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歸宿

窗外天已蒙蒙亮,橙棕色的窗簾隻拉了一半,一雙皮手套搭在窗台的花瓶邊。

昭然靠坐在床頭,赤著上身,右肩多了兩三個彎月形的牙印,原本雪白無暇的背脊上布滿淩亂鮮紅的抓痕。他放任鬱岸趴在自己胸腹上昏昏欲睡,手搭在其略陷的腰窩處,隨著時鍾靜謐擺動的聲響輕拍。

他沉默地回味這個值得牢記的夜晚,忽然完全明白了自己未來想要的是什麽,即使受到詛咒也在所不惜。隻不過怪物在喜愛的人麵前常常難以守住理智,剛剛自己粗魯得像天狗在吞食月亮。

他拿起鬱岸的左手,端詳手背上被電擊棍灼傷的疤痕。

“是勳章。”鬱岸困憊地將右手墊在下巴下,歪頭悶聲道。

他脖子上留下了昭然的指痕,喉嚨發啞。

每次因為他的偏執或是不聽指揮而訓他,他並不反駁,卻永不低頭,示意回家可以懲罰自己,但昭然發現他其實依賴被訓誡的過程。倔強固執,而眼睛裏最深的地方,卻藏著比螢火還要微弱的期待。

昭然試著低頭貼近他,親吻他手背上的勳章:“乖乖是為了我啊。”

鬱岸抬起頭,咬咬嘴唇。

眼淚慢慢盈滿眼眶,沿著臉頰涼涼地滴到昭然胸前。

沒想到一句話就能引動他如此強烈的反應。

鬱岸抬頭的同時,掛在頸上的銀色素圈戒環滑了下來,墜在細項鏈末端輕晃。

兩人的視線一起落在戒指上,鬱岸把戒指塞回緊身背心裏麵,貼著胸口妥帖放置。

昭然考慮了一下,把左手伸到鬱岸麵前,白皙的手指指尖泛紅。

鬱岸鼻尖紅紅的,盯著那隻修長漂亮的手看了幾秒,一臉不解。

又等了一會兒,鬱岸遲疑著從背心領口掏出自己打磨的銀戒環,還反複用眼神向昭然求證自己有沒有理解錯。

昭然並沒有收回手。

他有點不敢相信,從昭然身上爬下來,跪坐著摘下戒指在衣服上蹭亮,托起昭然的手,施以洗禮般鄭重緩慢地推到他的無名指根。

修長指節穿過纖細的銀環,受到戒指的限製,指根被輕輕箍住,感覺有點奇怪,很不適應,仿佛套上了帶鎖的項圈。

“嘶……”昭然動了動,鬱岸惶恐地抓住他的手,生怕他反悔。

但他並沒有,雙手捧起鬱岸臉頰,銜掉淌出眼眶的淚痕,抹平聚集於眉心的顧慮,接續之前深長的吻。

鬱岸閉上眼睛,在此刻得到了徹底的安撫,前所未有地放鬆下來。

……

一覺天明,日上三竿,接近十一點,趁昭然還躲在遮光窗簾下的陰暗床角裏沉睡,鬱岸端著蛋炒飯的空盤悄悄向下走,偷瞄樓下是否有人。

廚房裏高壓鍋在滋滋噴氣,芬芳的肉香飄出玻璃門縫。

鬱岸探頭往樓梯外打量,客廳地上堆滿各色彩紙,玻璃花形燈下,三個小朋友趴在木樁圓桌邊有說有笑,光滑的黑色蝌蚪小尾巴翹在半空開心地搖。

蛤白蜷身坐在兒童小板凳上,叼著一根細糖棍,低頭仔細給彩繪的課本包著書皮。

鬱岸弄出的響動驚動了對方,大哥扭頭看過來,跟著一起轉過來的還有漂浮在空中的四五顆眼球。

三隻小蝌蚪也好奇地揚起小腦袋朝這邊望。

蛤白說了一句你們自己玩,然後把手裏東西撂下朝鬱岸走過來,從他稍顯僵硬的雙手裏接過空盤,轉身放回廚房去,不料瞥見了鬱岸脖頸上的掐痕:“你過來。”

鬱岸倒也不怕,整理了一下思路,理直氣壯跟過去。

蛤白洗淨盤子擦幹,漫不經心問他:“昭然平時在公司表現怎麽樣?”

這個問題鬱岸沒在頭腦裏預設過,他卡了一下殼:“還……可以吧。”

“打罵下屬?”

“沒有,他對所有人都很好。”鬱岸不想承認這樣的答案,但這是事實。

蛤白搖搖頭,把盤子和瓷勺放回碗架裏。

鬱岸等了一會兒都不見他再說話,局促地搓了一下指尖,追問道:“為什麽昭然在畸獵公司工作?不怕得罪畸體同類嗎?”

“有得必有失。家族裏總要有人為此做出犧牲。”

“為什麽做犧牲的是他?他的心腸比秋柿子還要軟,在那種地方工作,每天都在剿殺同類,肯定不好受。”

蛤白聞言深深看了他一眼,重重地將瓷勺扔進筷筒裏:“是啊,這種事怎麽會輪到親族裏最小的他?”

