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我一直看的是你

手術被安排在下午,上午做的術前準備,冉青莊親自給我剃的頭發。

推子嗡嗡地在耳邊輕響,所過之處寸草不生。

“你有沒有覺得我頭發很軟?”

聽到我提問,冉青莊將推子的檔位調低了些,聲音一下子小下來。

“有。”他撥了撥我還沒被剃掉的那一半頭發,道,“像羊毛卷。”

我被他的比喻逗笑,手伸出圍布,摸著掉落的頭發,道:“你別說,我剛生那會兒真的是自然卷。我們那兒有個說法,不剃胎毛的孩子頭發會又軟又細,但我媽覺得我的卷兒好看,硬是沒給我剃。誰想到後來長大了,頭發軟了,卷兒也沒了。”

好在發質雖軟不細,量也足夠,每次洗完頭發一吹,就挺蓬鬆的。

“那我的頭發這麽硬,可能是小時候我奶奶給我剃頭剃多了吧。”他說話歸說話,手上的活兒始終不停,兩句話的功夫,我就感覺整個頭都涼颼颼的了。

我忍著笑道:“不,你是因為脾氣大才頭發硬。”

推子的聲音徹底消失了,冉青莊靜了會兒,問:“我脾氣很大嗎?”

我頭皮一緊,意識到自己可能說錯話了,回答地很謹慎:“……就一點點。”

平時沒什麽,就是生我氣的時候不理人、擺臭臉,這裏有一點點。

他好半天沒說話,隻是沉默地替我用幹毛巾掃去臉上與脖子上的碎發。

我心中越發忐忑,正想著是不是補點好話,他解開我身上的塑料圍布,輕聲說了句:“那我以後改。”

我差點都以為自己聽錯了,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性格,我隻是隨口一說,沒想過要他改變什麽,誰想到他竟然當了真。

怕他誤會我嫌他脾氣差,我急急開口解釋:“我瞎說的……”

話才說一半,我媽從外頭進來了:“剃好了沒?哎呦,我兒子頭型真好看。”

我隻得把剩下的話又咽了回去。

快手術時,該在的都在了,連南弦也特地請假過來了一趟。大家言語上表現得十分輕鬆的樣子,但其實包括我自己都很緊張。

到我要被推進手術室了,小妹先繃不住,哭著一遍遍叫我,一直把我哭著送了進去。

黑暗中,周圍全是陌生的人和聲音。

麻醉師道:“要給你麻醉咯,跟著我數三下。來,一、二……”

我跟著對方數到了三,然後就失去了意識。

我做了一個非常長的夢。

夢裏,我上一刻穿著西裝參加南弦與方洛蘇的婚禮,下一刻又坐在餐桌旁,與媽媽和妹妹一起吃飯。

“請為對方戴上戒指。”

熱鬧的宴會廳,鮮花,掌聲,禮炮。新郎與新娘在親朋好友的見證下,為另一半戴上象征著愛與忠誠的婚戒。

南弦斯文英俊,方洛蘇美麗自信,雖然這對夫妻最終並沒有走到一起,但當初婚禮時,確實是非常相配的。

我站在一旁,注視著兩人甜蜜擁吻的模樣,擰動手裏的拉炮。“砰”地一聲,粉色夾著紫色的小紙條瞬間漫天飛舞,將婚禮現場渲染得愈加夢幻喜氣。

“哥,你有想過將來找個什麽樣的女朋友嗎?”小妹穿著貼身的形體服,在一旁做著熱身運動。

難得過年回一趟家裏,因為根本沒親戚可走,白天太過無聊,小妹便提議讓我替她伴奏,說要練舞。

我調試著琴弦,聞言認真的想了下,腦子裏卻一片空白。

“沒怎麽想過,你呢?你都十七了,有人追你嗎?”

“我才看不上他們。”她冷哼著,故意用誇張地語氣道,“男人隻會影響我的學習,我以後是要賺大錢的人,怎麽能被他們拖累?”

聽了她的話,我既覺得好笑,又有些心酸。

幾個月前她有天突然哭著打電話給我,說自己不想學舞了,也不想考大學,要出去工作。我知道肯定是發生了什麽,耐心詢問半天,她才斷斷續續地告訴我,是因為一雙鞋。

媽媽給她買了雙新舞鞋,特別漂亮,她很喜歡。她拿著那雙鞋,早上高高興興出門上學,彎腰係鞋帶時,看到媽媽自己穿的鞋子不僅洗到發黃,鞋底的膠也開裂了。

媽媽的鞋成這樣了都沒想著換新的,卻花錢給她買了新舞鞋。強烈的對比瞬間擊垮了她的內心,讓手裏嶄新的舞鞋仿佛一塊燒紅的烙鐵,拿著都覺是種煎熬。

最終,我勸了她許久才叫她打消了放棄學業的念頭,那之後她就加倍的努力,刻苦勤勉,連我媽都說她像是換了個人似的,一心撲在學習上。

她好像存了股勁兒,一股絕不允許自己給我和媽媽丟臉的勁兒。

“你開開心心就好,我們也不用你賺多少錢的。”我按住琴弦,緩緩起了個調。

弓與弦摩擦,聲音經由琴箱發生共振,形成獨特的低音。

“我不,我得讓你們過上好日子。”當音樂響起,小妹也踮起足尖,翩然起舞。

“這條路最難推了,你幫著我還好些,我一個人推兩分鍾得歇五分鍾。”

