特產和皮料,為了即將正式進入北方地域做準備,但現在有羅先生帶著就不一樣了。
“漢中,是漢人的起源地。”羅先生身披一件破敗脫毛的裘衣,看著麵前的牌坊樓閣,麵上盡是信徒來到潮聖地的興奮,“此處亦是武侯衣冠塚之所在。”
“衣冠塚是什麽呀?”木文望了望麵前的一個牌樓以及背後的小房子,不由扯了扯坐在他背後的兄長問道。
“衣冠塚就是以亡者的衣冠配件等物品代替亡者下葬,”木白將木小文悄悄探出來的小爪子塞回去,又給人捋了下裘衣將小孩整個人包好,這才將他抱下馬來。
“啊!”木文倒抽了一口氣,似乎是為了照顧大粉頭羅本的心情,他扭頭湊到木白耳邊,悄悄問道:“那武侯的身體不在了嗎?”
“不是哦!”雖然小孩的聲音非常輕,但是年過半百卻意外耳聰目明的羅本立刻就看了過來,因為知道麵前四人都是外族,他便特意解釋得仔細了些:“漢人立衣冠塚大部分是因為遺體不在了,但是也有在亡者此前做出大貢獻的地方,當地民眾因為感激所以另立紀念和香火祭祀。”
“武侯墓的情況二者皆有,這其中另有一段因緣。”羅本輕咳一聲,望著牌坊上書的【武侯祠】眼神中滿是欽佩和崇敬:“孔明先生一生清廉樸素,他病殞五丈原時請求後主劉禪讓四個陌生青年單獨為其抬棺,繩斷之處便為其葬身之處。後主於是為他尋了四位年輕力壯的關西壯漢,又尋了堅固耐用的麻繩,哪知那四人連走了三天三夜,因憊懶不願繼續,遂斷繩下葬。”
“四人生怕被後主懲罰,逸入鄉野,自此之後無人得知武侯墓所在。後主無奈,隻是實在尋不著人,又因武侯生前留下遺命要葬漢中定軍山,所以才在定軍山旁為他立下衣冠塚,以山為墳,以石為塚。”
“嘶!”聽聞了這傳奇故事的幾個年輕人都倒抽了一口氣,咦,等等,這抽氣聲回音怎麽那麽大?木白等人慌忙轉頭一看,發現不知不覺他們一行五人居然被周圍的來往遊客包圍了,這些遊客均是看著羅老先生,麵上表情是有誌一同的驚嚇。
其中還有一風塵仆仆的老者在家人的攙扶下落下淚來:“武侯怎會遇到此事……這四人該殺,該殺啊!”
在中國的傳統文化中,死無葬身之地簡直是最慘的結果了,那意味著後人找不到其骸骨所在,自然也沒了陪葬和祭祀。
即便是經過了千餘年的薄葬文化洗禮和呼籲後的現在,人們在下葬前也還有一整套冗長的儀式,更不必提諸葛亮生活的那個講究事死如事生的時代了。
若是隻有一口薄棺下地,人死了之後豈不是連飯都沒得吃,還拿不到祭祀香火?若是常人都讓人惋惜同情,以諸葛孔明之功績,得了這個下場這一點對於諸葛亮的粉絲們來說更是不能接受的。
哪知羅本見狀卻是搖了搖頭,道:“爾如此說便是不懂臣相了,臣相算無遺策,怎會沒想到這一點呢?”
“諸君不妨細想,既然是要隨機尋得下葬處,為何不是牛拉車拖,偏偏是人夫背運?還特地指名要陌生之人?”羅本袖手而立,修剪整齊的山羊胡隨風飄逸,莫名有了幾分世外高人的出塵氣質,
見眾人表情疑惑,他繼續道:“棺槨沉重,人力有盡時,以四人之力必然走不了太遠。指名要陌生人,便是要尋與他無恩惠之人,要人單獨為他送行,便是給了四人一個商討的空間。”
中年文士長歎一聲,眉宇中滿是讚歎與欽佩:“武侯分明是看透了人心,也算出了結果,如今這葬於無名之地的結果正是他想要的。”
被他這麽一說,幾個看客的表情都鬆緩了下來,然而就在這時,被包得像是一顆圓球的木小文勉強將自己的小手斜斜舉了起來:“羅爺爺,那孔明先生為什麽不願意讓別人知道他葬在哪兒呀?”
“對呀,不知他葬身何處,後人豈不是也不知如何祭奠?”
“若是為了不讓後人鋪張浪費隻需提點後主即可,後人難道還會違背了他的意思?”
