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48小時的投奔

別冬是在初冬的時候抵達梨津鎮的。

三天前他離開家鄉的時候,那裏早已被大雪覆蓋,他特意走了幾十公裏的山路,去看了埋葬在森林深處父母的墓,再轉道蜿蜒朝上,一直爬到鹿鳴山的最高峰,看到永不停息的紛飛大雪中,萬裏山河,惟餘莽莽。

這裏的雪晶瑩,幹燥,隨著北風一起起舞肆虐,別冬頭頂那隻破舊的皮帽子、身上裹著的不停掉毛的皮襖子和他的臉都掛滿了白霜,但他在呼嘯的風中挺立,跟這萬裏森林一樣,紅鬆、白樺、黑樺、雲杉、山楊……所有樹木都頂著厚厚的雪,靜默著傲然挺立,別冬在心裏跟它們告別。

別冬沒有要告別的人,唯一需要知道這件事的,都已經埋在了地下,別冬對他們也隻簡單地燒了紙,說“我要走了,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也許不回來了”,墓碑很簡陋,一個存在了許多年頭,已經殘破不堪,另一個三年前剛立上去,也好不到哪去,別冬想,也許等他下次回來的時候,這些碑都已經找不到了。

這樣也好。

父親生於森林,死於森林,母親曾經那麽渴望離開森林,去過“城裏的生活”,若她知道後來自己有那樣一個結局……別冬平靜地燒完紙,平靜地跟他們說完話,平靜地看完他眷戀的大山,頭也不回地走了。

他在地圖上查看過他即將要去的地方,梨津鎮,一個要把電子地圖放到最大,才能勉強找到寫著地名小字的地方,別冬的手機比他的皮襖還破,不知道被幾代人淘汰下來的一隻舊貨,他從那個地方的大鐵門出來後,花200塊錢從二道販子手裏買來的,能打電話,有微信,還可以看地圖。

費了很大勁,電子地圖才顯示完全,別冬看到他所在家鄉,和要去的地方,正好位於祖國地圖上的兩個尖角,成一條斜拉的對角線。

從東北到西南,他第一次出門,就斜跨了大半個中國。

買完去縣城的巴士票,和兩趟漫長的綠皮火車坐票,身上隻剩幾個鋼鏰,別冬去熟悉的小鎮街角買了幾張大餅,卷起來,塞進皮襖裏側,餅剛出爐,還熱著,燙得胸口疼,他不在意,坐小巴車到縣城火車站,餅已經變得微涼,跟他的身體一個溫度。

縣城冬天的火車站,人不多,別冬在等車的時候,把手機微信裏唯一的幾句對話看了又看,確認了又確認,那個地址他早已背得滾瓜爛熟,雲南省慶原自治州慶安縣梨津鎮隨園路7號。

發送地址信息的人叫江沅,別冬認識他的時候才13歲,現在他19了。

13歲的時候,江沅跟他說,如果有一天你想離開這裏,去外麵看看,可以隨時找他,於是六年後,算得上走投無路的別冬,從大鐵門裏走出來的一瞬間,就想到了這個人。

他其實不認為江沅還記得他,畢竟他隻是給江沅當過短短幾天的森林向導,據說江沅來自一個很大的大城市,叫登虹,是一個大學的美術老師,帶著他的學生來畫畫,在森林邊緣的村子裏遇見了13歲的別冬,別冬對這群人好奇,追著他們看,江沅於是讓他跟他們一起,別冬帶著他們在森林穿梭,去外地人根本不可能找得到的美景仙境,江沅最後走的時候給他留了聯係方式,一筆向導酬金,還有那麽一句話。

出乎別冬的意料,江沅在短暫的錯愕之後立馬記起了他,他喊他那時候隨口取的外號,叫他漂亮的小鹿,別冬不好意思地扯了扯嘴角,隔著電話,也沒人知道他笑了,就一瞬。

江沅還是別冬記憶中的沅哥,熱情溫暖,聽別冬說了意圖,當即滿口答應,說:“來吧,沅哥這兒正缺人。”

江沅這麽爽朗,別冬突然有些愧疚,不知道自己去了登虹那樣的大城市能做什麽,然而江沅報給他的地址是在一個南轅北轍的地方,雲南?