我媽的小吃攤是由一輛三輪車改裝成了,加了雨棚和桌板,體積不算小。

夜市離我家有三四公裏,必經之路上有道坡,去時是下坡,非常輕鬆,回來就成了上坡,她騎不動,每次都要推好久。

冬天還好,夏天一推就滿身的汗,連衣服都能擰出水來。

“我以後……每天都幫你推……”我媽把著車頭,我推著屁股,淩晨兩點多的馬路基本看不到什麽行人,偶爾會有車經過,大燈照得人眼都睜不開。

“開學了你就給我好好上學去,誰要你每天都來。我這麽辛苦幹活兒養你們兄妹兩個,是讓你們跟我一起來出攤的?”她回頭瞪我一眼。

我知道她沒有真的生氣,抹了抹滿頭大汗,改口道:“那我假期裏每天幫你推。”

她聞言什麽也沒說,視線轉回前方,繼續努力將車推上坡。

許久之後,她長長歎了口氣,有些感慨道:“還好有你們……”

汗水順著下巴滴落,雖然她沒說完,但我大概能明白她的意思——還好有你們,不然我一個人恐怕撐不下去。

“一肌一容,盡態極妍,縵立遠視,而望幸焉……”

卷著書晨讀,視線落到窗戶外頭,一眼卻沒瞧見以往都會在的那個人。

今天怎麽這麽晚?

心不在焉地翻過一頁,又翻過一頁,到晨讀都快結束了,冉青莊才拿著掃帚姍姍來遲。

朝後門方向喊了什麽,不一會兒,小黑狗搖著它的旋風小尾巴出現了,一個勁兒往冉青莊腳邊蹭。

冉青莊蹲下身,兩手插入小狗的腋下,將它整個抱了起來。

他一邊笑著一邊和小狗說話,還拿鼻子去碰小狗濕漉漉的鼻頭。遠遠地看著,我不自覺也笑起來。

當時不明白心中那些蠢蠢欲動的,順著血管湧進大腦的是什麽,現在想來,應該就是“欲望”吧。

和肉體無關,也和野心無關,隻是一種模糊的、隱晦的欲求,想要親近,想要和他成為朋友。

冉青莊好像感覺到了什麽,抱著小黑,突然抬頭朝我這邊看來。

我來不及收回視線,被他抓個正著。他臉上沒什麽表情,看不出是否有因為我的窺視而生氣。

對視片刻,我心跳如鼓,正要移開視線,就見他握著小黑的爪子,衝我打了個招呼。

他似乎以為,我是在看狗。

打過招呼後,他並沒有與我再有其它互動,之後該幹嘛幹嘛,象征性掃了兩下地,晨讀結束的鈴聲響起前便扛著掃帚走了。

迷迷糊糊的,我從一個接一個的夢裏醒來,眼前仍然一片黑暗,但能夠聽到很多聲音。

“聽得到我說話嗎?”解醫生的聲音響起。

我的意識還有些混亂,過了好一會兒才回想起來自己這是在哪兒。

“嗯……”我從喉嚨裏努力發出聲音,“手術……成功了嗎?”

“有個好消息告訴你,我們做了術中病理切片,發現你得的並不是膠質瘤,而是一種炎性假瘤。”解醫生帶著興奮道,“這種炎性假瘤影像表現上與膠質瘤十分相像,又因為特別罕見,發病原因不明,所以很容易被誤診……”

她後頭又說了一大堆專業名詞,我剛剛從麻醉中蘇醒,並不是很能理解透徹,但我還是聽明白了最重要的一條訊息——我得的不是膠質瘤。

而且解醫生語氣這樣樂觀,這什麽炎性假瘤應該是比膠質瘤好治許多的病。

“現在就推你回病房,之後進行抗炎、抗病毒和脫水治療,相信很快就你的病情就會有起色。”

沒多久,身下的推床動起來,應該是出了手術室。

剛剛我強撐著聽了解醫生說了好多話,把為數不多的精神都用得差不多了,現在就有些昏沉。

能聽到小妹一個勁的在叫我,我想回應她,手試著抬起,下一瞬便被一隻更寬大有力的手握住了。

這可不是小妹的手。

我動了動手指,笑著叫冉青莊的名字。

“我在這裏,你要說什麽?”他俯下身,仔細地聽我說話。

我小聲地,用著隻有我倆能聽到的音量,一字一字吃力道:“我沒有看狗,我一直……看的是你。”

隨後也不管他聽不聽得懂,再次屈服於麻藥的餘威,陷入昏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