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我永遠習慣不了

我一直對他動手動腳?

有嗎?

懷著這一疑問,我開門出了洗手間。

外頭正好過來一名上廁所的食客,見我出來了就想要進去,被我及時攔住了。

“不好意思,裏麵還有人。”

對方聞言滿臉古怪,看了看廁所方向,又看了看我,站原地沒再動。

回去路上海浪有些大,船顛簸得厲害。我被顛得很不舒服,開始閉目養神。

搖晃加上剛吃完飯容易犯困,不知不覺就睡著了,再醒來發現自己頭枕在冉青莊肩上,而船已經要靠岸了。

我連忙坐起身,十分地忐忑,瞥了眼不遠處睡得四仰八叉的陳橋和麻薯兩人,小聲衝冉青莊道:“我不是故意的……”

冉青莊見我醒了,什麽也沒說,活動了下肩膀,始終眉心輕擰,瞧著很不舒服的樣子。

我抬了抬手,想給他按按,憶起不久前他才說過不要對他動手動腳的話,又給生生忍住了。

他既然不想跟我有肢體接觸,那我還是不要討嫌了。

冉青莊幾個都喝了酒,哪怕在島上也不好開車,陳橋一早另外聯係了人來接我們。

車是七人座的,還算寬敞。一上車,冉青莊與司機打過照麵後便雙手環胸,靠在座椅裏假寐起來。

陳橋坐在副駕駛座上,可能船上睡過一覺的緣故,車上顯得很精神,一直在和司機說話。

司機真名不知,外號大胡子,臉上毛發濃密,下巴連著腮黑絨絨一圈,兩條眉毛也快連在一起,倒也名副其實。

大胡子道:“聽說你小子升職了,現在也是個小隊長了?”

“還好還好。”說著還好,但陳橋話語裏的嘚瑟都要滿溢出來。

“以後發達了可別忘了兄弟。”

“那一定,忘了誰也不能忘了你啊。”

社團內部結構呈金字塔型,金斐盛是老板,也就是教父,再下來是他的兒子金辰嶼,被稱為小老板。金辰嶼往下,便是集團的元老以及核心人物,如區華、孔檀、冉青莊之流,是金家最鋒利的爪牙,也是他們飼養的頭狼。

頭狼作為指揮,下頭又是以他們為頂端呈現的金字塔結構,分為中隊長、小隊長、普通士兵。組織看似鬆散,實為嚴密。最底層很難知道高層的決策,真正重要的生意,教父也隻會交給自己最信任的屬下。

陳橋晉升小隊長,隻是他在合聯集團邁出的第一步,此後他隻要仍在這條道裏浮沉,便會一路朝著中隊長和頭狼進發,若幹年後,說不準會成為像孔檀那樣的高級幹部。

車裏沒有開燈,隻是靠著外頭映射進來的一點朦朧月光與車燈照明。前頭陳橋的小半張側臉被微光烘托著,顯得格外稚嫩,跟個孩子似的,我簡直不能將他與那個毒蛇孔檀放到一塊兒比較。

四人下了車一道進入電梯,陳橋快到樓層才像是突然想起什麽般“啊”了聲,回身對我道:“檸哥,這兩天我得帶隊出個差,先讓麻薯跟著你。你放心,麻薯很可靠的,開車特別穩。”

“你去哪裏出差,我怎麽不知道?”我還沒開口,一旁冉青莊突然出聲。

陳橋雙手食指在自己嘴巴前麵打了個大大的“×”,道:“幺哥,你知道規矩的,這個我不好說。”

本來我以為,這些道上的是最沒規矩的,可漸漸地又發現,這裏到處都是規矩,行差踏錯一步,不小心壞了規矩,說不準就要萬劫不複。

冉青莊不再詢問,電梯門打開,陳橋戴著我給他買的那副墨鏡,衝我倆帥氣地比了“回見”的手勢,與麻薯一道下去了。

臭美。

我好笑地揮揮手,與兩人說再見。

“自己注意安全。”向來冷言少語的冉青莊一改往常硬漢作風,竟然貼心叮囑陳橋,叫我等三人都有些意外。

眼看電梯門就要合上,陳橋這才回過神,笑得格外燦爛。

“好嘞!”他大力揮著手,直到電梯完全閉合。

轎廂裏寂靜下來,我見冉青莊長眉緊鎖,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有心調笑兩句,緩解氣氛。

