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我本來就是要死的

餐桌上擺放新鮮的花材,精美餐盤裏,是鮮嫩多汁、火候剛好的牛菲力。

用餐刀切開,能看到漂亮的粉色橫截麵,是標準的五分熟。而金辰嶼那塊,外表雖然也呈現出焦褐色,內裏卻完全是生的。

鮮紅的牛肉被切成小塊,送進口中,金辰嶼細嚼慢咽著,看起來十分享受。

感覺我在看他,他抬起頭,衝我笑了笑道:“季老師怎麽不吃呢?”

我握緊銀叉,馬上將一塊牛肉塞進嘴裏,卻味同嚼蠟,絲毫無法享受它的美味。

“可能是早飯吃晚了,現在一點都不覺得餓。”飲一口檸檬水,衝淡嘴裏的油膩,實在沒有胃口,我幹脆徹底放棄,不再進食,“聽說您是為了元寶小少爺的事要見我?”

一直這麽拖著也不是辦法,既然對方不主動提,也隻有我來開這個口了。

金辰嶼仰頭喝了口杯子裏的紅酒,聞言輕輕將酒杯放下,道:“啊,對。元寶今天早上哭著來找我,說不想你離島,要我想辦法把你留下。”

我心裏叫苦不迭,這小少爺的寵愛真是把雙刃劍。上島時我隻覺得幸運,高薪工作還能接近冉青莊,簡直是瞌睡了就給我遞枕頭。可如今,幸運成了負擔,枕頭……也成了甩不掉的催命符。

“我今天離島隻是為了去見一個老朋友,也不是……去了就不回來了。”努力牽動唇角,妄圖靠真誠來取信對方。

金辰嶼表情莫測,殷紅的唇微微上翹,道:“但你還是想要離職。”

“我不是崇海人,離家多年,也該回到家人身邊陪伴他們了。”

“哪怕冉青莊在島上?”

“我和他,一直是我單方麵的死纏爛打,我也累了。”

金辰嶼點點頭:“你也累了……”

麵對這水火不侵,油鹽不進的小狐狸,我都快維持不住笑臉。孔檀的惡毫不掩飾,讓你一眼就知道他不好惹,金辰嶼的壞卻藏得很深,叫人一不留神就要著他的道。

“元寶有很多老師,但他唯獨對你不同。我覺得很奇怪,就問他,為什麽特別喜歡你。元寶說,大家都很忙,所有的大人都不愛和他玩,隻有你願意陪他玩。”

“我又問他,季老師是怎麽陪你玩的,他就不肯說了。”金辰嶼輕輕搖晃著杯子裏的紅酒,道,“我想,肯定是你們做了什麽約定吧?於是就承諾他,會幫他把你留下,但交換條件是……必須告訴我你們之間的小秘密。”

鬢角落下一滴細小的汗珠,我緩緩握住桌上的餐刀,已經徹底斂起表情。

“放心,元寶什麽都沒說。”他目光落在我的臉上,一點點喝光杯子裏的酒液。

他身後站立的兩名保鏢猶如兩座石像,不僅臉上沒有絲毫表情,視線也始終保持望著對麵未知的某點,一動不動。

這會兒動手,不過白送人頭。這樣想著,我又緩緩鬆開了手裏的餐刀。

“但我又想到,最近家裏安保這麽嚴密了,下人們卻總是會看丟元寶。有時候看著看著,就讓他去了外頭,到底是為什麽呢?跟你們的小秘密有關嗎?”金辰嶼邊說著,邊站起身,繞過餐桌,來到我身後。

“你應該聽說過我小時候被綁架的事吧?”他用雙手按住我的肩膀,分明也沒多用力,還是讓我升起一種被巨型深海章魚纏住身體的驚悚感。

恐懼使我下意識繃緊全身的肌肉,腦子飛快運轉著,想對策,想借口,想怎樣能夠順利騙過金辰嶼。

“聽過一點。”

金辰嶼俯下身,湊到我耳邊道:“他們在放學路上綁架了我,之後便天天折磨我,喂我喝尿,扇我耳光,還拿煙頭燙我。我現在肩膀上,都還有好大的一塊疤呢。後來誰救了我,不用我說你也是知道的吧?”

他的語氣始終是帶著點笑意的,好像隻是在談論某件無關緊要的家庭瑣事。

“我父親總要我記住是誰為我而死,記住冉青莊是誰的兒子。從小到大,我一直想要做到最好,讓他為我驕傲,但他永遠對我隻有數不盡的要求,很少誇獎我。他能給區可嵐那個野種關愛,給元寶關愛,甚至給一條不知道哪裏冒出來的野狗關愛,卻唯獨對我嚴苛又吝嗇。”

冉錚為救金辰嶼而死,冉青莊至此成為無依無靠的孤兒,金斐盛感念冉錚恩情,這才格外重用冉青莊,使他能年紀輕輕便晉升集團高層。但那會兒金辰嶼年紀尚幼,對冉錚或許都沒多少感情,就更不要說冉青莊了。

這麽多年,金斐盛的強調和一再重申,並沒有讓金辰嶼如他所想一般,將冉青莊視為自己的異姓兄弟,如同當年的他和冉錚。相反,金辰嶼產生了一種逆反心理,厭惡父親一遍遍地提及當年的事,也厭惡冉青莊的存在。

