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跟你主人一樣傻

這天晚上人都走後,冷峯打掃工作室忙活到了半夜,藍雪青留下來幫他,看到這麽亂糟糟的一片,藍雪青也有些抱歉,冷峯倒是沒出口一貫的冷嘲熱諷,而是無所謂又有些自嘲地說:“這兒也空了好久,今天算是這個假模假式的工作室頭回開張做東西。”

藍雪青沒笑,她認真地說:“阿峯,不要在意別人說什麽,有些東西是隻屬於自己的,隻用管自己的感覺,別人怎麽說都不重要。”

冷峯聽了這話,臉上的自嘲意味卻更濃了,說:“如果別人說的,就是我心裏想的呢?”

藍雪青一怔,冷峯停下手裏的忙活,說:“那個評論家說的,無情無欲,無法共情,毫無表達,這十二個字也是我對自己的評價,我做過的那些所謂作品,毫無價值,什麽都不是。”

藍雪青想說不是的,曾經有那麽多業內業外的人喜愛你的作品,被那麽多藝術館收藏,是有價值的,然而她自己剛剛說了那話,一個創作者隻用在意自己的感覺,很明顯冷峯自己對自己並不滿意,那外界的一切滿意都不作數。

冷峯坦誠得近乎**:“你想說外界的捧場是吧,是,的確很捧場,那些藝術品經紀人,策展人,畫廊老板,拍賣行老板,國內這個圈子最好的資源,幾乎都捧過我的場,但我很清楚,他們捧的並不是我,而是我父親。”

“你父親,那位美院院長。”

“對。”冷峯點頭,提起父親,他的臉上一絲情緒也沒有:“我祖父是建國後美術界的第一批雕塑大師,我父親繼承他的遺誌,一路做到美院院長,美協主席,什麽樣的頭銜沒有,在這個圈子裏呼風喚雨,要什麽都手到擒來,雖然這形容挺可笑,但一點不為過,身為他的兒子,還是他的嫡傳弟子,我想要什麽樣的資源沒有?用他自己的話說,都是我捧的你,你離了我,什麽都不是。”

不知道為什麽,這個夜裏冷峯突然就如此直白尖銳地講到了這個話題,就連江沅他都沒講過,冷峯的眼神落在放工具的工作台上,那裏的蓋布鼓起來一小塊,下麵是那隻笨拙醜陋的鬆鼠。

冷峯知道自己喜歡那隻鬆鼠,醜極了,卻美極了。

他可以隨手雕出一隻比那精細到不知多少倍,活靈活現到不知道多少倍的鬆鼠,然而卻不是那樣的一隻,那樣,一眼看過就忘不掉的一隻。

於是他的情緒變得有些放縱而頹唐,肆無忌憚地把過往剖開來。

“你離開家這麽久,你父親沒找過你嗎?”藍雪青問。

冷峯搖搖頭:“我把他所有聯係方式都拉黑了,他那個人心高氣傲,也做不出低聲下氣找別人來聯係我這種事,就這樣吧,挺好。”

藍雪青歎了口氣,卻不知該說什麽,冷峯並不需要安慰,他需要傾訴,也隻是這一刻而已。

“我父親知道我做的東西隻是末流,我自己也知道,但我是用他教給我的方法去做這件事的,私下裏他很直白地說我就像個工匠,我無從反駁,因為我就是這樣,是個披著藝術家外皮的工匠。”

“別這麽說自己。”藍雪青忍不住說,她見過冷峯此前的作品,雖然沒見過實物,但是看過許多展覽的圖片,覺得那樣的作品比“工匠”高了很多個等級。

“但他還是給我堆了許多資源,任何圈子隻要有人捧,就能出頭,這行更是如此,從大二開始我就辦個人專場,被邀參加國內國外的各種展,拿各種獎,像個選秀的愛豆一樣,一出道就光芒萬丈,背後都是關係和錢堆出來的,虛假繁榮。”

“但每一次站在閃光燈下,對著各種人的笑臉,邀請,我心裏都在說,他們都希望跟你父親搞好關係,沒你父親,他們根本不會認得你,這種日子一直持續到兩年前,被一個評論家的一篇文章一劍刺破。”

