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山上有座廟

在教室裏討論完之後那幾天我睡眠很差,而且總會做一些非常詭異的夢。

夢裏我緩緩走下台階,穿過一片幽暗的鋼鐵森林,抵達了一個由冰冷廢墟組成的城鎮之後總是會被一陣尖利的嚎叫聲吵醒。那陣聲音並不像是人發出來的,而更類似於金屬摩擦和碰撞所產生的。那個聲音一開始隻是微微的擾動,在我走到城鎮的街道上之後逐漸吵鬧起來,從四麵八方向我逼近。

我總是在它抵達自己身後的一瞬間突然驚醒,而且很難再次入睡。那個時間通常很早,最多也就早上五六點。我醒了之後一般會在**掙紮一會,然後躡手躡腳地爬下去穿上外出的衣服,揭開宿舍門走進正在散去的夜幕裏。

即使在你陷入酣睡的時候,黎明也不會放過你,倒不如主動去擁抱它。

於是有一天的早晨我和之前一樣穿上衛衣出門,北方春夜的空氣仍然冷冽,熹微而清涼的晨光將我的思緒帶回了一年之前,那時我還在校足球隊裏麵,每天都被鬧鍾吵起來去參加晨跑。

我繞著校園逛了兩圈,通往教學樓和圖書館的道路上並不是空無一人,學生們裹在顏色各異的厚重衣服裏行色匆匆地走著,有的人手裏還握著豆漿或者包子。

我一直很敬佩同校學生的自製力,他們很多比高中的時候都拚命多了,雖然在這種地方努力已經不一定能轉化成成績了,畢竟總有人比你更努力。

校園南邊是一堆半荒廢的老院子,它們大都是明清時期的古老建築。這裏離學生公寓非常遠,所以很僻靜。自從我大一的時候發現了這個隱藏區域開始,它就成為了我發呆的首選位置。

我到達那堆老房子的時候天青色已在空中漾開。太陽的光芒讓我清楚看到了雜草叢生的小院裏有棵大槐樹,它細密的枝頭上已經掛滿了柔軟的白花。

花下有一個熟悉的身影,她好像在專心做什麽事情,並沒有注意到我。

“早上好啊,你這是……在背英語嗎?”

“啊,學長好哎!”

劉亦詩正在院子外的長凳上對著手機念念有詞,看見我之後她打了個招呼,摘下耳機扶著椅子站了起來。

“啊,我是在晨讀呢,咱們高中不是也會晨讀嗎?”

把這個習慣保留到大學的人,以後必能做出一番事業。

“是啊,我當時覺得晨讀可痛苦了,沒想到你現在都還在堅持。”

“我覺得還好吧……可能是因為我爸爸從小就讓我起這麽早吧,已經習慣了。學長要來一起讀嗎?自己在這念叨還有點不好意思的。”

她的父親是轉業的海軍,據她說當年跟著軍艦去過好多國家。

“我……就不讀了吧,我就是起太早睡不著了過來坐會……”

好奇怪的說法,在她眼裏我可能真有點神經質了。

“你每天早上都來同一個地方讀書嗎?”

“是啊,高中校園裏不是也有一棵大槐樹嗎,院子也和這裏一樣有點破破爛爛的,其實我們都是被它吸引來的吧。這個好像叫做暗示效應。”

在我們那老輩人都覺得槐樹不大吉利,但是這並不妨礙它們在全國範圍內成為分布甚廣的景觀樹。

“我很喜歡各種各樣的樹,感覺它們枝杈伸展到天空的樣子很漂亮,就是那種……不斷分叉開然後越戳越深的感覺?”

“是啊,嚴格一點說這叫做分形型圖案,確實是很好看的……”

“嗯……什麽圖案?”

成功引起了她的興趣,讓我有點沾沾自喜。

“就是……自身的一部分和整體相似的圖形。”

我走到樹冠下麵,撿起遍地殘花中的一條細枝,把它橫在大樹和我們的眼睛中間。

“如果我們把同一棵樹的細杈放大,那麽它的形狀和樹木的主幹枝是幾乎一模一樣的,當然如果把後者縮小也是一樣的,這在幾何學上叫做分形圖案;我們把它定義為一種空間尺度上的自相似性。”

她看著我微微點了點頭,那動作和我聽艾碧水說話的時候一模一樣。

“或者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裏有個老和尚給小和尚講故事,講的是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裏有個老和尚給小和尚講故事……”

“嗯嗯,我知道這個,然後嘞?”

“那個故事有時間上的自相似性:你從其中任何一個地方把這個故事截斷,然後隨著時間向前或向後平移,得到的都是和之前相同的故事。而分形圖案有空間上的自相似性,我們可以選取其中的任何一個尺度上的樹,比如樹幹或者枝杈,然後對其進行放大或縮小,也都會得到之前的圖案。”

之前給方雪看過吸引子就是一個典型的分形圖案,不過她的小腦袋肯定是理解不了這個的,我就沒和她說。

“嗯……我大概理解了,但是現實中的樹是不能無限放大縮小的吧。”

“對,所以自然界中的物體幾乎都是偽分形,但是通過程序可以生成很接近真分形的圖形……”

她不自覺地瞟了幾眼手機,我意識到再打擾她讀書就不好了。

“要不然我先回去吧……本來打斷你也不太好……”

“啊沒事沒事,剛剛有人在聯係我……那拜拜啦,有時間一起晨讀啊學長!”

※※※

“早上好啊方成,你這次考試成績很好啊,看來我講的都掌握了。”

勞動節放假之前的最後一個答疑時間我被解老師喊到辦公室,去拿自己的卷子。據說他從開始教學生那天起就一直這樣,考試之後會單獨解答每一個人的問題。

這可能是想用成績震懾一下大家吧,讓我們假期別玩得太猛。

雖然本來就隻放一天,還有調休。

我一進門就看到他正在辦公桌上在親自改期中考試的卷子,居然沒讓研究生來幫忙。

“老師好……我能看看卷子嗎?”

“你基本上所有問題都答對了。”他一邊說著一邊把答題紙遞給我,“看看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地方嗎?”

“其實我和她在思考一個問題……正好想問問老師。”

我接過試卷,在他的示意下坐在沙發上。

“你看到她寫的文章了嗎?我還親自幫她修改了一些地方,應該可以試著投一下Nature或者Science的正刊了。”老人兩眼放光地說著,“她是真聰明啊,僅僅通過對磁性材料進行刻蝕就能改變微觀的動力學,這在之前是無法想象的。”

我突然意識到我們在說起“她”的時候已經不需要提名字了。

“嗯……我們現在想研究一個新的問題了……就是利用一些固體的材料來模擬大腦的動力學狀態,想看看會湧現出什麽樣的行為。”

我看到解老師聞言停下手中的工作,抬頭直視著我。

“這個想法……很有意思,不過你們準備怎麽實現呢?”

“我設想的是,用鐵磁係統的局部同步磁化來模擬神經係統的局部同步放電,然後分別觀察一下二者的行為……”

這隻是我想到的,並不是她要做的,我也不知道她會怎麽設計實驗。

“嗯……如果是現象學層麵的話……倒是一個很好的練習……”

解老師似乎長出了一口氣,重新拿起紅筆。

“好好幹啊方成同學,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是歸根結底是你們的。這個學科的未來最終會也落在你們的肩膀上。”

事實上,有朝一日整個人類的過去和未來都落在了我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