掛了電話後,江沅隨即加了別冬的微信,把詳細的地址發給他,又說:“我之前已經定好了近期要出趟門,你來的時候我可能不在,密碼告訴你,客棧最近沒營業,你自己先安頓好,等我回來就行。”

別冬的手機很卡,發不出幾個順暢的字,隻簡單地回“好”。

他想問你為什麽不在登虹市,不當老師了?

六年過去,很多事情都變了,別冬想想自己,便也覺得不必多問什麽,心裏是覺得慶幸的,他已經無法在老家待下去,就快走投無路了,現在可以去一個另外的地方。

很遠,遠點好,別冬想,越遠越好。

綠皮火車開動的時候,別冬的心裏湧起一股複雜的情緒,是大清早,深雪覆蓋的縣城和四周古老的森林都還在沉睡,火車哐當哐當,頭頂吐著白煙一路向前,黑白的景物飛快倒退著,別冬伏在身前的小桌上,看著熟悉的一切漸漸遠去。

說不上舍不得,也許有那麽一絲悵然,火車飛馳,別冬的心裏漸漸鬆下來。

三張大餅吃得很省,抵達鄭州的時候轉了一趟車,最後一張餅吃完的時候距離慶安縣火車站還有18個小時,別冬喝著火車上提供的免費熱水,扛著。

後來旁邊座位的好心人半夜到站,下車的時候把身上剩的一桶泡麵和三根火腿腸留給了別冬,別冬吃完,覺得餓得沒那麽燒心了。

快到慶安縣的時候,旁邊的座位上來一個跟他差不多年紀的年輕人,很有活力,已經旅遊了大半個中國,現在去梨津,嘰嘰咕咕地試圖跟他聊天,得知別冬是從東北一路坐火車過來,發出天真的讚歎聲。

別冬沒錢了,然而梨津鎮距離慶安縣還有54公裏,得從火車站旁邊的汽車站坐中巴車,他在售票處問了票價,又退了出來,54公裏,別冬想如果自己吃飽的話,走過去也未嚐不可。

手裏一共還有15塊錢,中巴車20塊,旁邊的麵館寫著牛肉麵15塊,別冬猶豫著,突然背後被人拍了下,是火車上那個很有活力很天真的小夥子,說他包了個去梨津古鎮的車,問別冬要不要一起。

別冬坦誠說他沒錢,小夥子擺手,說他一個人也是包車,多個人對他沒區別,反正順路,還能說說話。

別冬於是陪他說了54公裏的話,他不善言,言辭生澀別扭,然而小夥子卻覺得跟他聊天很開心,還說他有一雙漂亮的眼睛,像鹿。

在路上別冬聽小夥子講,才知道梨津鎮是個非常出名的古城,許許多多的人奔著它而來,有的隻是短居的旅客,有的莫名其妙就成了長住。

這裏有非常非常多的異鄉人,在這裏討生活或半流浪,隻把他鄉當故鄉。

聽到這句話,別冬心中隱隱一動。

小夥子問了別冬要去的地址,一直把他送到隨園路端頭,這裏是步行街,車不能進去了,別冬跟他謝了又謝,拎著包下了車。

這麽一身不合時宜的打扮,站在傍晚熙熙攘攘的隨園路上,別冬覺得有些恍惚,這裏明明已經是初冬,白天卻很熱,他不得不把破皮襖脫下來係在腰間,隻穿一件T恤,露出纖細卻並不瘦弱的胳膊,一路看著門牌,找隨園路7號。