人群中頓時爆發了討論之聲,此刻木白周圍的圍觀人群比方才又多了好幾個百分點,人多到被包在人群正當中的四個青年居然感覺到有些熱的程度了。
被這麽多人注視著的羅本露出了一個微笑,他轉身遙遙衝著武侯墓拱了拱手,複又轉身:“丞相之意,以我之愚鈍著實看不透,隻能姑且說幾個可能,大家一聽,權當解悶。”
“一者,我是猜丞相確實擔心後主厚葬他,丞相一身鞠躬盡瘁,於大漢於蜀地均是有功之臣,即便他生前說了薄葬,但以丞相之偉業,難保大漢臣民不會有旁的想法,屆時銖積寸累,難免違背了他的意願。”
“二者,丞相可能也是猜到了蜀漢後繼無力,他一死,漢滅之日不遠矣,他此前百般算計曹魏,難免有人公報私仇,如此不如一口薄棺也是清靜。”
“至於這三者……”羅本露出了個笑容:“丞相亦是以身作則,告知我等與其將目光放在死後之事上,不如將生前之事做好吧。”
說著,他指了指身後有一千餘年曆史,曆朝曆代代代修葺擴建,至今香火不絕遊人如織的武侯祠:“武侯為自己選擇的安息之地至簡,不過一碑、一塚、一青山,如今我等所見其有廟、有祭祀、有牌樓均是後人代代所加蓋。”
“恰恰相反,若是那趙高董卓之流,便是其墓塚覆野千裏金碧輝煌,也無人會去拜謁,莫說為其加蓋,不動手拆了已是不錯。”
“且陪葬再豐又能如何,遠的不說,就說那一山之隔的驪山秦皇墓,鹹陽原武帝陵哪個沒有被盜過?但你看可有人來盜孔明墓?便是昔日曹魏將軍入蜀,不也是特來下馬拜謁?”
圍觀人群聞言紛紛好奇,於是羅本負手而立,繪聲繪色得將魏國征西將軍鍾會討伐蜀國時親拜諸葛亮墓,又下令屬下不允許在此處砍柴紮營免得攪了孔明先生清靜一事說了。
在此拜謁的人多少都是對那段曆史有所了解的人,亦是有商人來往經過時來湊熱鬧所以不知情況,他這一說頓時讓現場氣氛熱烈了起來,你一句我一句,紛紛將自己知曉的野史八卦亦或者正史段子分享了出來。氣氛一時極其熱烈。
被擠在人群中的木文實在有些受不了了,即便木白將他抱起,以兩個小孩的身高也依然被淹沒在人海之中,周圍的熱心群眾將寒風擋住,又因激動體溫節節攀高,這個溫度對於兩個自小練武火力旺盛的小孩實在太熱啦!
兩個小孩勉力擠出了人群,遠遠避開了**澎湃的孔明粉們後才齊齊呼了一口氣。
木文有模有樣地給兄長擦了擦額頭的細汗,又擦了擦自己的:“阿兄,這孔明先生真的那麽厲害嗎?”
木白搖搖頭,見下頭人群熙熙攘攘越聚越多,木白幹脆拉著弟弟一步步踩上了階梯,逆著出來看熱鬧的人流向陵區走去。
“阿兄對這段曆史了解不多,阿文若是好奇,以後阿兄去找些相關的史書我們一起看。但我想,過了千年都未曾有人將他遺忘,他一定是個不錯的人。”
說到這兒,他有些懊惱道:“聽說成都有個武侯祠和漢昭烈廟,不過我們錯過了。”
之前四人經過成都時候對這一故事還不感興趣,盡管聽過當地人推薦,但他們都為了趕著去長安一覽古都風華一路疾行,現在倒是覺得有些後悔了。
“沒關係喲,回去時候文兒可以陪阿兄一起再去一起呀。”木文笑出了小米牙,十分貼心得說道。
他乖巧的舉動換來了兄長一個愛的摸摸,木白還蹲下身細心拍了拍弟弟身上沾著雪色的袍子,又帶著小孩一起去用門口的一汪活泉洗手。
木文很乖巧,盡管泉水冰冷刺骨,他也學著兄長模樣一起認認真真將小爪子探入水中,隻是忍了忍,他還是不由問道:“阿兄,為什麽要洗手呀?”
“阿兄也不知道,不過看著前頭的人也是這麽做的,”木白左右看看邊上沒人,悄聲道:“我們初來乍到,學著旁人的動作準沒錯,不過阿兄覺得這可能是當地人表達對孔明先生尊敬的一種方式吧。”
木文似懂非懂,他伸出凍得通紅的小手讓兄長給他將手擦幹,木白心疼弟弟,將小孩的爪子捂到自己的脖子裏,直到感覺木文的手回溫了才又牽著他踏入陵園。
如羅先生所說,這武侯墓留著明顯的後人加蓋痕跡,屋舍磚塊都帶著不同時代的特色,就連拜謁者留下的碑文都千姿百態,模樣很不規整,但在這兒卻奇妙得被統一了。
今日漢中小雪,走廊上的漢柏古鬆均是沾著雪色,襯得環境愈發古樸大氣,許是他們來的時間剛剛好,此處並無外人,木文拉著兄長的手,去碑文處走了一圈,隻見這些碑文字體不同,用語不一,甚至還有外國的來訪者。
若是將這些訪客身處的朝代連接起來,就像是橫跨了曆史的一整條長河,令人不由心生慨歎。
“阿兄,他真的好厲害啊。”木文伸出手指,從碑文上的一個個名字上劃過,再轉過頭來時眼睛亮閃閃的:“文兒也想要做那麽厲害的人!”