鬱岸不明白他的目光為何充滿敵意和責怪,但並不介意這樣的眼神,不如說這才是常態,昭然看向自己時滿眼溫柔才是他遇見過的唯一的不正常,有得必有失,自己理應為被餡餅砸中的幸運付出一些代價。

過了很久,鬱岸問:“以後讓我做壞事怎麽樣?我不怕下地獄。哥哥,你有什麽事要我做嗎?”

蛤白挑眉譏諷:“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你有什麽本事?”

“比昭然心腸硬。”鬱岸回答。

蛤白怔了一下,看他的目光多了些探究。心中的敵意和蔑視鬆懈了一些。

“那就先在地下鐵站穩腳跟,再來找我。”

“好。”鬱岸不假思索答應。

他們在廚房裏說話時,客廳中突然爆發一陣哭聲。

蛤白擦淨雙手匆匆過去瞧,三隻小蝌蚪滿地廝打成一團,我扯著你的尾巴,他揪著我的頭發,甚至張開狀似七鰓鰻的布滿尖牙的嘴互相啃咬起來。

“二二三三!不準扯姐姐頭發!”蛤白吼了一聲,空中迅速聚集起十幾顆轉動的眼球,視線對準三隻小蝌蚪,房間立刻安靜下來,小蝌蚪們被死亡目光籠罩,怎麽都動不了了。

打架的原委很簡單,姐姐踩到亂扔在地上的小汽車摔了一跤,但小汽車是另外兩個小蝌蚪最喜歡的玩具,被踩壞簡直要心疼死,於是兩個混小子撕了姐姐剛剛包好的書皮,姐姐也不甘示弱,一打二不落下風。

“天天惹事,煩不煩?我買張車票把你們都扔回冰洞裏去。”蛤白拉了張小板凳過來,坐到桌前把撕壞的書皮剝掉,重新剪一張新的。

兩隻小蝌蚪捧著摔壞的小汽車哇哇大哭,煩得蛤白腦袋痛,買新的也不行,就要這個。

“誰讓你玩完了不放好?扔地上不是叫人踩的?我又不會修。”

小孩子的哭聲奇響無比,即使鬱岸站在局外人的位置也無比煩躁,心跳跟著加快,呼吸更加急促,想讓他們全部閉嘴,從窗戶扔出去,或是埋進土裏最好。

但這裏是昭然的家,人一旦有了顧慮,就無法為所欲為了。

他拿走小朋友手裏破碎的小汽車,來時帶的單肩包裏裝著常帶在身上的精微工具盒,盤膝坐在地上修了起來。

發動機微微變形但沒損壞,隻是電路板的焊點開了而已,重新接上之後將外殼扣回去,掉下來的碎片用瞬幹膠黏回原位。

鬱岸麵無表情,食指壓著小汽車放回地麵上,指尖一鬆,小汽車又繞著圈子兜起風來。

小蝌蚪們驚奇地看著死而複生的小汽車滿屋子遊走,再次望向鬱岸的眼神充滿了崇拜。

雖然蛤白沒有回頭,但鬱岸的表現一直落在他的視野之中。

“我要先告辭了。”鬱岸把工具箱塞回背包,他還有許多事要做。

昭然更習慣夜裏工作白天休息,因為日光會消磨他的體力,既然好不容易把生物鍾改回來,就先不叫他了。

當下需要先回一趟家,認真讀讀電視櫥裏的日記。

他背上單肩包,換了鞋推門離開,才走出幾步遠,兩隻小蝌蚪急匆匆地邁著小步子追上來。

二二提著一個打包飯盒,努力踮腳放到鬱岸手裏:“喏,排骨玉米湯。”

三三舉起一個鏤空眼睛圖騰,塞到鬱岸另一隻手裏:“這是我偷偷給你的東西,不是爸爸給的。謝謝大哥哥。”

圖騰的材質既像金屬又像玻璃,表麵刻畫著眼睛的形狀,當注視它時,瞳仁似乎會跟著視線移動,有種迷幻的錯覺。

鬱岸握住眼睛圖騰,再抬起頭那兩隻小蝌蚪已經跑回門裏。

“這是……”

鬱岸托著鏤空的眼睛圖騰向前走,不慎撞到了空中浮遊的藍火蟲。

藍火蟲驚醒,又渾渾噩噩飛離,沒有像昨天一樣放電攻擊他。

靠近爬滿玻璃月季藤的柵欄,鬱岸小心試探伸出手向外推鐵質欄杆,手指觸碰到半透明的玻璃質藤蔓,那傲慢的藤條也沒有像昨天一樣刺出半米長的暗刺驅趕他。

推開柵欄,日光照耀在眼睛上,鬱岸抬手遮擋,在指縫中居然看見馬路對麵就是自己居住的老小區大門。

他詫異轉身尋找來時的路,但身後隻有熟悉的早點攤和貼滿小廣告的矮牆,一切恍如童話的跡象都消失殆盡。

要不是眼睛圖騰還攥在手裏,鬱岸還以為自己在做夢。

他從未像今天一樣好奇昭然生活的地方,人類的雙眼被所謂現實的程序牆蒙蔽,而他幸運地撥開迷霧的一角得以窺見更廣闊的天地,如果可以的話,真想去看看那個夢境般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