“我們好像一對送孩子遠行的父母啊。”我說。

冉青莊聞言眉頭並未舒展,橫過來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神經病。

我一下子閉嘴,知道他不喜歡這個形容,識相地沒有再多說什麽。

麻薯如陳橋所說,車開得很穩,人也可靠,從來不遲到,隻是與我話很少,始終保持客氣又疏遠的態度。

陳橋走的第三天,我正糾正金元寶的握弓姿勢,金辰嶼突然到訪,什麽也不說,隻是靜靜坐在一旁聽著。

我緊張,金元寶比我更緊張,拉了兩個音就不幹了,讓他哥趕快走。

“你不是說要練好了曲子拉給我聽嗎?怎麽我坐在這你就練不好了?”金辰嶼嘴角啜笑,優雅地端起一旁小幾上的紅茶杯輕抿了口。

“你走開啦。”金元寶跑去拉他胳膊,將他往門口拽,“我要你聽的時候會通知你的,沒讓你聽你自己不要過來!”

整個金家,不,整座獅王島,恐怕也隻有這位小少爺敢對金辰嶼這麽說話了。

“行了行了,你別拽我,茶都潑出來了。”金辰嶼小心維持著平衡,將茶杯送回小幾上,回頭就是衝著他弟弟的腦袋一頓揉搓,把金元寶搓得尖叫不已。

“你等著,我要告訴爸爸你欺負我!”金元寶雙手護住自己頭發,氣得臉都紅了,活像隻炸毛的小刺蝟。

“你還告狀啊?你多大了還老是找爸爸給你出頭?”金辰嶼輕輕彈了彈金元寶的額頭,笑道,“我就在你麵前,你自己不會找我報仇啊?”

金元寶捂住被他彈痛的額頭,撅著嘴,眼眶都微微潤濕。

我怕小少爺哭起來一發不可收拾,就想做和事佬,勸一勸這兄弟倆。不想還未開口,金元寶一聲大喝,炮彈一樣衝向金辰嶼,撲上去就咬他的胳膊。

“欸?你怎麽還咬人呢?”金辰嶼嘴上說著,臉上卻並未見幾分惱怒,也沒有急著掙脫。

就像……在陪一隻換牙期的小奶狗戲耍,所有的撲殺啃咬,都在容許的範圍內,不過是為它長大了能更好地捕獲獵物所進行的一種訓練。

金元寶緊咬牙關不鬆口,口水都沾濕了金辰嶼的袖子。

正在這時,門外馮管家忽然匆匆走進來,彎腰湊在金辰嶼耳邊說了些什麽。金辰嶼臉上笑容一頓,幾乎是頃刻間眼神便冷下來。

他勾著金元寶後領將人扯開,隨手拿紙巾擦了擦袖子,站起身道:“好了,不跟你鬧了,好好和季老師學琴,我下次再來看你。”

小少爺踉蹌著向後跌坐到地上,胡亂抹了抹嘴,呸掉嘴裏的纖維,仰頭朝金辰嶼做了個怪臉。

“你不要來了,再來我還咬你!”

金辰嶼看著是真有急事,連招呼也來不及和我打,轉身就大步走了出去。

我一直不知道出了什麽事,直到下了課,我一如既往背著大提琴等到大門口,卻不見麻薯身影時,心中這才覺出不安。

照理我不該將這麽小的兩件事連在一起,麻薯可能是因為不小心睡著了才沒有及時趕到,金辰嶼也可以是因為相熟的哪位官員又落馬了才麵色驟變。可不知怎麽,冥冥之中似乎有種第六感,牽扯著我的思緒,讓我控製不住往最糟糕的方麵想。

是冉青莊出事了嗎?他的身份被發現了?還是孔檀又要搞事情?

我慌亂地摸出手機,正想給冉青莊撥去電話,麻薯的車姍姍而來,停到了我麵前。

他快步下車,替我將琴放到後備箱,低著頭,音色古怪地說了句:“抱歉,檸哥,我來晚了。”

我見他鼻頭微紅,眼底也全是紅血絲,一座定便忍不住追問:“出什麽事了?”

車輛緩緩駛出,麻薯一麵開車,一麵眼淚又止不住地落下。

他好歹也是個堂堂七尺男兒,忽然哭得跟金元寶似的,叫我如何不心慌?

