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曆史何嚐溫柔
在赫梅斯家族中,安德裏斯伯爵的次子格裏爾子爵顯得與其他人格格不入。無論是他的長相還是他頑固的叛逆。
赫梅斯家族男性的典型特征是壯實的身體和濃密的毛發,他們一直對這種孔武有力的外表引以為豪,以至於遺傳也和他們的個性一樣執拗——實際上可能並非如此,但小白臉在赫梅斯家族確實算不上受歡迎的相貌,這一點向來被王都的貴族嫌棄,他們說赫梅斯“一身再過400年也洗脫不了的農夫臭味”,幾乎沒有地位動搖危機的赫梅斯人則諷刺他們是一群藍血的綿羊,嚼之無味。當然,作為重要成員的女性還是必須有女性的樣子,所以他們的女兒在王都的名譽比父兄都好得多。
“瘦弱的哥布林”這個外號伴隨了格裏爾子爵大半個少年時代,終於在父親做出決定之前,他自己借口學習劍術,在某個秋季的清晨離開了他的家族領地。此後整整八年,除了偶爾的信件寄回表明他還沒死在魯莽的舉動上之外,他的家族對他在外的經曆一無所知。而現在他終於回來了,毫發無傷,雖然還不夠粗壯,但也足夠高大,來自母親的綠色眼睛,金發加上彬彬有禮的笑容,背後卻隱藏著一股來自遊曆和冒險的野性氣息,如果在王都,他絕對會在貴婦人的圈子裏引起一陣小小的風潮——跟那些穿著白色長襪,戴著假發,臉色不需擦粉也一樣蒼白的貴族相比,這種男人是多麽符合她們那些隱秘而狂野的渴望。不過在遠離文明和繁華的赫梅斯,除了被繁瑣的女性禮儀和新娘教程禁錮的羅茜妹妹對他抱有濃厚的興趣之外,其他人對他的觀感和多年之前差不多,對於格裏爾隻有這家夥不要折騰出更多離經叛道惡行的期望。
子爵對此心知肚明,不過他表現得好像毫不在意。從那個愚蠢的警衛隊隊長嘴裏得到了他需要的信息之後,他居然沒有把那個男人送去赫梅斯軍營,而是允許他和他的隊伍一起前往洛伊斯,準確得說,是洛伊斯的塞繆,那個赫梅斯家族在一百多年之前和遺族訂立的契約所圈定的遺族住地。
在出發之前,看起來對自己的任務漫不經心的子爵待在自己的房間中,毫無整備下麵正在集合的那支部隊的打算。房間裏不是隻有他一個人,一個穿著白袍的男人坐在他對麵,總是嘲諷般的表情幾乎成為了這個男人的標誌。
“真是諷刺。”大法師雅克重新卷起羊皮紙,還給子爵閣下,“違背了契約的是赫梅斯,要被剿滅的卻是他們。”
子爵接回百年之前的契約文書,微微一笑,“您應該記得赫梅斯家族的傳統。”
雅克法師臉上露出一個明顯的鄙薄表情。他並不關心一個隻有區區千人的部族的命運,即使他對這個部族的了解比其他人更多。但在法師的哲學裏,既然他們已經被曆史證明是失敗者,那麽無論以何種方式消失,都是命運的注定。他輕視的是赫梅斯家族的那個傳統,就是赫梅斯的男性基本不識字。相當部分的貴族都是如此,那些蠢貨被教廷和法師協會把腦子洗成了白板,況且學習比吃喝玩樂困難得多,現任國王的祖父就目不識丁,被他寵愛的一個教士攛掇簽下一份文書,將一大塊領地白白送出去,還因此引發了一次著名的決鬥事件。
當時的赫梅斯領主對此嗤之以鼻,雖然虔信光明神,認同文字的神聖,但他認為使用文字是弱者的遊戲,真正的契約是立在血液之中而非脆弱的羊皮紙上。而現實是,在被遷移至此的遺族狠狠打擊之後,百年之前的赫梅斯領主為了遮掩這次失敗,和當時的遺族首領定立下了文書,將洛伊斯的塞繆劃給遺族居住,遺族則對這次戰爭的結果保持沉默,雖然無論如何遮遮掩掩,割地的事實都不會改變。那位領主因此將文書鎖進了密室,並且要求所有部下和族人統一口徑,到以文盲為榮的那位伯爵成為領主的時候,他們已經認為是自己的仁慈才使這支遺族得以苟延殘喘了。實際上遺族那邊應該還保留著這份文書的另一半,但是在訂下那份文書之後不久,這支遺族為了挽救他們最後的王室,而將大部分的戰士再度派往戰場,並且此後再也沒有歸來。此後的變遷中,這支遺族的力量因為各種原因被削弱,當邊境警衛隊向他們收稅的時候,他們已經冒不起反抗的險了。
關於這份沿革,知道的人差不多都死去了,如果不是格裏爾有專門的技能,他也拿不出這份簡直要腐朽在堆滿鏽蝕兵器的密室裏的文書。另一份此時正封存在遺族祭師鬱金背後的箱子裏,相比赫梅斯,這一份文書倒是保存得足夠好,也許當將來某一天來到的時候,它還能發揮應有的作用。