還未等木白回話,一聲蒼老笑聲傳來,兄弟兩連忙回頭,驚見一手持掃帚的老叟從碑文後走出,顯然這人從方才正在碑林裏頭掃雪,隻不過碑文聳立,加上木家兩兄弟身高不足,這才沒見著人家。
兩兄弟忙躬身行禮,老叟持帚還禮,見剛剛發下豪言壯語的木小文臉蛋紅紅,老叟於是笑道:“小童子不必羞赧,老夫在此結廬掃雪已有許久,所見頗多。”
也就是說木小文這樣的行為是很常見的啦!木文頓時就不害羞了,他看了眼老人家的背後,以及天上依然在飄飄灑灑的雪花,有些疑惑:“老人家,現在還在下雪呢,您怎麽現在掃呀?剛掃幹淨不是又要積起來了嗎?”
“老夫掃的不是眼前雪,是未來的雪。”老人撫須一笑,語中帶上了些許機鋒之意:“雪少時用掃帚可以清除,但是等到堆多了,非鍬鐵不能移。”
見木文歪頭表示不解,他指了指自己的掃把:“小郎君你且看,我這掃帚是以竹條編織,平日裏灑掃時即便動作再大,碰了這些石碑亦是無妨,竹子雖硬,卻傷不了磚石。但我若是等雪多了結厚了再動鍬鐵之時,那時候再有磕碰可就不得了了。”
“那,那你也能小心些呀。”木文有些不能理解得歪歪頭,卻聽老者笑道:“再小心也難免意外,像老夫,吃飯吃了六十年都會被噎,焉能保證揮動鐵器之時不會傷了石碑呢。”
說著,他掀起眼皮,認認真真打量了眼前麵容有八九分相似的兄弟二人兩眼,笑道:“有些事啊,它就不能拖延,早些時候清掃幹淨了,雖然疲憊了些,好處卻是無限,若是拖到了後來即便能再理,也難免傷筋動骨。”
“哦……”木文其實還是有些不太明白為什麽就一個掃雪還會有那麽多複雜的說法,不過老人現在就想掃雪的心思他還是懂的。
他看了看這片大大的碑林,又看看老人單薄的身形,扯了扯木白的袖子,見兄長衝他一笑後他立刻鬆開了小手跑到老人身邊:“老人家你可還有別的掃帚?文兒和阿兄一起來幫你掃吧,我們三個人一起,總能更快的。”
“哈哈哈哈!”老人朗笑一聲,伸出手摸了摸木文的小腦袋,他的笑容爽朗,動作卻極其溫柔:“不必咯,老夫的掃帚是用來掃雪的,你的小掃帚,要用來掃更重要的東西。”
說罷,他又推了推兩人,“快些去吧,現在裏頭沒人,你們可以同武侯說些悄悄話。”
“那……”木文有些遲疑得看了他一眼,見老人微笑著看他,於是衝著老人躬了下身,道:“我們進去啦?”
老人含笑點頭,目送著小孩搖搖擺擺又跑回了兄長身邊握住了他的手,那兄長也遙遙衝他一躬身,兩兄弟穿過碑林,親親熱熱得踏著地上鬆軟的雪色向著遠處那個土丘走去。
他腳下一轉,重新走入碑林之中,一句輕語飄散在了空氣中:“稀奇稀奇,這代的紫微垣可真是熱鬧。”
竹枝刷過雪地,不留半分痕跡。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是著名的孔明腦殘粉為你講孔明墓的那些事。
這裏要說一下,崇拜諸葛亮這件事從東漢末年一直到近代都有,並不是三國給他拉了人氣,而且人們崇拜孔明先生也不是因為他的高智商,而是他的忠誠以及很多儒係的理念。(←雖然有很多道係行為但他的確是儒生沒錯!)
在先帝亡,後主庸的情況下依然忠心謀算,鞠躬盡瘁死而後已,這才是人們崇拜的重點。
聰明、算無遺策這種東西在士大夫眼中真的沒什麽好崇拜的,走上那個階層的人基本個個都是聰明人,但聰明反被聰明誤的不勝累舉。翻開奸臣錄,裏頭過目不忘的都能有好幾個,年輕時候是好官的也不在少數,一個官員能安安心心走到最後閉上眼睛那刻都是幹幹淨淨的,這才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