“到底怎麽了?”我擰著眉,又問了一遍。

“檸,檸哥……”他哽咽地語不成調,最後車也開不下去,隻好打了雙閃停到路邊,“菠蘿仔,死了。”

他落下一道驚雷,我愣怔半晌才反應過來他是說陳橋死了。

一切都太突然,震驚壓過了所有情緒,我隻覺得不可思議。

他說的陳橋,是前兩天還在和我們一起吃飯的陳橋嗎?是那個活潑開朗,第一回 見麵就介紹自己叫菠蘿仔,讓我管他叫菠蘿的那個陳橋嗎?

“怎麽……”我一開口,才發現自己嗓音嘶啞難辨,隻得清了清嗓子,再次嚐試,“怎麽會?”

“具體的……我也不清楚,隻知道他,他負責押送一批貨物去北方,結果被條子盯上了。他們設卡攔截他,要他停車……他沒停,開車衝出了公路,後來……”麻薯涕淚橫流,哭得不能自已,“後來車子失控,他就連人帶車翻下了懸崖。”

麻薯在一旁哭了許久,我坐在副駕駛,沒有催促他,任他盡情發泄滿溢的悲傷。

可能有十多分鍾,哭聲才漸漸小了,麻薯抹了抹臉,重新發動引擎。

“總有一天,我要弄死那些臭警察,替他報仇!”他臉上悲痛尚在,咬牙切齒地一拳擊打在方向盤上,帶著令我心驚的恨意。

回到住處,我仍像做夢一樣,沒有什麽實感,總感覺陳橋是在和我開玩笑。隻要我放心警惕,他下一刻就會從房屋的哪個角落跳出來大叫“surprise”。

然而左等右等,房子裏安安靜靜的,沒人出來。

這世界就這樣少了一個叫陳橋的年輕人……

我以為他比我小,合該比我長壽才對,可世事難料,他竟然比我這個得病的都要短命。

我才……剛給他買了新墨鏡呢。

如果早點勸他脫離金家,離開獅王島,結局會不會好一點?

我那天應該勸他的。

晚飯沒什麽胃口,叫了廚房的送餐服務,隨便吃了兩口麵便吃不下了。

盲目地不停轉換著電視頻道,反複數次,最後選定一檔喜劇綜藝,本想轉換心情,結果根本笑不出來。

我縮在沙發上打著瞌睡,直到深夜聽到門鎖響動,一下子清醒過來。

冉青莊推門而入,與我四目相對。在門口停駐片刻,他什麽也沒說,走進來將外套脫在沙發上,隨後轉進浴室。

水聲持續了一個小時,我見他遲遲不出來,有些擔心,去敲了門。

“冉青莊?”

裏頭沒有回複,我猜跟之前給他送薑汁那會兒差不多狀況,聽到了,但就是不想理我。

我直覺推門進去,門一開,便被裏頭翻湧的水汽與濃煙嗆得不受控製地咳了兩聲。

冉青莊赤著腳,屈起一條腿,頹然地靠牆坐在地上,身旁落了不少煙灰和煙屁股。

他抬頭看向我,薄唇間徐徐吐出一口白霧,分明沒有任何話語,眼底幹燥,眸光清亮,奇怪的,我卻有種他馬上要撐不下去的錯覺。

他的身體充滿力量,他的意誌堅不可摧,但他確實已經筋疲力盡,無法再繼續人前的偽裝,所以隻好用這樣笨拙的方式,躲在這個唯一沒有監控的空間裏,暫且偷得半晌的喘息。

我反手關了門,走到他麵前,問:“你還好嗎?”

長久地待在浴室裏,使他頭發上都帶了點濕潤的潮意。他夾著煙,就這樣仰頭看著我,一句話也不說,就這樣直直地、一眨不眨地看著。

我心髒抽緊了,實在受不了他這樣,有過猶豫,但還是蹲下身,張開雙臂輕輕將他攬到懷裏。

他溫馴地任我攬著,手舉在半空,指尖仍然夾著未燃盡的煙,沒有嗬斥我,也沒有推開我。

我撫著他的後頸,以及後腦上短短的發茬,鼻間全是濃烈的煙草味。

久久,他語帶沙啞地開口:“車裏根本沒有貨……金辰嶼拿他做誘餌,他就那樣傻傻的,為了一個空箱子送了命。”

要不是就在我耳邊,他的聲音幾乎要被水聲掩蓋。

“你問我是怎麽習慣的?”

後心猛地被按住,冉青莊回抱住我,緊緊地,不留一絲空隙地,像是即將凍死的人在汲取活人的最後一點溫暖。

“我沒有習慣。”環抱著我的力道越來越大,他說,“我永遠習慣不了。”