不過現在的遺族絕無餘力去處理曆史遺留問題。這支隊伍有930個人,年紀在40歲以上的有113人,12歲以下的孩子97個,其中35個是嬰兒。雖然孩子的母親極力給孩子最好的照顧,但雲深統計的時候就發現,至少有一半的嬰兒處於營養不良中。在地球的時候,除了少數情況,雲深所見的嬰兒基本都是奶胖奶胖的,臉頰紅潤而圓鼓,短短的手腳就像藕節一樣,手背一個個小窩,鬧起脾氣來能折騰得大人滿身汗。雲深抱過不少孩子,覺得再沒有比嬰兒的肌膚更溫柔的觸感。但是這裏的嬰兒大多是又黑又瘦的,母親們的奶水明顯不足,孩子們也沒什麽力氣,就算感到不舒服了,也隻是嚶嚶地哭泣,聽起來就像一根細細的絲線一圈圈繞在大人心上,慢慢收緊。
雖然雲深說過要負責那些老人的生計,但族長和長老都認為現在還不到麻煩他的時候。老人們都有自己的後輩,雲深知道自己對他們的自己的態度,並不打算為了顯示自己的信用而去驚擾他們。但是那些孩子的情況讓人很難安心,在隊伍暫停休息的時候,他走向一個抱著孩子,正在傾身去折斷一棵枝葉翠綠的植物的女人,她的孩子從上路至今,就一直在斷斷續續地哭泣。風岸跟在他的身後。
那個女人將折下的綠葉插在孩子的繈褓上,似乎是祈求某種意願的意思。雲深在離她幾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然後低頭對風岸說道,“風岸,你能幫我問問她,可以讓我看看孩子怎麽了嗎?”
風岸點點頭,用部族的語言詢問了那個發現了雲深而不知所措的女人。對方露出激動的表情,馬上跪在了地上,小心地把孩子從自己的背上解了下來。
雲深小心地把孩子接到手上,手上的分量輕得讓人心驚,孩子的臉色很差,嘴唇幹燥,但被自己的母親交到陌生人手上的時候,他還是睜開了眼睛看著,因為臉瘦那雙眼睛顯得特別大,黑得令人心悸。雲深對他露出溫柔的笑容,然後慢慢地打開繈褓,一股並不好聞的味道湧了上來,他微微皺起了眉。風岸一直注意著他的表情,這時候連忙伸手想去把孩子接過來,雲深卻伸手過去摸了摸孩子的肚子,接著輕輕抬起他(這是個男孩)的腿,仔細觀察孩子的排泄物的顏色。
雖然雲深的專業離醫學很遠,但他參加過登山隊,充當過特殊情況下隊友的隊醫,也有過很短的一段照顧孩子的經曆,不僅被孩子的父母一再叮囑,他自己也查詢過不少資料,雖然後來一個都沒用上。而一摸到這孩子的皮膚,雲深就知道這個孩子發燒了,發燒加上拉肚子,絕對不是靠孩子自己忍耐得過去的。他不確定自己能做什麽,但他能確定如果不做點什麽,這個孩子有可能在這段路途中夭折。
一邊請風岸繼續為自己翻譯,雲深讓一雁幫自己拿點水來,然後從自己的背包中拿出了急救箱。在救起範天瀾之後,急救箱裏的藥品和繃帶就消耗了不少,雲深又補充了幾個單位。他把可能用得上的東西拿了出來,然後整肅了表情,向那個含著眼淚的女人問道,“你願意把他的生命交付給我嗎?”
風岸吃驚地看了他一眼,稍一猶豫之後向那個女人傳達了雲深的話語,她呆了呆,接著拚命點頭。
其他人漸漸圍了過來,看著雲深有條不紊的動作——實際上他心裏完全不是這麽一回事。就算大多數時候他都表現出了良好的心理素質,腦子裏有的沒的知識也儲備了一些,但真正麵對一條幼小生命的時候,那份直接壓在胸口的責任還是令人不得不舉輕若重。
隊伍再次開行了。一個女人在其中偷偷哭泣,卻不是因為悲傷。在她的懷裏,被柔軟的織物包裹的孩子已經沉入了睡夢,雖然這個世界對這樣的生命如此嚴酷,但他此時依舊能夠棲息於母親懷中,死神正在漸漸遠離他無辜的睡臉。
風岸繼續跟在雲深的身邊,偷偷地看著他平靜的麵孔。雖然沒有人再多說什麽,但是對於這位地位崇高的煉金術師,族人們看向他的眼神已經有了些許不同。
在薄暮的暈色在森林中彌漫開來,第一顆星辰出現之後,遺族的大部隊多花了一倍的時間,終於趕到了阿爾山下,等待在這裏的先遣隊已經建立了一個營地,為他們等待良久。在開始各自落腳休息的人群中,一個高大的男子向著雲深走來,默默地幫他解下身上的東西。
雲深對範天瀾疲倦地微笑,“任務完成了?辛苦你了。”
範天瀾的動作停頓了一下,然後低聲說:“我以後……不會離你太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