藍雪青沒看過那篇文章,冷峯說:“他是個在世界範圍內都很有權威的華人評論家,叫榮玉,資曆比我父親還深,長居國外,不混國內的圈子,大概是因為這樣,完全遊離在我父親的關係網外,才那麽一針見血地講出來,其實我這樣的小人物是不會被他注意到的,但因為我父親的關係,國內的人把我捧上了天,說我是近年國內先鋒藝術的希望,這麽大名頭,榮玉自然要好好看一看,一看就看出了底細,看穿了我父親親手織造的皇帝的新衣。”

“剛開始的時候,榮玉隻說了那十二個字,國內自然有我父親這邊的人站出來反駁,榮玉於是擺出正經搞學術的態度,認真寫了一篇長評,全方位無死角地批判我的作品究竟為何不入流,有理有據,雖然藝術這種事大多憑美學認知和自我觀感,並沒有一定之規,但作為業內人,什麽樣的作品上流,什麽樣的作品下乘,大家其實心知肚明,那篇長評過後,國內幫忙反駁的人也偃旗息鼓,我父親覺得極其沒麵子,卻偏偏還不能把那位榮玉如何。”

“所以你選擇離開?”

冷峯點點頭:“不離開又能如何?皇帝的新衣都被扯了個幹淨,難道還要繼續舔著臉在那行裏混著?我臉皮再厚,再喜歡爭名逐利也厚不到那份上,再說,也確實煩了那個圈子,聽不到一句真話。”

“我其實挺感謝榮玉,他那篇大實話雖然讓過往繁榮俱雲煙,但我終於可以不用戴著麵具做人,也終於可以離開我父親的包圍,不然,要一直被那麽多那麽好的資源捧著,還真不一定有決心掙脫。”

藍雪青很感慨,又覺得可惜,難道冷峯就此真的不再做作品了?雕塑這件事他從五歲做到快三十歲,根本已經是融入骨血的東西,難道就此擱手?

冷峯自嘲:“然而離開登虹來了梨津,卻發現自己什麽都不會,除了做那些華而不實的藝術作品,我什麽都不懂,什麽都沒做過,還不如一個真正的木匠,也許我該去拜個師,半年後就可以去當木工幹活,這樣至少還能養活自己。”

這個看起來又冷又硬又倨傲的男人,在這個寒冷的冬夜,把自己的心剖開來,藍雪青有些心疼,她知道冷峯並不需要觀眾,隻是恰好他處在這個情緒,自己恰好在他眼前,便當了這個聽眾。

但她還是不太明白,為什麽今晚的冷峯突然被觸動?

冷峯說完這一通,像是把心底積壓的不暢都宣泄了一番,雖然改變不了什麽,但情緒看起來穩定多了,他笑了笑:“不好意思,讓你見笑了。”

藍雪青搖頭:“阿峯,我倒是很希望你能釋放自己,你看著冷靜理智,卻太壓抑自己了。”

“是吧,”冷峯也不反駁,淡淡地笑著說:“成年人總不好動不動大吵大鬧的,我又不是沅兒。”

說著兩人都忍不住笑了,江沅跟冷峯是完全不同的人,冷峯時常又嘲又罵地說江沅軟弱又任性,但其實他有時候羨慕江沅的任性,像他自己,無論如何也任性不起來,太知道什麽是好的,對的,正確的,像他做的雕塑,每一刀都精準無比,然而湊在一起最後卻出來一個精確而無趣的玩意兒。

冷峯也不知道自己要如何改變,覺得有些東西可能是天生的,也許他選錯了路,他這樣的性情如果去做木匠,做醫生,做法警,說不定更有出路也更自在。

藍雪青走後,冷峯給自己倒了杯酒,又盯著工作台上鼓出來的那一塊看了一會,然後伸手掀開。

醜醜的鬆鼠拖著雲一樣的尾巴怔怔跟他對視。

冷峯喝口酒,把酒杯對著那鬆鼠伸一伸,像是要跟它碰杯,這舉動實在有點幼稚,冷峯忍不住自己都笑了,而後一口氣把酒飲盡,說:“你跟你主人一樣傻。”

心裏還說,一樣這麽會膈應人,看一眼就像釘子一樣,紮在人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