還是被人指了路,進到一條岔進去的巷子,才找到7號的門牌,是一個看起來很大的院子,院門旁邊一塊牌子上寫著“上沅兮”三個字,是草書,別冬辨認了很久,依稀辨認出一個“沅”字,確認沒找錯地方,又摸索了半天,才把密碼門按開。

院門打開的一瞬,別冬鬆了口氣,周身汗都下來了,這是間很開闊的客棧,進門的四方院落裏種滿了植物,別冬在森林裏長大,竟然認不得這裏的許多植物,都是老家沒見過的品種,濃鬱的綠,枝葉蔓延得瘋狂。

院子裏有口天井,用水泵可以壓上來沁涼的井水,別冬扔下包,解了皮襖,用井水洗了把臉,幹脆脫了衣服就在露天裏洗了個澡,覺得總算緩了過來。

江沅說他可以隨便住,別冬看了幾間客房,無論如何都覺得住進去不合適,最後找到一個儲藏間,堆滿了客棧要用到的各色物品,裏頭有一個高低床,別冬收拾了下,把下鋪清理出來,鋪上了客棧的床單被套,決定就睡這裏。

這裏是高原,別冬沒見過這麽漫長的傍晚和日落,他在客棧三樓的天台,看到一大片潮水一樣的火燒雲,它們從背後別冬不知道名字的巍峨群山山巔噴薄而出,源源不斷地向遠方卷動著,這裏的風也很大,隻是不算冷,那些豔麗而濃稠的雲你追我趕,噴灑出一片熾烈。

別冬看完了一整場日落,這裏也有莽莽群山,群山對著的另一側,別冬目力所及的最遠處,看到一大片藍熒熒的水光,是湖嗎?

天黑以後,氣溫驟然下降,別冬還沒適應白日裏的炎熱,就被夜裏的寒冷震驚到了,破破爛爛的皮襖又回到了身上,他想給江沅回個消息,告訴他自己已經到了,手機早在半路就沒電,這時拿出來充電,卻發現無論如何也充不進去,開不了機,別冬搗鼓了半天,確定自己被二道販子黑了一把,隻能喪氣地把手機丟到一邊。

之前江沅說過,冰箱裏有吃的,別冬找到兩顆土豆,半顆花菜,幾隻蔫掉的青椒,晚上給自己做了頓飯,這裏的廚房就在院子裏,是半開放式的,用具高級先進,別冬十分不適應,很多東西包括開火關火都摸索了半天,等他吃完飯洗了碗已經是深夜。

明月高懸,別冬第一次見月亮這麽圓這麽大,離自己這麽近,這一天經曆的陌生事物太多,他來不及去感受,就已經倒頭沉沉睡去。

半夜的時候他被驚醒,聽到院子外頭有猛烈的砸門聲,別冬頭皮發緊,瞬間想到了什麽,衣服也顧不得穿,就一件T恤短褲光著腳衝進院子裏。

外麵的人把院門砸得砰砰作響,似乎還胡亂在密碼鎖上按了幾下,沒按開,也不說話,別冬不明所以,想到老家無所不在的悍匪惡霸,他的視線在院子裏急速掠過,想找一件趁手的東西,最後在角落休閑區的壁爐那兒找到一隻勾火的鐵釺,把它攥在手裏,別冬心跳得厲害,眼皮抖動。

別冬不怕悍匪,不怕跟人幹架,他隻怕自己太狠,一旦動手便無法自控,就跟在老家一樣。

作者有話說:

大噶好,又開始新故事啦~

小冬有一些不開心的過往,但峯哥和小冬的整體故事是甜的,可以放心食用~

故事發生在梨津鎮,梨津這個名字在我以往的書裏出現過,但是一個電影裏的虛名,跟這本書的梨津不是同一個地方。

梨津的現實城市對照的是大理,鑒於書裏有一些架空設計,還是用一個架空的地名更好。

開門迎客,歡迎常來~O(∩_∩)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