這才是他重用孔檀,更信任他的根本原因。對他來說,冉青莊不過是一條突然竄出來,仗著有恩於他就肆意打擾他生活的“野狗”罷了。

“扯遠了。”金辰嶼直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道,“自從那次綁架後,我就再也沒去過學校,而到元寶出生,我父親就更謹慎了,八年來始終將他圈養在島上。但是你知道的,有些事防不勝防,萬一他在島上被人綁走了呢,是吧?於是……我們在他身體裝了追蹤器。”

“就在這裏。”冰冷的手指觸上後頸,我猛地回頭,不小心扯落桌上的餐巾,一瞬間叮鈴哐啷,盤子碎了,杯子倒了,刀叉全都掉到了地上。

我捂住後頸,驚懼看著眼前的金辰嶼,隻覺得涼意徹骨,寒意透心,身體都開始止不住地發顫。

他垂眼睨著我,緩緩收回蒼白的手指,繼續道:“我翻查了元寶這一個月來所有的行動軌跡記錄,發現了非常有意思的東西。有幾天明明是上課時間,他卻遊走於城堡的各個角落,而門外的下人們毫無所覺,連他出門了都沒反應。季老師,你知道是怎麽回事嗎?”

他知道了。

我很確定,他已經知道我進入密道的事。

明明可以從一開始就拋出這顆炸彈,但他偏偏要鋪墊這麽久,現在還要明知故問……他就是在戲弄我。就像一隻抓到老鼠卻不那麽餓的貓,爪子反複放開又按下,欣賞著老鼠為了活命費盡心機的表演,直到將老鼠玩弄的筋疲力盡,再一口吞下。

“我們在玩遊戲……”直視金辰嶼深不見底的眼眸,我從喉嚨裏艱難擠出聲音,“玩捉迷藏,玩貓捉老鼠,他告訴我壁畫後有扇門……對不起,我隻是想讓小少爺開心一點。是我沒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我會……會把工資全吐出來的。島上發生的事,出去後我都會忘光,絕不會亂說,大公子您不用擔心!”

金辰嶼笑了:“你還想要出去?”

他抬起頭,給了對麵兩座石像一個眼神,緊接著,好似被施了複活術,石像動起來,一左一右朝我包抄過來。

心整個一沉,我試圖去抓金辰嶼的手臂:“您相信我,我真的隻是在和小少爺玩遊戲!”

他退後一步,遊刃有餘地避開了。

高大的保鏢一人製住我一條胳膊,強硬地將我按跪在地上。身上仿佛背負千斤重石,刹那間動彈不得。

金辰嶼拖著椅子,在距我兩米處坐下,優雅地翹起長腿,觀摩我的狼狽。

“那條密道是我父親用來以備不時之需的,連我繼母都不知道,想不到被元寶發現了。小孩子有時候真的很聰明,不是嗎?”不等我回答,他接著道,“不是我不信你,可你也要看這是什麽時候啊。我在抓內鬼,結果你進了不該進的地方,你讓我怎麽辦?就這麽放你走嗎?”

被反扭的肩膀疼痛不已,我瑟瑟發抖,短短幾分鍾已經汗濕重衫。

“我們隻是玩遊戲……”我啞聲重複著,咬死了玩遊戲這一說。

餐廳的門在這時被人推開,冉青莊神情冷凝地大步走進來,身後跟著一臉看好戲的孔檀。

“規矩就是規矩,你壞了規矩,怨不得別人。”金辰嶼轉過頭,看向冉青莊,笑道,“老幺,你的人,你親自動手吧。”

冉青莊在離我不遠處站定,還沒說什麽,孔檀便掏出腰後的槍遞到他麵前。

冉青莊看著那槍,沒接,轉向金辰嶼道:“既然可疑,不如關起來審兩天?”

孔檀陰笑一聲:“你是不是不舍得?還是……跟他其實是一夥兒的?你不來我來!”說著就要朝我舉槍。

冉青莊眼裏狠戾一閃而過,一把按住他,從他手裏奪過那槍,又回頭看了眼金辰嶼。

金辰嶼但笑不語,比了個“請”的手勢,意思已經很明確——並不需要再審,他隻想要即刻行刑。

冉青莊抿了抿唇,握著槍,一步步朝我走過來。

最後竟然是,他來動手……

原本隻是恐懼,現在卻因手握武器的是冉青莊,我的內心不可抑製地生出怒火,甚至想要破口大罵金辰嶼不是東西。

他怎麽能讓冉青莊動手呢?

連一隻小狗的死亡都無法接受的人,這麽多年都無法習慣這座島的人,對我這個舊仇都那麽心軟的人……這樣的人,怎麽能讓他親手殺死我呢?

心分成兩半,一半在瘋狂叫囂,金辰嶼就是個垃圾,一半又冷靜的分析,隻有這樣冉青莊才能洗清嫌疑。

勝利就在眼前,活一個……也是好的。

我一眨不眨地盯住冉青莊的臉,淚水積聚在眼底。

他來到我麵前,緩慢地抬起槍口。

淚水劃過麵頰,我試著安慰他:“不要緊……我……我本來就是要死的。”

哽咽著,在他冰冷的注視下,我緊緊閉上眼,等著結束自己生命的槍聲最終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